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清的悲喜人生
【人物小传】顾太清(1799~1877年),满族镶蓝旗人,原姓西林觉罗氏,名春,字梅仙,号太清。其祖父鄂昌系雍正朝权臣鄂尔泰之侄,曾任甘肃巡抚,乾隆朝因诗狱株连,被抄家赐死。26岁时嫁给乾隆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贝勒奕绘为侧室福晋,报宗人府为“顾”姓。婚后夫妇唱和,伉俪情深,又因奕绘字子章,号太素,为与之匹配,遂字子春,号太清,自署太清春、西林春,故以顾太清名世。
太清多才多艺,且一生写作不辍,她的创作涉及诗、词、小说、绘画,尤以词名重士林。近代词学家况周颐认为,太清词“深稳沉著,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另一位近代词学家王鹏运也曾说过:“满洲词人,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把她与清初杰出的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相提并论。况周颐更认为“欲以妍秀韶令,自是容薯擅工,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有人提出,从整个中华女性词作史的角度来看,太清可以和宋代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朱淑真鼎足而三。太清著有词集《东海阁集》和诗集《天游阁集》。
琼瑶剧中,女主角往往与男主角一见钟情,群众演员百般阻挠,志比金坚的女主角坚忍不拔默默等待,男主角歇斯底里地冲破各路人马的围堵,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清代才女顾太清就是琼瑶故事的现实版女主角,她的爱情故事唯美深情,动人魄、摄人魂,比琼瑶还琼瑶……
娉婷合是神仙侣,可许相随一泛航
西林春与文字的关系十分微妙,她的祖父鄂昌因文字狱身死,家道败落;西林春一生以诗词闻名,终年后却因一件莫须有的文字八卦被逐出王府,着实过了几年苦日子。而她与丈夫奕绘能保持十几年幸福婚姻,也因为夫妻二人在文学方面的共同爱好。
西林春的祖上也曾风光过,鄂尔泰在世时,权势在握,与另一位重臣张廷玉分庭抗礼,明争暗斗,一时间,朝廷内俨然分为鄂党、张党。这是发生在乾隆继位初年的事情,乾隆皇帝对权力看得极重,不能容忍朝廷中有党争存在。两党魁首鄂尔泰、张廷玉一个病死,一个致仕,但党争的后遗症还在。乾隆皇帝为了彻底清算朋党,在乾隆二十年发难,借胡中藻案大兴文字狱,西林春的祖父不幸被牵扯进去。
乾隆朝文网之密,匪夷所思,胡中藻获罪十分冤枉,比如他的罪证之一“一把心肠论浊清”,怎么看也跟反国家挨不上,乾隆皇帝“独具只眼”,“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与胡中藻关系密切的鄂昌也被牵连进去,而他的“罪证”同样莫名其妙。其诗《塞上吟》中,称蒙古人为“胡儿”,乾隆看到大怒,道:“鄂昌身为满洲,与胡中藻唱和往来,见其大逆之词,不但不知愤恨,而且因为同调,丧心已极!《塞上吟》称蒙古人为‘胡儿’是自加诋毁,非忘本而何?”鄂昌的家书中“奈何、奈何”一句,也被乾隆大做文章,成为他“忘记纯朴旧俗,纯属满洲败类”的罪证。乾隆的“政治觉悟”和“防逆警惕性”作祟,倒霉的鄂昌成了盛世文字狱下冤魂之一。他的后人也因为“罪人之后”失去为官的机会,非但如此,西林春日后结婚也因为“罪人之后”颇费一番周章。西林春祖父因诗文惨遭巨祸,鄂家的文脉没有断绝,西林春能诗善画,她的哥哥鄂少锋、妹妹西林霞仙也都能诗并有著作传世。
关于奕绘与西林春的相识,有人说是缘于奕绘游于苏杭而相识于席间,有人则说是西林春入贝勒府教授女眷,故而两人日久生情。这两种说法都不太靠谱,首先,奕绘是修养很高的世家,西林春是罪人之后,两人有各自的社交圈和生活圈,男女有别,未婚男女相识于席间,于礼不合。金启琮先生认为顾太清17岁以前一直住在香山健锐营,那太清与奕绘是怎么相识的呢?
