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单膝跪在地上,嘴角扬了扬,到底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静静地听候上头坐着的主子发落。
昏黄的灯光下,华生淡漠的盯着掌心里的那张纸条,思绪飘飞了很远很远,也找不到停落的地点。那一次,他装病退朝,暗里装扮成尉迟的摸样随着大长公主和大哥他们前去虢国访亲,真正的尉迟却在中途转了方向,瞒天过海的潜在了宁靖远与赵安的出使团里,一同去了虞夏。然而就是这一段偶然的际遇,牵扯出来的却是陈年里的伤痕累累。他万万料想不到,尉迟竟会在虞夏皇宫里遇见了香影,也万万想不到,那一年……那一年的花生竟受了这般委屈,差一点他们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灯花悄然绽放,噼啵作响,惊醒无数沉浸的回忆。
他在宫里头被困住手脚的时候,他是否还天真的穿着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地等着与他在郊外,天涯海角任意随行?
他在家里头借酒浇愁的时候,他是否已经到了虞夏国都,愤恨难平?
他同意运筹帷幄,联手虢国平定大郅的时候,他是否……已经毅然决然跳了那万丈高台,再不回头去想他们的未来?
胸口沉闷的像压了块石头,纸上的字迹分明越来越模糊,他却觉得个个都浮动在眼前,一声一声历数他的罪过:
莲七爷曾被虢国以清莲公主之名,掉包嫁给虞夏皇上为妃,新婚夜自觉受夏皇言辞折辱,纵跳菊花台以明志……
醒后,失去记忆数月,重遇夏皇,获宠……
后欲出逃,因玉泉宫的告密,出逃失败,发落混堂司为奴……
晚宴上,荣亲王情蛊毒发,牵连七爷,玉泉宫暴露身份,乃是虢国新帝虢明胭,借口为七爷解去情蛊之毒,携七爷退回虢国……
脑海里流转的全是花生泪痕满面的容颜,与骤然绝望的无助双眸,华生痛得不可抑制,几乎要倾倒下去。
尉迟眼见得他体力不支,匆忙起身想要扶住,却被他摆手止住,忍住心口的剧痛,轻声问道:“除了这封信,香影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尉迟清冷的声音微含几许无奈,点着头说:“主子所料不错,香影姑娘确实说了一些别的。她说,自从咱们宁国颁布了七爷已死的消息之后,夏皇就一直想着发兵虢国,问个明白,皆因大臣们极力阻拦,而不得成行。不过,听香影姑娘话外的意思,夏皇倒是不相信七爷已死的消息,暗地里已经派了人跟随我们回来探查清楚了,就连虢国那边也派了不少隐卫过去。”
“那么,花生中途掉包的事情,除了你知道,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了?”
“这个属下不敢肯定,属下乔装打扮进入虞夏皇宫时,并没有人认出属下来,是属下见到香影姑娘大为惊骇,才得以相认,知道了来龙去脉。不过,我们前去虞夏的路上,关于夏皇娶公主迎男妃的事,街头巷尾一直传诵不绝,再加上香影的突然出现,怕是世子与赵大人也猜到了实情。”
纸条被无意识攥紧,华生顿了一顿,出生吩咐道:“尉迟,再辛苦你一趟,今夜你就潜回皇宫,打探一下那个人是什么情况。”
“是。”
眼看着那一道笔挺的身影刹那消失在夜幕中,华生再也忍不住,咳嗽出声,撑在桌子上的不住发抖,他却浑然不觉,像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才算结束。
自嘲的擦去嘴角的血迹,华生颓然的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间还亮着烛光的厢房,苦涩笑开,这点痛算什么呢,怎可比得过他受的伤?他怎么可以……经历了那些事情,还轻易的原谅自己,真是……太善良了呢。
小贝子已经数不清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到底转了多少圈,他只知道自从世子与赵大人进来面见之后,陛下就不曾平静过。不论是坐下,还是站起,他的眉头一刻都没有舒展开过,这般不开心的样子也只有前两年莲府的七少爷刚送去虢国时,他才见过。而今,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朝堂上大臣们各安其职,也不见得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冷眼瞧着外间备下的晚膳还是一动也未动,小贝子不得不出声叫道:“皇上,天都这么晚了,御膳房里的菜都热了两三遍了,您看是不是要吃一点,再去歇着?”
