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国万历二年,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皇宫里朝北的那座慈安堂已经修复竣工,畅春园里的戏台也搭建完毕,周遭草木重复以往的繁荣,当年经历中秋晚会的宫人私下里得了密旨,个个掩口如瓶,自此万历元年中秋之夜的那场宫变寻不得半点痕迹。
雍容高贵的皇后娘娘江凌玉,带了四个贴身侍女,捧着熬制好的汤药,莲步轻摇走进了当今圣上虢明胭所在的太和宫。
门口的大红猩猩毡帘已经换成珠帘,刚过完残冬,屋子里还不甚温暖,当中燃了一个三足鼎立的销金香炉,炉子里罩着的冰麝片散发阵阵馨香。
江凌玉随手从宫女那儿端了药碗,进门便笑道:“皇上今儿可好些了?”
虢明胭盘腿歪斜着坐在坑上,身后垫了大红金钱蟒的靠枕,正翻阅奏折,听见江凌玉进来,就搁下了奏章,抬首笑了笑:“寡人今天倒是大安了,只是辛苦皇后一些。这些煎药熬汤的琐事,皇后大可不必亲力亲为,让那些下人去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江凌玉含笑娇嗔,侧身坐在了炕上桌案的对侧,将药碗推至虢明胭面前,“她们粗手粗脚的,哪有我来的利索?快些喝吧,端来的时候已经不烫了。”
虢明胭失笑,只好端起来喝个干净,江凌玉从旁递了茶水与他漱口,又拿了帕子让他擦了擦嘴。忙活完了,虢明胭才低声问了一句:“母后还在慈安堂吗?”
江凌玉不觉黯然点点头:“嗯,我前去劝了几次,母后都执意不肯搬回慈宁宫,只说要在慈安堂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虢明胭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江凌玉忙忙的要上前为他舒气,却被他挥手拒绝:“没关系,只是刚才喝药时喝急了一些。母后不愿搬回慈安堂,想是还对寡人诛杀影子卫一事耿耿于怀,加上思渺躲在虞夏荣亲王府又百般不愿回来,两下里灰心失望也是有的。既然这样,你只管吩咐人把慈安堂吃穿用度伺候好了就行了,随母后的心意吧。”
江凌玉点头应了声是。
虢明胭微微后仰着靠在靠枕上,闭眼小憩一会儿。江凌玉看他倒是极为疲惫的样子,轻手轻脚收了药碗盘子就要带人推出去,却不防虢明胭凄然出声叫住她:“皇后,你说寡人都活下来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活下来了?”
江凌玉鼻尖一酸,把手中的药碗交给宫女带下去,回身站住轻声道:“皇上,该忘的就忘了吧,当年他......”
“一箭穿心,对不对?”胸腔里又是一阵浪如潮涌,虢明胭暗暗压住咳喘,轻轻摆手道,“算了,寡人明白了,皇后也去歇着吧。”
“是。”江凌玉温顺的福了一福,轻轻走出来,外头候立着的宫女旋即掀了帘子,看着她怔怔失神的背影,急忙敛声屏气跟了上去。
绯色的裙摆拖曳在身后,江凌玉一步一步走在漫长的青石巷道里,余光里看着远方一座四角飞檐的高台,想着时隔一年虢明胭还念念不忘的那场宫变,禁不住红了眼眶。
那时因为花生的一箭穿心之故,虢明胭痛到了极处昏厥过去。她在惊慌失措中抱住他,无意间发现了他手腕上竟有颗痣,鲜红如血。那样诡异的东西,她只在虢国的奇闻异志里看过,书中说世间有毒名为情蛊,分化两身,一身为母,一身为子,母蛊痛一倍,则子蛊以三倍痛之。母蛊重伤痛至极处,则子蛊泛红濒死噬其寄主之身,母子二蛊同生同灭。
她看着他,又看了前方中箭的莲花生,忽然之间就明白过来,说不准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明明中了烟雾之毒,手脚疲软,她却忽然之间卯足力气,一个转身拔了侍卫的剑,横亘在太后娘娘的颈上,几乎声嘶力竭:“影子卫,全部把剑给我放下,听见没有,全都放下!”
太后不可置信的掉转头瞪着她,像瞪着一个疯子:“玉儿,你要杀哀家吗?你要杀了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皇姑母,杀了一心扶持你做皇后的母后吗?”
她执剑的手止不住颤抖,满心的解释说不出来,只哭着说:“母后,玉儿求求你,放他们走,放他们走啊!皇上他……皇上他与莲花生身上同时种了了情蛊,可是皇上种的子蛊,你知不知道,母蛊重伤痛至极处,子蛊会死的!母后,难道你要看着皇上被子蛊噬心而死吗?”
她话音刚落的瞬间,原本勃然大怒的太后终于失了血色,哆嗦着指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皇上问她:“你说皇上种了情蛊?为什么,谁给他下的蛊,为什么下的是子蛊?玉儿,你告诉哀家,你告诉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明胭和思渺他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要这么做,你告诉我!”