事情还要从奕绘、顾太清的家史说起。奕绘的祖母即永琪之妻(绝对不是小燕子)是雍乾重臣鄂尔泰的孙女,两家同出一门,不同的是,一个在王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另一家却成了破落户。奕绘的祖母年轻守寡,晚年儿孙满堂,就像贾府的史太君一样,鄂老太太喜欢年轻的儿孙辈承欢膝下。当老祖母听说娘家背运亲戚家有位能诗能画的小格格时,便派人给西林春的父母送信,要接西林春到家里做客。
16岁那年,西林春与奕绘初识于荣郡王府,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湘云和宝玉,不过西林春比奕绘长一辈。西林春到荣郡王府时,已经小有名气,奕绘见到端丽秀雅的西林春,马上被她的美貌吸引。随后的日子里,荣郡王府的家宴上,西林春常常与奕绘碰面,她更多时间要应酬荣郡王府奕绘的姐妹,奕绘博学多才,姐妹辈亦不弱,妻子妙华夫人也是读过书的满族贵妇。不过,西林春的水平比同侪都高,奕绘又被她的才华吸引。情窦初开的西林春也深深被这位英俊倜傥、温柔多情的贝勒才子吸引。
花前月下,两人经过几番挣扎,私定终身,奕绘将家传的金凤钗送给西林春作信物,西林春的回礼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被爱情滋润的两个人,写的诗也甜得发腻。
芳草秾花妒断肠,美人娇躯散浓香。
巫峰挟雨原非梦,洛浦凌波太近狂。
曰暮藤萝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苍苍。
一泓湖水无穷碧,可许相随一泛航。
——奕绘《戏拟艳体诗》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阑初雨花开时。
一湖春水浮山影,月夜灵风飚柳丝。
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
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
——西林春《戏拟艳体诗》
美人在侧,奕绘欣喜若狂,不免流露轻浮之态;西林春心里高兴,毕竟是女儿家,面对身边的心上人,依然端庄含蓄。他们经过自由恋爱的浪漫甜蜜,不得不面对传统婚姻的现实冷酷。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西林春认识奕绘的时候,奕绘已经有一房贤惠温婉的福晋妙华夫人。她出身高贵,姓贺舍里氏,父亲是道光朝副都统富勒洪阿,以风雅著称,能诗能文。妙华夫人亦有文采,还弹得一手好琴。奕绘没认识西林春之前,与妙华夫人也琴瑟和谐,算得上是人人羡慕的小夫妻。妙华夫人每天在丈夫身边,对他感情的变化非常敏感,西林春第一次到府上时,她热情招待,同样倾慕她的才华,也为她坎坷的身世感叹过。当她知道老公变心,执意要娶的侧福晋是这位才貌双绝的穷格格时,心中又酸又涩,抱着两岁的小儿载钧,夜夜饮泣。不久后,妙华夫人看丈夫不娶西林春誓不罢休的样子,觉得自己总是阻止,只会让夫妻更生分,便不再反对。
王府里,最大的反对意见来自奕绘的母亲王佳氏,王佳氏很看不起婆婆的穷亲戚,她早想给奕绘纳妾,她中意的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她第一次见西林春,就像王夫人见晴雯一样,反感得不行。西林春的美貌和才华把儿子的魂都勾去了,这使得王佳氏更讨厌西林春。她心里,西林春是狐狸精下凡,专门跟她抢宝贝儿子的。因此,在奕绘西林春的婚事上,王佳氏百般刁难,怎奈奕绘态度坚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娶西林春,王佳氏反对也没用。忽然想到西林春“罪人之后”的身分,王佳氏又得意起来。清代宗室婚娶,必须经宗人府,还要登记在案,王佳氏心想,即使我不反对,祖宗家法在那里,看你们能怎么办。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奕绘为西林春的背景犯难,病急乱投医,便去找好友阮元讨主意。阮元,字伯元,号芳台,江苏仪征人,是当时学界领袖,又是朝中重臣。阮元宦海多年,颇有韬略。奕绘把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告诉阮元,阮元心中暗笑,这位贝勒真是个情种,少不得要帮他排忧解难了。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他还没说话,奕绘倒想出一个弄虚作假的好办法。他对阮元说:“只要给她改换姓氏,不就结了吗?”为了爱人能长长久久、有名有分地陪在身边,奕绘连杀头都顾不得了。隐报户口,罪行可大可小,幸亏奕绘不热衷于仕途,没有卷进政治漩涡,否则,就此一项,足以让他全家倒霉。
