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遥遥一拜,朗声道:“太学祭酒柳系舟,拜见长乐公主安康。”风柳绵却不知为何从他的话里听出些笑意来。
“柳大人客气了。”风未央出口,竟然也很是沉稳,用风熠的话来说就是“装”、“屁精”。“家兄不知今日柳大人要登门造访,恰巧出门赴宴。柳大人若有事相商,恐怕要改日。”
“是小事。与公主殿下商量也是一样的。”他又转过身去,留给三人一个高拔挺越的背影。柳绵看着就登时发虚,觉得自己这是在柳家做客。
两个小跟班就这样看着风未央顶着脸上的大纱布,不紧不慢地走到梅花树下,与柳系舟见了礼。然后两个人并肩立着,一个着火红的战裙倚着花枝,一个腰佩饰剑负手而立,乍一看去文武相衬,很是惹眼——就是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环佩如水襟如月啊……难难难,小小姑仍需努力!不过小小姑原来还是长乐公主啊?长乐公主风未央,长乐未央……有意思,有意思。”
那两人不过谈了片刻,祭酒大人便辞去了,真是比放炮仗还快。“他和你说些什么?”柳系舟前脚刚走,风柳绵就围了上去唧唧歪歪。
风未央冷冷的一眼扫过来,扫得她心头一颤。而后公主大人愤愤道:“我部里的学生动手打伤了太学生,他找我来讨说法。”
柳绵捧着肚子笑得一脸邪恶。
柳祭酒前脚刚走,风清绝就翩翩而来:“怎么笑成这般?也好意思叫作少女?”风柳绵笑得越发邪恶,“阿爹真是来得好巧啊好巧啊好巧啊……”
“哦,有人倒不如你明理。”
风未央“哼”一声别过脸去。风清绝也不多说,拉着女儿走到前门:“有东西送你。”
风柳绵一眼就看到了汉白玉阶下的小红马,高兴坏了,蹦着跳着过去,伸手就去摸了摸它的“马面”。小红马也不动弹,大大的纯黑色眸子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打了个响鼻转过了头去。风柳绵总觉得自己读出它的意思来了:这样的人,居然也能称得上少女,还要骑我……
她回头望望父亲,见他挑着嘴角并不说话,只得自己一提腰带,勇毅非常地跳上了上马石。然后,作势往双手“呸呸”吐了两声,搓搓手,掰住马鞍就抬了一只脚上去。
谁知,小红马坏坏地往旁边迈了一小步,只是一小步。
风柳绵当即惨烈了:一脚掂在上马石上,一脚挂在马鞍上,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吓得哇哇直叫。风清绝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看女儿在那里又气又急地红了脸,有些哭笑不得。他怕她弄痛,赶紧快步上前搭了手桥:“踩稳了!”
风柳绵踩着父亲的手上了马背,顿时威风凛凛顾盼自雄。刚说了两句“驾”,就看到父亲皱了皱眉头,伸手要把她抱下来:“女孩子家,不要劈腿骑马,要被人说的。”
风清绝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幽怨的声音:“哥哥怎么从来不与我说这话……十八岁的妹妹和十四岁的女儿就差那么多……”
他只好摸摸鼻子,退到石狮子前与未央一道立着,还甚是严肃地点点头道:“谁说女子不能劈腿上马?斜坐像什么样子!……”
风柳绵歪着脑袋看父亲与小小姑,在马上笑弯了腰。好巧不巧,风熠、觉炎二人骑着马自外头回来。风熠一见她就打趣:“呀,学骑马啊——真是没用,这么大还不会骑马!”说话间勒着五花马在她周围打转,跳龙骑军马术舞,转得她眼都花了。
“笑话,”风清绝懒懒地瞥了眼从侄,抱着胸靠着石狮子,“你妹妹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了。”
“真得?”风熠兴高采烈地问,同时兴高采烈地在小红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小红马气呼呼地嘶鸣了几声,迈开小短腿在王孙宅的坊间道上奔来奔去。
风清绝眼光随着女儿,笑意终于渗进那对乌金色的眼眸里:“那是自然。想当初她还小,路还不会走,我就把她抱在马前,从辰德殿那么高的栈桥上冲下来。那时候身体多少好,穿着单衫哗哗兜着秋风,回家还是没事儿一样的。再大一些,我就把她绑在马背上,然后抽一鞭子……”
“再然后就被婶婶骂得体无完肤是吧?”风熠凉凉地塞了一句,见风清绝一下子变了脸色,瘪瘪嘴有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只好好心安慰道:“叔叔不必难过,都是这样的。我爹带着我妹妹骑着马兜风去,我妈也是那个样子,骂得我爹连北在哪里都不晓得……”
传说中的风家五口人在风府前唠嗑,不想街的拐角停着一驾普通的马车。青蓝色的布帘外,油毡被卷了起来。胖车夫倚着车轼睡得正酣,麻雀一下一下啄着他的额顶。
“看来是他的骨血。容貌是这般相像,何况……”
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拨开了车帘,明晃晃的冬日阳光便落在男人尖窄、却没有丝毫血色的下巴上:“何况,不是自己的孩子,万不会有这般疼爱,是吗?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呢……这样的孩子,嫁给朕倒真是可惜了,他不会愿意的吧。”话音未落,那人又用力的咳嗽起来,似乎连肺也要咳出来一般。
帘子终于放下了,那人缓过了气,笑着说:“那便封作玉吧。不过,要缓缓,朕要示以威仪。”
不远处,风柳绵“哈湫”打了个喷嚏。
自那之后,城东王孙宅里又添了个太岁。太师家的孩子,成天打马跟在哥哥们身后跑来跑去,那匹小红马还很不听话,总是要在路上横着走,把隔壁家的丫鬟嬷嬷们吓得鸡飞狗跳。女人们背后都在嘀嘀咕咕:“女孩子竟然跨腿坐马,日后肯定要做破货……”话虽那么说,当面待她还都客客气气的,也不敢找她爹去说:因为她爹的“枯夷雪”和小红马如出一辙,也喜欢在朱雀大街上横着走。不同的是,小红马乳臭未干,常常屁股后面还粘着干了的马粪,人见人嫌;枯夷雪一上街,帝都的女人都要尖叫的,一时间就是玉臂纵横香帕迤逦……风柳绵也机灵,知道自己欢脱过了头,见谁都喊得甜甜的。只是撞着了年老体弱的太保下朝,总要一挥鞭冲上去,神气活现地大叫一声:“盖世太保好!(注)”把老人家吓得半死。老太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盖世了,急忙拱拱手:“不敢,不敢……”眼前却哪里还有人,早勒着马笑嘻嘻地跑走了。
不过,这样的祸害总归是有人来收拾的。那个人,便是当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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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太保:法西斯德国的秘密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