她摇着头,哭到无话可说,太后颓然的倒在石桌旁,终是心灰意懒,摆摆手说:“影子卫,放这些人走,走得远远的,哀家再不要看见他们了。”
她在泪眼迷蒙中,看着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被宁冰焰他们抬了下去,渐行渐远。手中的剑叮当落地,她跪下来,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疼,无处不累,勉强支撑着抱住奄奄一息的虢明胭,一同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听说宁国的使节已经启程回京了,她跳下床,匆忙的拉住宫女就问皇上怎么样了,宫女们被疯癫的她吓得个个花容失色,好不容易有个胆大的站出来回话,太医们全在太和宫伺候着,说是皇上暂无生命之忧。她心下松口气,那么便是莲花生有救了,他不死皇上就不会死。然而小宫女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差点瘫软在地,她说皇上的心是用暖玉镇着的,否则连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她知道暖玉是虢国皇宫的镇国之宝,外界一向传闻有起死回生之功效,这样说来,那个人……终归是去了。她欠他的人情,到底没有还上。
宁国不知名的一所偏僻村庄里,不知何时搬来一户人家,凡是见过他们的人都说跟见了天仙一样,一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不长的出世脱俗。
相较于外头的议论纷纷,院子里头就安静的多了,而且安静的有些诡异。身为一家之主的莲长生,坐在院子里头疼的看向抱着他闺女跟猫狗打架的那个少年,一时无语。
他的老婆,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大长公主宁冰焰,正端了一盆水从屋子里走出来,自从离了京都皇宫,鲜少再穿艳丽的衣服,即使是这样,荆钗布袄也遮掩不住她的美貌。
一抬头看见少年,禁不住扬声笑骂道:“小七,你又皮痒了不是?快把樱桃给我抱回来,我家的那个是闺女,你别闲着没事把她当小子玩。”
花生吐了吐舌头,把樱桃扛在肩上,一颠一颠的小跑着窜到宁冰焰面前,笑道:“嫂嫂,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
宁冰焰习惯性的皱了眉头:“跟你说了多少次,叫大嫂,大嫂了。也不知你是什么人托生的,别人叫嫂嫂都是毕恭毕敬,偏你一叫,我就觉得猥琐。”
花生闻言,绝艳的脸蛋不禁垮塌,气呼呼的把肩上的樱桃抱下来,塞给长生,嘟囔道:“是啦是啦,大嫂!华生快跟宁生回来了吧,我出去门口等他。”
“臭小子,一句重话都听不进去,一说就生气。”宁冰焰拧着水盆里的毛巾,愤愤然给樱桃擦了擦脸,朝着长生发火道,“你们家几个兄弟,除了你和福生还算正常,余外的都该千刀万剐,没一个叫人省心的,尤其是你七弟!”
长生听了只无奈的笑,从桌上拿了一个橘子,一边剥着一边喂进樱桃嘴里,轻声的哄着娇妻:“好了,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孩子心性,加上我们大家伙宠着,他就越发无法无天。庆幸的是,他对你这个大嫂,还有他的二嫂宝婵郡主都存了畏惧,你们说什么他听什么,换做我们哥几个说他,指不定他惹出什么幺蛾子呢。”
宁冰焰无端冷笑几声:“你这个甩手掌柜倒是当得舒服,我可跟你说啊,老七和老六他们两人之间可是老大的猫腻儿呢,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看紧一些,到时候有你吃惊的。”长生呵呵笑开:“你又听了谁胡说?小七从小就喜欢和老六搅合在一处,老六性子虽冷,叵耐对待小七还算上心,他们兄弟不过玩的比别个兄弟亲近些,没什么事的。”
“话可别说的这么满,反正等着瞧吧,就凭咱小七的长相,不是我背后说他,十足就是个祸水。”
“你看你又来了又来了。”
长生夫妇二人禁不住斗起嘴来,年满一岁的小樱桃,软软的身子落在长生怀里,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怎么瞧都不如抱她玩的少年有意思,无聊的打个哈欠,她还是决定睡一觉好了。
花生托着腮蹲在柴扉旁,来往的村民时不时的因为多看他两眼,不是撞了树就是跌了一跤,纵使如此,村里的人还是觉得每天下午去村口看那几个少年一眼,是非常令人知足的一件事。还有好些正值待嫁的女儿,也偷偷的躲在道旁河沿,伸着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欢喜,内里再有大胆的,还会织布裁了衣裳,或是置备了酒菜,趁着夜色放在门前,单等着第二天一早少年惊叫连连的拎回院子里。
只可惜,那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少年,倒长了颗榆木脑袋,自己在村里到底制作了多少话题竟一概不知,只专心致志等他要等的那个人。
其实醒来后,花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拍科幻片一样,那次他与华生同时受了重创,两副灵魂竟一同离了躯壳,飘飘荡荡回到了她原本居住的尘世。
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群,她不是不激动,也不是不欢喜,叫上华生的魂魄,一点一滴的告诉他,这儿是银行,那儿是超市。
华生模糊地轮廓里显现出笑意,不停地点头听她说。
她还带了他去自己家里,意外的看见另有一副灵魂寄托在她的身体里,陪着她的母亲聊天吃饭,乖巧美丽的无与伦比。就是那样甜蜜的场景,让她明白,再也回不到过去。她记得她试图攥住华生的手,试图跟他说此刻的她有多么的委屈,可是伸出去抓住的却是一团空气。
华生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大长公主看樱桃一样,宠溺非常,他说花生你的世界我来过了,请你原谅我自私一回,回到我的世界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