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岛。
望涯亭。
此亭建于半山之上,乃二十多年前,南宫孤于中原返回迷离岛之后修建。只不过,自建成之后,不知为何,南宫孤从未登上此亭,一直闲置至今。
望涯亭用青色砖瓦砌就,六角攒尖顶,重檐飞举,既不高大,也不华丽,反而十分古朴雅致。亭中悬挂着一串风铃,每有风过,便孤独地轻轻吟唱,歌声并不能传得很远,更多时候,会被树叶的沙沙声或海水的浪涛声掩过。
于是,无人倾听的风铃声,更显寂寞。没有人知道,每当风铃声响起,总会有一个人,落寞地叹息。
这个人,此刻便站在望涯亭之中,倾听着风铃,在漫长的二十多年的寂寞时光里,永不停歇的歌声。
手抚青色亭柱,心中却涌起一股自嘲:自从遇见他之后,他最爱的青色,便成了自己的最爱。只是,天涯海角的那一端,他,还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在牵挂着他吗?
银色长发在风铃声中飞舞,薄愁朦胧的眼波却投向了海面极远处,除了寂寞千年万载的滔滔海水,除了亘古孤独的岛屿,极目之处,别无他物。
她曾以为,容纳千川万流,气吞山河的大海,有着天下最广袤宽大的胸怀。古往今来,多少山涧的溪水,几多曲折的河流,不远万里汇聚入东流的江水,再滚滚而下,昂首奔腾冲进大海的怀抱。
大海,从不拒绝。不论江河带来的是村庄的贫瘠,市镇的繁华,还是高山的寂寞,荒野的孤独;是高原飘扬的第一场雪,草尖滚动的第一滴露珠,还是江南三月伤春的雨,夜半情人眼角晶莹的泪。
每一点情怀,每一滴情感,大海,都一一珍藏入怀。千年的物是人非,万载的悲欢离合,就在波涛沉浮间,起起落落。
只可惜,“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纵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纵使有蓝天般宽广的胸怀,承载了这无尽岁月中,如许多如许沉重,无人倾听无处诉说的人间悲喜,一颗晶莹剔透纤尘不染的心,只怕也不胜负荷了吧。
年幼的她毫无所觉。她爱清晨时睡眼惺忪的大海最后一声梦呓,爱起起伏伏的浪尖彼此追逐玩闹,爱夜半时分大海熟睡时那最深沉绮丽的梦境,爱狂风大作时大海那令人胸怀激荡的壮美,爱电闪雷鸣中大海一往直前,千军万马也无可抵挡的磅礴气势。
她最爱的,是在狂怒的大海之滨练习“忘情掌”。据说当年先祖为情所伤,观钱塘江潮而创此威力无穷的掌法。大海不是钱塘江,海潮也远非钱塘江潮可比,就在那震耳欲聋,欲与青天争高的海潮之中,她将忘情掌练至大成。
那时她正是怀春年纪,心中唯一怀有的,却是追求武道的颠峰。年少的她,尚不识情之滋味,更无情可忘。因而,对那忘情掌法所蕴含的感情,也是一知半解。若非日夜体会大海的情绪,只怕不能如此快便练成。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此刻,独立亭中,她对大海的感觉,已完全不同。正如她刚从中原回来的那些日子,每次独坐大海边,心中便存有的疑惑:明明是如此伤怀而孤独的大海,为什么我以前,却毫无所觉?
清风中波涛的吟唱,更像是孤独的呜咽;巨浪滔天的狂怒,不过是寂寞无法排遣时困兽般的悲伤无助。
这样永恒寂寥的大海,令得她流泪。也正因如此,望涯亭建成之后,她从未登亭眺海,遥望伊人。只将,蚀骨相思,铭刻心底;任凭,泣别的泪,随海涛午夜低回。
“此亭虽取名望涯亭,然而,纵使望尽天涯,望穿秋水,也无伊人踪影,不过自寻烦恼罢了。”银发人影美眸中似有回忆,似有哀伤,“也正因如此,此亭建成之后,我从未登上一次。只是,我管得了我的脚,却控制不了我的心。”
思至此处,银发人影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玉手轻捂樱唇,好半晌才止住,望着似因旧主人的出现,而歌唱得分外欢快的风铃,黛眉微颦,“每每这风铃响起,便闹得我烦心。”
风铃是旧物,自中原带回的唯一旧物。
木制的风铃,并不精美,铃声也不如何清脆悦耳,反而显出几分做工粗糙。却是他亲手砍了伏牛山的一株绿枝,用他的那柄阔剑,花费了半日辰光和心思,一剑一剑削凿,并用树藤串连而成。
他的剑法独步天下,几无对手,可做起风铃来,那挥舞着他最心爱的阔剑的手法,却显得那么笨拙可笑。
她心中感动,武器便如武人的生命,他却用这柄他最心爱之物,为她制作风铃,只为她说,想听风的歌声。
她心中洋溢着幸福,口中却取笑他,“你这个用剑高手,做起风铃来却是这般笨拙。”
他抬起认真的眼眸,那双至今仍令她心动不已的眼眸中,盛满了浓情蜜意,唇边噙着永远令她沉醉的笑容,他停下手中动作,伸出一只指头来,宠溺地点了点她挺俏的鼻尖。
他不懂甜言蜜语。但是,他的心意,她懂。
那串风铃,后来便挂在窗前,长久地,快乐地在风中欢歌不休。
若是他二人浪迹江湖,寻奇猎胜时,她也总是随身带着风铃,或在高山之巅,或于湖泊之滨,或在星空晚风中,或是烟雨潇潇时,任那悠扬的风铃声,传出很远,很远……
那一段快马扬鞭,快意恩仇的江湖岁月,短暂,而又永恒。她与他纵马扬舟,寄情山水,走遍千山万水,看遍风土人情。不论是湖光山色,长空落日,还是大漠戈壁,草原雪峰,都有他们的足迹,他们的欢笑,他们的,情意。
原以为,这样简单的日子还很长久,快乐,也将没有尽头。
待得那一个早晨,她发现了那令她心碎的一幕,心痛若狂,心灰若死,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家,也离开了他。匆匆逃离的那一刻,抛弃了一切,不知为何,却带上了这个风铃,从此,也戴上了一个挣脱不开的枷锁。
银发人影心潮起伏,呼吸也急促了几分。看她俯视脚底万物的姿态,宛如迷离岛的女皇,大海的主人,可此刻她眼中的悲哀,却浓的化不开。
银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悲伤,纷乱,无助,一如,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