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
[人物小传]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前118年），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西汉辞赋家。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慕蔺相如之为人，故更名相如。
景帝时为以赀为郎，为武骑常侍，景帝不好辞赋，他便称病免官，入梁，与梁孝王文学侍从邹阳、枚乘等同游，著《子虚赋》。梁孝王死，相如归蜀，家贫无以自业。素与临邛（今四川邛崃）令王吉相善，吉邀其入临邛。后以琴心挑临邛商人卓王孙寡女卓文君。文君乃私奔相如，同归成都，二人故事遂成佳话。
武帝即位，读司马相如《子虚赋》，深为赞赏，因得召见。又写《上林赋》献武帝，武帝大喜，拜为郎。后又拜中郎将。因被指控出使西南受贿，免官。又过一年，再召为郎，转迁孝文园令，素有消渴疾（糖尿病），常称疾闲居，后卒于此疾。
在流传下来的关于爱情的故事里，卓文君的夜奔司马相如是最浪漫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不顾世俗之清规戒律，勇敢而莽撞的私奔行为，千古之间不知鼓励了多少：有情人。
爱君琴上凤翩纤，辞却锦裘就寒衫
出名要趁早，一旦有名，金银厚禄随之而来。司马相如初到临邛的时候，还是一个穷小子，刚在当地文坛混出一些名气，大家只知道本地有一个文章写得还不错的小子，除了文学圈里和爱好文学的人，很少有人谈论家贫无以自业的司马相如。这时，司马相如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出现了。
临邛令王吉特别崇拜文词绚烂的司马相如，用现在的话说，王吉可算是司马相如的超级粉丝。这位王吉一上任，看自己的偶像住在陋巷，粗茶淡饭，马上安排相如住于都亭，一忙完公务就亲往拜访。
按照惯例，临邛中的富商卓王孙、程郑要请本地长官及长官的亲戚朋友，遍发请柬，临邛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富商眼中只有权贵，穷酸文人司马相如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到了宴会的日子，临邛令王吉按时赴宴，上百位宾客一一上前奉承。王吉看了一圈，没看到司马相如，脸色马上变得阴沉，问道：“司马先生怎么没来？”卓王孙等人忙不迭派人去请，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去，何况还是文学青年的司马相如？他对来人说有病不能赴宴。王吉知道司马相如摆架子，亲自到都亭请，司马相如这才来到卓王孙家。主人卓王孙不理解这么一个穷酸小子怎么会让王吉如此倾倒，由于这个插曲，他精心安排的宴会似乎功亏一篑，也因此他表面上对司马相如恭恭敬敬，心里对他却着实讨厌。而其他人则为司马相如神俊的风采所倾倒，这里面也包括藏于帏幕之后的卓文君。
那一年，卓文君17岁，“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西京杂记》），正新寡在家。她本来对父亲的宴会不感兴趣，但王吉这么兴师动众邀请才子，不禁好奇起来，悄悄躲在帷幕后面，想看看这位蜀中才子的真容。只一眼，卓文君的眼和心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司马相如风度翩翩，谈吐文雅，与平日所见暴发户绝不相同。这才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儿啊。宴席上，司马相如谈笑风生，卓文君心中的爱苗不断滋长。
酒酣，王吉取琴放于相如前，说：“我知道相如先生琴技了得，今日美酒佳宾，可否请先生弹奏一曲以自娱呢？”众宾客听得连声叫好。司马相如也没推辞，起身接琴，忽见帏幕后影影绰绰有一个曼妙身影，不禁想起王吉曾说过的卓王孙新寡之女卓文君：“卓王孙之财富不足使人羡，真正让人艳慕的乃其女卓文君。卓文君貌美如花，才气了得，好音且善为文。”
莫非是她？司马相如振作精神，先弹一段短曲，停顿一下，沉吟片刻，手底琴声悠扬，正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楼，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司马相如应该有一幅好嗓子，配上缠绵华丽的文辞，不但打动席上的众人，更让帘后的卓文君芳心悸动。一曲唱完，众人犹沉浸其中，杲了半晌，赞声响起。卓文君脸上一阵发热，莫非此曲是唱与我听？
酒宴结束之后，司马相如拿出所有积蓄买通卓文君侍女，直接向其表达爱意，并告知司马相如的基本情况：至今未婚、家住成都等。卓文君接到司马相如的求爱信，先是一阵狂喜，原来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然后又是担忧。父亲一贯势利眼，第一门亲事就是攀附权贵，她清楚父亲一定会把她再嫁豪门，该怎么办？司马相如上门提亲定无结果，还可能被羞辱。思来想去，若想与他结下良缘，唯有靠自己。于是，月光落满，云淡清辉，“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到了成都，卓文君发现司马相如岂止是清贫，分明是困窘了，“家居徒四壁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文君娘家富裕，但因文君私奔相如，卓王孙大怒，放出话来：“如此不肖之女，我虽不忍杀她，他们夫妻也别指望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俗话说没有赢得了儿女的父母，卓文君了解父亲爱面子的性格，给相如出主意，两人重回临邛，尽卖车骑，买一酒舍酤酒，卓文君剂钗布裙，在闹市当垆卖酒。一时间临邛人议论纷纷，城中首富卓王孙的女儿当户沽酒，轻浮的青年都要去一睹佳人的芳容，酒肆的生意倒也红火。