宁秋水依旧沉默着,负手在屋里打着转,像是没听见一般。
小贝子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又叫了一遍:“皇上,您看要不要吃了晚膳,再想法子?”
宁秋水被他的声音猛然惊醒,扭头瞪了小贝子一眼,摆了摆手:“退下吧,朕没胃口。”
小贝子见他这样,斗胆轻移了两步劝道:“皇上,您的龙体是千金之躯,比这全天下的宝贝都要贵重,不吃饭怎么行呢?要不,您告诉奴才爱吃什么,奴才去御膳房再让他们重做几样上来?”
宁秋水倏尔停了脚步,眼波里沉浸着寒意:“朕哪里是千金之躯,朕简直死不足惜。”
“皇上!”小贝子听他言辞狠厉,不复以往的平静淡然,惶惶的跪下,边磕头边说,“皇上,您有气就朝奴才们发吧,千万别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啊。您是天子,是长生不老的,要死也是奴才们死啊,您就别吓唬奴才了。”
宁秋水只觉心里堵得难受,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小贝子,再多的火也不好朝他发泄,恨恨的拂落博古架上的珍玩,到底意难平:“你说…..你说朕当年是不是错了,朕是不是把这个江山看的太重了,所以上天才会把对朕的不满发泄在他身上,才会让他因为朕的江山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的一番话说的没头没脑,小贝子并没有听明白,还以为是被小世子他们给气着了,诺诺的开口道:“皇上,天地有别,君臣有纲,身为臣子为君王分担忧愁本就是分内事,皇上不必自责。更何况,咱们大宁在皇上的治理下,已经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自有盛世之景,又何来委屈之说?”
宁秋水茫然摇了摇头:“不…..你不懂得,你不知道朕多心疼,朕不知道他会去了那个地方。朕一直想着皇姑姑说过到了虢国,香影就会依计行事,带他回来。可是,朕不知道他会被人掉了包,嫁去了虞夏。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强大,所以连累了你……”
宁秋水说的极慢,言语里满是浓浓的哀伤,听到此处,小贝子方才恍然大悟他说的竟是莲花生,掩口结舌里也不无惊奇,莲七爷不是嫁去了虢国吗,怎么又去了虞夏了?
然而他自问没那个胆子过问太多,眼瞅着宁秋水已然有几分神思紊乱,怕知道的太多自己身家性命不保,只好悄没声儿的退出帘外,让人把饭菜全都端了下去。
殿外,一道人影迅速的躲闪开。
花生自己喊着口号,做完一遍广播体操,笑着跑到一旁端坐如钟的华生身边,刮着他的鼻梁问道:“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要你跟我一块儿做操你也不做?”
华生望着他的笑靥如花,乍然失神,被他的指尖一触,才回过神来,拉住他的手笑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看着你很幸福而已。”
“哇,嘴巴这么甜?”花生被他的话逗得直乐,弯下腰凑在他嘴边亲了以亲,“以后多说一些,我就多给你一些奖励哦。”
“嗯。”
喉咙里酸涩难忍,华生淡淡应了一声,看着花生又笑着跑开,去逗小樱桃玩耍。容颜是多年不曾改变过的绝艳,笑靥也是多年不曾改过的烂漫,可是你的心里呢?也是多年不曾改过的知足吗?
他痴痴地看着,脑海里回想起尉迟秉报上来的消息,原来那晚宫里的那个人也曾昼夜寝食难安,那么想来他也知道了,对吗?
怅然叹口气,他微微一笑,对不起了皇上,如果换做前些日子,我还有可能把花生托付给你,可是从今天起,我永远也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伤害到他了。总有一天,我会找个机会让花生离开的,过他想过的生活,给他无拘无束的自由。希望到那时别怪他心狠,因为…...他最心狠的时候在花生远嫁的那一刻就已经发生了。他想这份罪必须由他赎去,才足以接受花生纯洁无暇的爱情。
“小樱桃!”
