柳一夏脾气好,不记仇,不一会儿就忘了“螃蟹味的高长薪”这件事儿,领着俩刚认识就要去见男方父母的“小情侣”往柳府冲。他以为,风柳绵作为一个上门媳妇,不能输了门面,妆点必不可少。长薪虽然不耐,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闷声不响地跟在后头。柳府与风府之间不过隔了一炷香的脚程,不过人家那才是真正豪门甲族的气派,朱门绿廊,雕楼画栋,迎面过来一个坐檐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就跟着二十几个下人。
听了风柳绵的赞赏,柳一夏颇不以为意:“别看我柳氏家大业大的样子,其实房子好看有什么用?它不经打啊。你们家‘有风城’那才好!最高的云梯攀不上你家城垣;地基又高,引青衣江倒灌也是痴人说梦;还有,全是石头垒的,不走水。就算怀明城失守,你躲进‘有风城’里还能独自支撑,我们这种人,早被人咔嚓了——听说,如果‘有风城’里的存粮用来熬粥的话,能让整个怀明城里的人吃上十年,是不是真的啊?”
风柳绵结巴:“不,不知道诶……霉、霉了吧。”
待到了柳一夏所居的听雪楼,风柳绵仰头看了半晌的牌匾,只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柳一夏却早就在堂中吩咐开了,引得一屋子下人鸡飞狗跳:“前日三嫂送来的软烟罗披帛摆在哪儿了?”
“回少爷的话,奴才收在里屋了。少爷不是说,过段日子夫人生辰,给夫人拿……”
“母亲年纪大了,哪能穿那么青嫩的,快快快拿出来!”
他急吼吼抿了口茶,接着说道:“华胜梳篦玉搔头什么的,统统备下,别忘记雪胭脂飞骆黛……”说着一把拉了柳绵往内庭走。她一时之间有些踯躅,话说男子不得入女子闺房,那女子入男子闺房有没有关系啊?就这样踯躅着一路被扯进了内庭,身后是栋梁不满的哼唧。
待回过神,人早已在水纹祥云铜镜镜前坐了。柳一夏袖子一撩,扑到一个上了年头的衣柜里,撅着屁股翻腾,口中念念有词:“百褶裙你喜欢伐?……不成不成,又不是认女儿,新媳妇当沉稳些。”说着,往后扔出件轻软的雪白长裙,层层叠叠的湖绉,每一个褶皱里都缀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长裙委地,有金玉细细的琤瑽。
“宫装要不要?宫装雍容啊,瞧这件,”他翻出一件月白色的宫装,裙摆与袖口银丝滚边,袖口繁细有着淡黄色万字纹。柳绵立马想到了长公主,大冷天****半露,养眼是养眼,不过她学不来——她是小平板。雍容这样的字眼,她沾不上边,于是摇摇头,心不在焉地打量起房间来。这不是他的闺房,而是一个换衣间。可即使是换衣间也堆满了奇技淫巧的东西,光是进门花架上的那个玲珑珠,就看得她头晕目眩。那个球外有七窍,内有曲孔,曲孔里还有密密麻麻的金花,金花里包裹着一块金灿灿的琥珀,琥珀里包着一只漂亮的小金翅蜂……
由此可见柳一夏为人。
他也不嫌烦,随手一抛,又一个猛子扎进衣服堆里,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的。
女人天生喜欢衣服。风柳绵咬着手指猜想这个大衣柜里究竟有多少女装,并毫不客气地满足着好奇心:柳一夏抛出一件,她就说“不”。所以当高长薪忍无可忍地冲进来时,盈目是柳一夏左右摇摆的屁股;而坐在花镜前的风柳绵,则很没样子地把手垫在屁股底下,前仰后合,歪着脖子喊着:“不要这一件!不要这一件!”
这场景,怎一个欠揍了得!
栋梁正准备按指骨,突然有小厮来报,说夫人寻四少。柳一夏有些为难地让两人稍等片刻,就换了装由下人簇拥着出去了。要风柳绵和高长薪同处一室,真是比让她做睡前的冥想还难受,乘他不留神,她就跑到外头乱转悠。
换衣间在二楼,外头是个极宽敞的露台。柳府风景明媚,但更明媚的是,一群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正在露台上玩耍。
风柳绵从小过着“驴友”生活,要好的手帕交不曾有过,宫里头侍读的少女又欠扁得要命,她不要与她们一块儿的。更何况,她不论在哪里落脚,都会和邻居家的小孩掐架:她以为大地是圆的,像个麻球;他们觉得大地是方的,像个烧饼。小孩子哪里肯服输,只好为了麻球烧饼掐他个天昏地暗。
当中的一个女孩子蒙着眼睛,伸着小胳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旁边的女孩子则捂着嘴无声地笑着,互相推推搡搡,把伙伴往蒙眼女孩子那里推去。她们穿得都是软底的绣鞋,加之底下是猩红的厚毯,走起来没有声响。而外头罩着烟雾一般的影纱裙,使她们在难得的晴天映衬下显得轻灵而俏皮。风柳绵呆呆地望着出神,不想当先的女孩子猛的一扑,抱住了她:“抓到了抓到了!是……是小鱼儿不是?”