消息传到家人耳中，其父卓王孙深以为耻，亲戚朋友们便劝道：“你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又不缺钱；文君已失身于司马相如，为相如妻，相如现在虽然贫困，但才气常人难逮，而且还是县令的贵客，你为何如此不依不饶呢？”卓王孙自己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回，事已至此，不认还能如何？于是父女相认，并送给女儿女婿童仆百人，钱百万，及前嫁时的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重回成都，买地购宅，过上了饮酒作赋，鼓琴弹筝的悠闲生活。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故事往往是悲欢离合。娶了美妻，有了财富，司马相如开始交好运。
司马相如老乡狗监杨得意很受汉武帝宠信，汉武帝读《子虚赋》，非常喜欢，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杨得意回答：“此赋正是臣同乡司马相如所作。”汉武帝一听，马上召见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恰书生少年，风华正茂：“此赋乃写诸侯之事，不足观，请陛下准臣作天子游猎赋。”武帝许之，令尚书给笔札。于是司马相如乃作《上林赋》，武帝大喜，拜为郎。司马相如从此成为汉武帝身边歌功颂德的第一笔杆，身价陡然上涨，失宠的陈皇后花百金才买得不到一千字的《长门赋》，当年需要地方官提携的失意文人成了长安贵胄争相邀请的座上宾。
故事至此本应圆满结束，只是自古男儿多薄幸，才子多风流，司马相如也未能免。临去西京长安前，司马公子对卓文君信誓旦旦：不高车驷马，不复此过。
然而，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非但没有接妻子在长安定居，还把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抛在脑后。在两地分居五年之后，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他写了封十三字家书托于文君：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却独没有“亿”。
“丈夫对自己没有意了！”用什么样的语言可以表达卓文君此刻之悲呢？悲痛的卓文君已是思绪如乱麻。但她又不信，那个曾经满怀深情的丈夫怎么会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就变了呢？
男人的爱情多满足于形式的华美，一旦繁华褪尽，只剩下平凡的实在，则很少还能满饱热情‘的。就像司马相如典雅堂皇的赋，如果去掉了种种的铺采搞文，富丽词藻，则什么也不剩了。卓文君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命的弱女子，便是丈夫的叛离让她悲伤欲绝，她也要镇静地替自己出谋划策，把幸福主动抢在自己手里。卓文君的复信深情而饱含怨气：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三四月，何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何传，九连环丛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里思千里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九月登高望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胜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三月桃花随水流转，二月风筝线几断，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作女来我为男。
他们曾有过多少的回忆呀，难道都能在岁月里风化成灰？看着字字含泪的信，妻子憔悴心碎容颜立现于脑海。曾经的恩爱，过往的一切让司马相如愧不能视信。
接着，卓文君继作《白头吟》以示心迹，表达自己对情的专著与执着，更显示对丈夫情变的怒气。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湫湫。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如果说家书还只是一个怨妇的怒气与悲情，那么《白头吟》则彰显了女子的坚忍与理智。把自己的愤怒、恐惧、激情，都当作一种“自我情绪”来处理，不钻牛角尖；就算碰到挫折时也具有相当的忍耐力，不自怜自艾；时时反省自己，等待时机，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就是卓文君，雄健奔放、刚烈如火却又气敛神藏。对这样的女子，男人总是怀着一份莫名敬重的。