“小姑姑!”
“小樱桃!”
“小姑姑!”
“小樱….”
真是受够了!正在晾晒衣服的大长公主,猛的扯低晾衣绳,怒目扬眉,冲着院子里头隔开老远,正在深情款款一唱一和的大小两个身影吼道:“莲花生!莲绻绻!你们有完没完了啊,恶心个人了,左一声右一声的,又不是十年八年没见过面,天天眼皮底下转悠着,玩的哪门子一往情深啊?”
被狮子吼惊吓的某只与某只,齐齐捂住了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同翻了个白眼给大长公主,依旧小樱桃小姑姑的乱喊一气。
宝婵蹲在地上剥着毛豆粒差点憋笑憋出内伤,余光里看到华生也是笑意盎然的样子,心下里竟隐隐觉得满足,这是她在亲王府里做郡主时体会不到的感觉,原来家的感觉真的就这么简单,鸡飞狗跳的世界远比亭台楼阁的院落有意思的多。
门外,张龙赵虎一脚随着宁秋水踏进院子里,另一只脚却迟迟不敢乱动。眼面前站着的宁秋水已经出神好一会儿了,也不说进去,也不说不进去,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间或轻笑几声。
雨生和宁生一路打闹着回到家门口,被门前的来人吓了一跳,待要跪下去,眼瞅着村头来往的多是相识的人,一时又怕暴露宁秋水的身份,只得垂首在后头叫了一声:“宁公子,怎么不进去?”
宁秋水看他二人均是布衣打扮,又看了自己一身的锦衣华服,不自在的掩口咳了一声:“朕…..我只是闲来无事,过来你们这里看看,顺便问问姑姑他们是否安好。”
“哦。”
莲雨生与莲宁生对望了一眼,没有挑破他的来由,相互客套几句,做了个请的姿势,邀请宁秋水进院子里去。
樱桃正与花生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玩的忘乎所以,看有人来,蹒跚的挪着步子,躲到来人背后,露出一个小脑袋招呼:“小姑姑,小姑姑。”
花生原本在她身后佯装做紧追慢赶的样子,不留神跑到跟前,才发现来的是宁秋水,一时停住脚步,拘谨的手都无处放,讪讪的缩回袖子里,低声问道:“皇上怎么今儿想起来过来了?”
宁秋水看他比记忆里低眉顺目许多,这才明白当日他在院子里说的那一句草民并不是有心调侃,而是经历了世事变迁后的自然收敛。
心里微疼,罔顾四周站着的闲杂人等,宁秋水径自伸出手摩挲着花生的面颊,问道:“近日可好?”
花生轻笑着避开,低低回道:“多谢皇上关心,草民很好。皇上可好?”
“我…..”那一句不好差点脱口而出,宁秋水神色微顿,半晌才含笑点头,甩着袖子说,“我也很好。只是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玩老鹰捉小鸡啊。”
花生谈到游戏就万分开心,小樱桃躲在宁秋水背后好一会儿,没见花生过来抓他,只好再次探出头来叫唤:“小姑姑。”
雨生站在宁秋水背后,看着那团小不点,禁不住好笑,一把将她从背后举起,笑道:“小樱桃,怎么没叫我啊?”
小樱桃极力扭着头,看清是雨生,才嘟起嘴不清不情愿的叫了一声:“小叔叔。”
宁秋水倒有些讶然,转过头去笑道:“小樱桃可以叫叔叔了?我那天教了好多遍,她都把小叔叔叫成小姑姑呢。”
花生闻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不是把小叔叔叫成小姑姑,她只是只管我叫小姑姑而已。”
“嗯?”
宁秋水禁不住笑开,轻点了樱桃的鼻尖,说了声淘气。华生如同隔岸观火,看着柴扉尽处笑闹成一团的几个人,不疾不徐的拈了宝婵郡主面前的几颗毛豆,帮忙剥着。
宝婵好奇的捣了一下他的胳膊:“嗳,这回你怎么不紧张,不吃醋了?”
华生笑而不语,眉目深处却淡淡映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若安好,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