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连攻下山峰,打退了胡保所率民团的猛烈攻击。眼下,战场上平静下来。只有大队红军在山间迅速地通行着。这一仗,三连伤亡不算小,指导员张孟华还受了相当重的伤。幸好的是,卫生员蔡家瑁带着担架队赶到了。
连长李冬生抱着胳膊,满脸愁容地站在张孟华身旁。张孟华刚刚又昏倒了一次,蔡家瑁正在剥开指导员的上衣,将针伸到胸部,打强心针急救。
蔡家瑁一头大汗,注射完了,站起来朝李冬生说:
“就看这一针了。”
李冬生头上也冒了汗。抱着的胳膊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心里的紧张比起和敌人打仗拼刺刀还厉害得多。和敌人干,对他来说只有胜利。但是,指导员受伤了。他一阵阵害怕,又一阵阵空虚,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张孟华的脑袋,又摸了摸鼻孔,只是,他一点也摸不出门道来。是有气?是没气?他自己喘得厉害,没法摸得准确。头是凉了还是温?他的手烫得厉害。现在,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阵不可克服的希望,他盯着张孟华,他绝不相信这个活泼愉快的指导员就会这么死去。他突然朝蔡家瑁大声地充满了兴奋地说:“指导员死不了!”蔡家瑁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蹲在张孟华的身边不停地擦汗。张孟华慢慢地睁开眼睛了。他发现自己是躺在担架上。他无力地扶着担架杆,看着站在他周围的人。
“啊呀我的老张啊,你可活过来了。”李冬生双手扶在担架上,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只是看着张孟华苍白弱瘦的脸发笑。“敌人垮了?”张孟华问。“早垮了!”李冬生高兴地说。“大队过去了?”张孟华想扶起身来看看山下,却一点也动弹不了。“还在过呢!”张孟华又看了看大家,他盯住蔡家瑁,蔡家瑁正在给王二田裹伤。“卫生员,”张孟华脸色十分难看。“有,指导员。”蔡家瑁觉得劲头儿不对,低下头,小声地回答着。“小蔡,我问你,何干事他们呢?”张孟华瞪着无神的眼。蔡家瑁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连忙说:“老张,你养你的伤吧!要不是何强、孙英和王大田把偷袭我们的敌人打了一阵,咱们就吃了大亏。”
张孟华挣扎着从担架上坐起来,急忙问:
“什么?他们牺牲了?”
“还不能说准,我派人找去了。”
“啊!”张孟华瞪着李冬生,眼光里冒出冷冷的、不相信的、探索的神色。李冬生开始还迎住了这种眼神,但是,刹间,李冬生自己也受不住了,他转过身去,叫着:
“蔡家瑁,抬起指导员,全连前进!”
“啊?”张孟华从连长这个命令中预感到何强他们的危险,他紧紧抓住了担架杆子,叫着:“找回来,一定得找……”他又昏倒在担架上了。
李冬生急得抓住枪,朝战士们大声说:
“二排,再去找!就是尸体也得给我抬回来!”
“我也去!”蔡家瑁蹲在张孟华的担架旁边,瞧着连长。
“不行,”李冬生朝蔡家瑁严厉地说:“我把指导员交给你了,他要出了问题,我要你的脑袋。”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朝二排的战士一挥手,说:“跟我走!”
李冬生抓住枪,一脸杀气,如果跟前有敌人,他非生吞活剥了他们不行。
2
胡保带着剩下的百十个残兵败将沿着山沟狼狈地逃跑着,事实上,他们一跑到山下,三连根本就没有再追。对于真正被打垮了的民团兵来说,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前边的人听着后边的脚步,以为追兵紧紧跟着,除了没命地跑,还有什么办法来保住生命呢?后边的人看见前边的猛跑,更心慌意乱得厉害,前边的人还那样忘了命的跑,留在后边,丢屁股挨打,不是危险更多么?好容易足足跑下了这个山沟,跑到原来出发的那座山根下,才算喘住了气。
胡保耷拉着个脑袋,垂头丧气。一对盒子枪插在腰间。两个民团兵搀着他。胡保心里又怕又烦,担心着这一次怎么回复魏七。凭着胡保跟上魏七闯江湖十多年的经验,他清楚魏七:有钱有势,佃客长工众多,上有中央军的支持;中间认识滇、黔、川的军政要人;下有一呼百应的民团武装。只是这个人心毒手辣,翻脸不认人。何况,这一仗刚开始,魏七就挨了一枪。自己这一仗没打赢不算,丢了一大半人也不算,自己受了伤还不算,只是连一个红军影子也没捞上,凭什么报账啊?
胡保越想越怕,越怕越心烦,越烦越觉着累。他瞪起眼来,朝阮继平骂着:
“瞎眼了,怎么搀着的,叫石头碰老子的脚!”他顺手朝阮继平的脸上给了一拳。阮继平挨了这冷不防的一拳,搀着胡保的手一松,跌倒在地上。
“阮继平,狗日的,不用撒泼打滚,给我滚起来!”胡保站住了,拔出盒子枪。
阮继平连忙爬起来,擦了擦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瞧着胡保发怔。
“搀着老子!”胡保将盒子枪往腰间一插,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胡保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沉重地走着。
忽然,走在前边的民团兵站住了,大叫起来:“有人!”