果然，司马相如打消了纳妾念头，他给妻子回信云：“诵之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并亲手操了驷马高车去接文君。
后来，文君的《白头吟》一直成为传唱中国艺坛的一曲美歌。如元杂剧《卓文君白头吟》，又比如明清传奇《卓文君私奔相如》，再比如川剧《卓女当垆》等，全是：卣心结情，都是从一而终。公元前118年，司马相如因病不治，终年62岁。
妙目生烟霞，清瘦减梅花
关于文君夜奔相如事，太史公称：“相如纵诞，窃赀卓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故而后人多以为相如窃文君。如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里《独孤生归途闹梦》一篇云：
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郊，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
这则爱情故事中，主动权始终在文君。琴挑是，夜奔更是；两人由临邛去成都是，由成都去临邛更是。
后世女人虽多有学文君夜奔者，而能得其精髓，再续夜奔神话的只有一个红拂女。红拂女不仅妙目顾盼生辉，更难得的是目光如炬，只一眼便识得真英雄。
红拂女姓张，在南北朝的战乱中，流落长安，被卖入隋朝司空杨素府中为歌妓。因手执红色拂尘，故称红拂女。隋末，天下之权重无出杨素之右，杨又向来骄矜，故每有公卿入见，他都坐于床上，令美人侍婢罗列于侧。一日，李靖进谒杨素，杨素仍坐于床上接见。李靖便一揖而正色言：“天下乱，群雄起。公乃帝室重臣，应以交纳豪杰为上，怎可会客于床上？”杨素听罢，乃敛容而起，向李靖道歉。当时，红拂侍立于杨素旁，深为李靖折服。
李靖离开杨府后，红拂托门吏打听李靖住址，李靖据实以告，红拂默记于心。是夜，李靖听见敲门声，起床开门乃红拂持行囊而入。李靖大为惊异，红拂则莞尔一笑，日：“妾乃杨家红拂女，侍素多年，阅人颇多，今日见君姿表绝伦。妾本丝萝，愿托乔木。”说罢下拜于地。李靖听罢不由变色：“杨司空当朝重臣，若被他知晓，岂非祸事？”红拂女沉静地说：“杨素已尸居余气，有何之惧？如今，侍女多有逃走，他并无心追逐，妾故敢前来，君勿惧之。”
后为，李靖果然发达，成为唐朝开国功勋，红拂也因夫而身居一品诰命。由家妓出身而能得荣耀如此，比之卓文君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感于红拂事，《红楼梦》中，林黛玉吟日：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五美吟》之红拂
林妹妹的诗大抵缠绵婉约，比如《葬花吟》，但红拂的清雄丈夫气也使得林妹妹一扫脂粉气，变得阳刚豪迈起来了。
后来续写夜奔主题的，却多是悲剧，比如杜十娘。
同卓文君和红拂女一样，杜十娘是一个坚定地要挣脱命运之手，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女子。她虽然沦落风尘，却从13岁破瓜之时开始，几年如一日地瞒过所有人，将客人的馈赠藏起来，以待自己相中的男人——这份坚定、这种城府甚至更胜过红拂、文君。但是，她的妙目却看走了眼，把自己托负于软弱无能的李甲。再加上她过度地追求完美，乃至偏执，终于使自己葬身于江中。
在她和李甲的故事中，始终是她在推，李甲在躲。老鸨得知李甲身无分文，又急于打发掉李甲，便让他在10天内以300两银子赎杜十娘。可是李甲借贷无门便只有一逃。杜十娘心急如焚，只好让小厮去寻。在小厮“一把扯住，死也不放”的坚决下，李甲被迫来见杜十娘。有心计的杜十娘有条不紊地安排，终于使李甲凑足300两银子，赎身成功。而此时，真正的悲剧才刚刚开始。身无分文的李甲惶恐不安，他一向只会吃喝玩乐，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什么人负责任。况且杜十娘的风尘出身更是他再次回归家庭的障碍。于是，在阴险狡诈的孙富的一番“劝说”之下，李甲竟然将杜十娘转卖于孙富！得知消息，以爱情为终极目标的杜十娘的价值体系一下子崩塌，抱着百宝箱跳进滚滚江水。
只为杜十娘不值。如此一个在风月场上阅人无数、城府极深的女子竟然偏偏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看走了眼，而且还偏执到为这样一个软弱的男人而自杀？试想，带：着百宝箱的她便是一个人，那也是一个风流快活的单身贵族啊！
杜十娘与卓文君、红睇女等最大的不同是，她把李甲当作了自己唯一的去处，缺少一种神藏气蕴的平淡。于是，她的一切行动都有了几分急迫，她过高的要求也给对方带来不能承受的压力。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男人。每一个绝好的男人都有一个绝不好的男人居住在他的灵魂里。一个男人的优点，往往也就是他的缺点。比如，一个行事果敢的男人，常常也会是一个骄傲自负的男人；一个充满事业心的男人常常也是一个不顾家的男人……卓文君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能对丈夫的叛离成功狙击。
晚清梁修《花埭百花诗》小序云：“古来第一枝笔与第一花，竟是相如文君。”绿绮琴下，高山流水；明月清辉，唯见风月。许多的往迹皆被时间拂过，唯有这个爱情神话于苍茫中雕刻成不朽的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