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都堵在门口吹风,倒是好雅兴啊。”白衫公子懒洋洋地跳下马,似乎很有些醉意地踩着新雪走上汉白玉阶,然后,撩起袍摆猛地一震,雪落纷然。
“大将军!”
“叔叔!”
一时间,风家兄弟、黄全小乙一个个都挺直脊背,严肃非常。奇怪的是,被称作将军的人未着甲胄,更没有以军礼相还,只是略一点头:“哦,倒还多了匹座驾。”
“那是我家阿荣!”
“呵呵,原来还有客——女孩子家的声音,真是漂亮。”他笑,不疾不缓地绕过挡路的驴子。女孩子低头望着走近的脚步,发觉不论来人走得如何漫不经心,每踏出一步都是精准的尺半。
她抬头,静静的等着。来人发间斜挑着的骨簪露出来了,在她看来松散至极,却始终牢牢地固在髻中,不曾随着慵懒的步子偏移稍许。
然后是修长入鬓的眉,恍如越水而出的青鱼。
继而是在脸上投下一道剑样阴影的英挺鼻梁、微微勾起的薄削的唇……
穿堂而过的风猛地紧了。
四目对上,白衫公子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只余下唇边极淡极淡的一缕,似是有些嘲讽。女孩子则失了魂似的,只歪着头呆呆地望着白衫公子,良久才回过神,又点头又哈腰地笑着,贱贱的。
风觉炎好心道:“你不是来找叔叔的吗?这位就是了。”心底还暗自感叹她能撞见正主的好运气。
女孩子则有些窘迫,手勒了驴子的缰绳慢慢往外头退:“嘿嘿,这个,这个这个……先生声名在外,有‘感怀明月,以弄笙箫’的雅意,我也就是来看看……”
“哦,来看看?”风清绝的声音低沉而清冽,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抚着右手拇指上的玄铁扳指。扳指厚重,盖过了修长的指节,倒真不似装饰。
“那你刚才不是说来投亲戚的吗?”小乙忍不住插嘴。
女孩子挠了挠头,又偷偷瞟了风清绝一眼:“哎呀,找错了找错了!我来帝都寻人,不知道哪个碎嘴老头子告诉我在这里……嗯,碎嘴老头子!叨扰叨扰、见谅见谅啊!”
风清绝不答话,只静静地看她呼喝着驴子要走。他盯着她额前刘海上的一绺发,缠头也压不下来,生生蹦在脑门前,寒风里异样地倔犟,于是眼里突然就有什么融化,融成了一片沉沉的乌金色。
一旁的黄全低声嘀咕:“傻了吧唧的,投亲戚投到风府来……”他的话突然被风清绝截断了,“我倒还真记得有这么门亲戚呢。来之前,你母亲都交代了些什么呀?”
女孩子转过身,一改之前的涎皮赖脸,又小心地打量起穿着文士长袍的将军来。“不会吧……”她吐了吐舌头,“你真得、真得是风氏的家主啊?那老家主在哪儿呢?”
“家父?我从靖安公世子变成靖安公,少说也有十年了。你不记得家父的。”他伸手想去拍拍她的头,她却躲开了,小小的身子绷紧,似乎很有些敌意。
终于,她慢吞吞伸手在驴子褡裢里翻了起来:“既然先生真要说自己是、是……”她是不下去了,红着脸从褡裢里抽出一管竹箫递上,“那就、那就算你是吧。我其实是来还你东西的,不知道先生还记不记得呢?”
箫管青竹所制,制式普通,尾梢系了一串穗子,想是年头已久,褪了色,稀稀拉拉地在冷风里飘摇。风清绝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把目光转到穗子上,许久才猛地抬起头来。
他望向女孩子脏兮兮的面容,目光灼灼地循着那抹黛色。女孩子吃不消,垂下了眼,浓密的睫羽便遮了眼睛,只留下一片青黛融在其中,粗粗看去,却是连眼白都不见。倒像是春汛时,万里冰封都被一汪春水冲得无影无踪。可不过一瞬,她又抬起头来,咬着牙和他对视,好像不看他就是认输似的。
一旁的风觉炎有些不解地望着相持的二人,正巧风熠凑上来,在他耳边说道:“看叔父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丫头的来头……不会吓死人得大吧?”风觉炎一扯他的袖子,示意他闭嘴。于是,就只剩下一大一小僵在门前。倒像是大得要打小的,小的拼足了气力等着挨下一耳光。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绝启口,声音中却透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苍老:“找了很多年呢,原来是被你这小贼偷的——记得再牢的东西,也总是会忘吧。”
女孩子听了他的话,瞬时瞪大眼睛,再次打量了他整整一柱香之久。然后一咀嚼他的话,又慌张得不像样。她本来手里高高擎着管箫,便吃力得很,现下更是手忙脚乱地要往他手里塞:“哎呀,真是你啊……那总归还是有点记得的吧?总不至于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吧?虽说古话说得好贵人多忘事,不过先生你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多年前出这么大的事儿,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吧?我可是走了很多路才寻来的……”说到最后有点委屈了。
“还真不是一般的聒噪。”风清绝抚上箫管,脸上淡淡,“走来的?”