西林春已经等了很久,奕绘也等待了很久,他顾不得许多,将周围亲信故旧数了一遍,找来王府护卫顾文星。顾文星听说,心中也很犹豫,不过想到荣王府对他家恩重如山,便咬牙承担下来。奕绘心中狂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西林春,让她准备呈报资料。多年来的盼望,眼看就要实现,西林春百感交集,为了嫁给心上人,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姓氏。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眼看女儿跟绘贝勒情深意长,坚守多年,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至于改换姓氏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夫妻过得好,一切都好说。
奕绘拿到呈报表,马不停蹄送到宗人府,焦急等待消息。左等右等,竟如石沉大海一般,奕绘终日忧心忡忡,提心吊胆,深怕宗人府工作人员认真负责地去调查事实。阮元知道此事,特意提醒他:“宗人府是要你去活动活动,不必太担心。”一句话点醒奕绘。阮元好人做到底,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是宗人府管事纽古禄庆平一直拖着不批,此人酷爱古玩。奕绘投其所好,选出价值干两的汉代玉质童笛水牛雕塑和唐寅用过的紫砚,送给纽古禄大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古玩~到宗人府,西林春变成顾春,这桩亲事很快就获得批准。
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奕绘终于娶到意中人。后来他梦回当年,醒后写下《生查子·记梦中旬》:“相见十年前,相思十年后。江月阖庐城,春风恋素手。(自注:四句梦中所见)梦好合欢才,梦短将离双。惆怅倦游人,梦绕寒江秀。(自注:醒后续作)”
10年,足以让情人变成朋友,奕绘和顾春依然如初见那般情浓。又是10年,顾春偶然想起过去的等待,从容写下:
花里楼台看不真,绿杨隔断依楼人。谁谓含愁独不见,
一片,桃花人面可怜春。芳草萋萋天远近,难问,马蹄到处
总消魂。数尽归鸦三两阵,偏视萧萧暮雨又黄昏。
——《忆秦娥》
春日黄昏,杨柳依依桃花灼灼,远处芳草如烟。高楼栏内,佳人茕茕独立,无聊至极,只好数着天上归鸦,期盼良人回。伊人由含愁而消魂,缠绵哀婉的凄凉沉于萧萧暮雨的黄昏,读来不仅痛苦,更是绝望了。
终于苦尽甘来,婚后生活甜蜜快乐。奕绘是闲散宗室,虽然偶尔也会忧国忧民一下,但他更喜欢与顾春侧福晋出门同游,诗词唱和,共赏金石字画收藏。他们的字号和诗词集也是配对的:子春对子章,太清居士对太素道人;太清集日《天游阁集》,奕绘集称《明善堂集》,太清词《东海渔歌》,奕绘词《南谷樵唱》。经过这样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享受着甜美的爱情,顾春的心境清净而深情:
晓禽鸣,透纱窗,暗暗淡淡花影。小楼昨宵听尽夜雨,
为着花事惊醒。千红万紫生怕他,随风不定。便匆匆,自启
绣帘看,寻遍芳径。
阶前细草膝茸,承宿露涓涓,香土微
泞。今番为花起早,更不惜,缕金鞋冷。雕栏画槛,归去来,
闲庭幽静。卖花声,趁东风,恰恰催人临镜。
——《惜花春起早·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