她一拉开蒙眼的布,便嘟起了好看的小嘴,皱了皱眉头:“你不是四哥哥带进来的吗,怎么上这来了?你是什么人呀?”
风柳绵睁着黛色的大眼睛,傻兮兮地摸了摸脸:“我,我是住隔壁的。”她一说完,就引来一阵细碎的哄笑。
“哦,翠云楼啊,”女孩子若有所思,“是五姑娘新来的表妹吧……真是的,什么人都带进来。”显然两个人“隔壁”的概念不同。身后的女孩子都悄悄咬着耳朵,不时望着风柳绵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她觉得有些窘迫,跟着一起傻傻笑着,脸都有些僵了。
这时,身后有人不耐道:“不要四处乱走,好好等他回来。”
风柳绵一转身,迎面是高长薪冷冷的眸光。女孩子们也看到他了,霎时一窝蜂围了上去。
“长薪哥哥,来陪我们玩吧!……”
“长薪哥哥,过年的时候,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们呀?……”
“小鱼儿专门为长薪哥哥绣了荷包呢!……”
“……”
她很惊异地发现,原来栋梁也是会有惊惶的表情的。于是偷笑着,索性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了,看一脸苦大仇深的栋梁被女孩子拉去玩“摸盲”,丝毫不理会他求救的眼神。
他推辞了半晌,不知为何也不再拒绝,乖乖由她们蒙上了布。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可以称得上奸诈的笑容,显现在栋梁冷峻的面容上。
高长薪问:“都好了吗?”温柔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女孩子们捂着嘴不敢笑出声,轻巧地在他周围跑来跑去,把女伴往他怀里推去,或是报复地挠着痒痒。他等不到回答,也就当她们默认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等,摸盲还需要吸气么?风柳绵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奸笑。
下一刻,高二公子流利地蹲身,伸腿,横扫一圈,背景音乐是女孩子们的尖叫。然后他起身,笑着摘下了蒙眼布,这回倒是真开心了:“哦,齐了呀。下一轮只我一人躲,那可不好玩了。”地上,女孩子横七竖八地摔在厚厚的绒毯上,裙子翻了起来,都没有穿裤子,露出底下精致修长的白皙双腿。
哦,原来是存着这个心啊!风柳绵本来还要腹诽他不怜香惜玉,看到这个场面,也就了了:原来是个内花……心里思忖着,回家去一定要告诉哥哥们这一招,专用来看女子的长腿。
待两人回到换衣间,一夏已经到了,举着眉笔嚷嚷:“八嫂八嫂快点过来……”柳绵心想,得,那么快升辈分了。再偏头看看栋梁,栋梁皱着眉头,大概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我不是八哥,我不是八哥……不然为何把滚烫的茶水一股脑吞下去呢?
风柳绵和柳一夏不理会八哥的嚎叫,倒腾着换装、上妆。说起来,柳一夏画眉还真是专业。他的手细长、光滑、柔软,做活又耐心细致得不得了,拨着脸小心翼翼地描,让她于昏睡中想到了阿妈,虽然阿妈从来不给她画眉,连自己的都懒得画。
他又长得好看,细长的眼睛一眯,直直盯着你的脸,那可真是……
待一切打点完,风柳绵往镜子里一望,霎时爱不释手地拆了柳家的镜子,捧在手里左照照右照照地臭美:“我就说,姐姐我也是明眸皓齿难寻啊……”
高长薪干咳了几声。柳一夏则眉眼弯弯地笑着:“那是!出自我手,哪有不是美女的道理!”那眼神,就是铸剑师看长剑、花匠看花海、糕点师傅看糕点。
“那……”她放下镜子,“我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柳一夏竖起一根手指:“不用多,一句足矣。八哥带你回府,嫂嫂大人必定来问你有何贵干。那时候,你只要说:我的帕子落在二公子房里了。”
高长薪喷出一口茶:“什么?”
柳一夏一屁股坐在茶几上,抱着胸说教:“倒是八哥,你要做得事要复杂些。第一,你要在她们两说完第一句话之后插嘴,把柳绵的身份扔出来,堵你嫂嫂的嘴;第二,你要漫不经心地抖出她们两是表姐妹这一事实;第三,要……”他偷瞄了同座一眼,“要随时随地深情款款。”
风柳绵闻言,从桌上执了竹扇半遮面,大眼睛一眯,邪魅地盯着一脸冷峻的高长薪。高长薪赶紧回头,又饮了一盏茶。
“哎,”柳一夏拍拍高长薪的肩,偷偷道,“若她不会说话,那是个多好的相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