女孩子瞥了眼他的脸色,轻声嘀咕:“三千多里路,我走了大半年呢……”
“对于十三岁的丫头,是远了些——叫什么名字?”
“我……”女孩子似乎有些为难,老半天才吞吞吐吐,“我、我姓百里,叫柳绵。”
“放屁!”风清绝突然破口大骂。他本轻轻抚mo着那管竹箫,指尖温柔如抚mo情人的青丝,这时却一把夺过,猛敲在女孩子的头上,“有胆量寻我,就没胆量说自己姓风吗?”
他一语毕,四围连风声都小了许多。风柳棉抱着头,想想真是孤愤,眼里便要涌出豆大的泪珠来。害得一旁的风熠直挠头,怕她哭出来的眼泪也是黛色的。
她之所以不说真话,是因为听阿妈说,爹爹能一左一右开两张三百石的宿铁弓,能把发怒的公牛掀倒在地上。所以突然间蹦出来一个玉山一样的贵公子,山水雍容,进退容与,就觉得很邪恶很阴谋——她脑海里的爹爹可不是人,而是一头狗熊,能表演胸口碎大石。
结果那个玉山一样的贵公子狠狠揍了自己,来代替胸口碎大石,证明他力气很大。
但终是不敢放声大哭,用脏兮兮的袖管揩了揩,便唯唯诺诺地顿头道:“姓风姓风……叫柳绵,女,十三岁,申年申月生的,左边蝴蝶骨上有个铜钱那么大的胎记,保准真得不掺假……”
风清绝听着听着便笑了。他这一展颜,周围一众都觉得头顶云消雾散,开了太阳。
他伸手,在她脑门上闲闲敲了个栗子:“当初怎么生了个这么聒噪的女儿?”
“都依你了还打,会打傻的……”女孩子嘀咕着又想避,却不料他大手一揽,把娇小的身子猛地拉开,倒扛在肩上:“十多年不曾管教你,做爹的当然手痒。”
看他故自扛着女孩子进了门,一众人在门外呆了良久。猛然间“咣当”一声,是黄全手中的仪仗戟落在了地上。
风觉炎回神,匆匆追上风清绝的脚步:“不知道……叔父什么时候有个女儿了?”
也不怪他狐疑。
帝都有童谣“白马帐幄,祭酒怀柳”,说得便是当国首辅风清绝与太学祭酒柳系舟二人,风姿天假,潇洒不羁,一个督管期门宫,一个掌管太学院,可以并称。而风清绝更以位高权重而压人一筹。且他年三十二还未婚,身边连侍妾都没有一个,是多少闺阁少女梦中的金龟婿。而今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让人摸不到头脑。
“真是个愣头青。自己的种,自然认辩得出,以后你做了人父也会明白。”
风觉炎应是,低头去看那个倒扛着的妹妹。她觉察到他的目光,不顾倒挂着头晕眼花,硬是笑得谄媚。
“这一来,叔父不知踩碎了多少女儿家的琉璃心啊……”风熠赶上来,和风觉炎并肩而行,一张嘴咧到耳根。
“哦?帝朝有的是有志气的儿郎,想必女儿家不会伤心太久。”话音刚落,他似乎想到什么,在风柳绵大腿上猛地一拍,“对了,以后家里头有个孩子,就不便与你们再谈风月,传出去让人耻笑。女儿家的长短,今后就兄弟俩自己去折腾。相好了,直接射了雁去送给人家的父亲——王域之中,大概还没有你们攀不上的门第吧。”
风柳绵吃痛,倒很清楚惹不起爹,只能迁怒地瞪着风熠。风熠顺势捏了捏她的脸:“来,叫声二哥听听!”
风柳绵张口便咬,吓得风熠跳到一边:“哟,这东西还会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