胡保的动作比耗子还快,真是脱笼之鸟,打惊之蛇,他一溜就趴在地上,他忘了伤口,也忘了周围的部下,拔出双枪,连打了两个滚,就藏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十分警觉地盯着前方。
前方是静悄悄的,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
“谁喊的有人?”胡保火了。大声地叫着,只是,他并没有从石后边爬出来。
“副司令,是我喊的!”一个民团兵站在大石前边。
胡保看了看四外,他的部下都从各个石头后边和地上爬起来了。他蹦起来,照准了那个家伙就是一拳,骂着:
‘你见鬼哟!瞎狗似的叫喊什么?”
那个挨了打的民团兵没敢动,只是低下头说:“我们在前边走着走着,看见山坡下边倒着三个人,还有一个手里抓着枪。”
胡保登时朝前边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朝阮继平扬了扬头,说:
“嘿,带上几个人,给我看看去!”
阮继平带着七八个人,顺着山石,一窜一窜地跳跃前进着。猛然间,他们都趴下了。在距他们远远的山坡上倒着三个人。
阮继平看得明白,这三个人是红军,从他们躺倒的姿势看来,他们大约是牺牲了。看到这种情况,他便跳起来,带人奔过去。
“啊!”阮继平手里的短枪掉到地下了。他急忙捡起来,蹲下身去。在他前边倒着的是曾经释放过他的红军——何强。他摸了摸何强的头,还有热气,显然没有死,只是摔昏了。这时,阮继平犹豫了,怎么办?他抬头看了看那七八个民团兵,这些人已经如狼似虎地架起了另外两个摔昏了的红军。他叹了口气,双手架起了何强,朝民团兵们说:“轻一点。”
民团兵没有理会阮继平的劝告,一个个先搜罗了红军身上挎包、枪支……架着昏迷不醒的红军,朝胡保趴着的地方走去了。
一个民团兵走到何强面前,朝阮继平说:
“来,咱俩弄上他。”
“看,摔成这个样子……”阮继平朝他的伙伴咕哝着。
这时胡保紧握着枪。他心想,要是红军在这儿堵上来,全都完了。是交枪?是逃跑?还是拼命?他不由回过头来,朝后边的退路上看了看。
事情出乎意料,阮继平等架着三个人回来了。
“摔昏了!”阮继平朝胡保说。
胡保一下子从石头后边蹦出来,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浓眉毛,圆脸庞,一身蓝军衣,腰里还有条皮带,腿上扎着裹腿,头上戴着长舌头帽檐,帽檐上边缀着红五星的军帽。看起来真是个嘹悍的人才,哪里也没有伤,只是紧闭着两眼,昏过去了。另一个还是个女人,短头发、瓜子脸、又白又秀气,两手都是血糊糊的,已经睁开了眼,盯住胡保,一声不吭。再一个是脸上有胡子的老汉,正闭着眼喘气。
胡保两眼冒出火来了。他用枪柄在那个女红军下巴上碰了碰,狞笑着说:
“不是冤家不聚头,红军太太,犯到老胡手里了,嘿嘿,够你乐一阵子。”说着,就将盒子枪重新插到腰间,摸了摸被民团兵抓住的孙英的脸蛋,伸手就要解她军服的扣子。
“呸!”孙英一口吐在胡保脸上,挣扎着。
“狗仔子,敢欺侮妇女!”老王嘴角上溢着血,瞪起眼,喘吁吁地喊着。
“喝,老混蛋,老子敲了你!”胡保把手从孙英的胸前放下,拔出枪来。
这时候,何强醒过来,看着胡保正在他眼前,他猛地挣扎了一下,用全力朝胡保撞去。
胡保没提防这一手,盒子枪子弹打在石头上,自己却也一头撞在石头上。他满脸都碰破了。一个打挺,爬起来,咬着牙就给何强一拳。
何强早被民团兵抓住了。他脸上挨了这一拳,血从鼻子、嘴角上流下来。他却笑着说:
“我们三个,你们几十,可你们败下来了!你还没吃够红军的厉害吧!”
“何强,骂这帮不知羞耻的狗没用。就是让红军来一个个地消灭他们吧,”孙英瞪着何强,头发一甩,脸上是一种冷冷地不可侵犯的神色。
“嘿!”王大田咽了口气,盯住胡保,慢吞吞地说:“我干掉你们十几个,我早够本了。有账可报了。”
胡保听见这三个红军的几句话,反而将枪又插到腰间,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这会儿,他全明白了。这三个人是和魏七拼上命的家伙。既然是都活着,想来魏七也没占着便宜。
胡保抬起头看了看三个俘虏,心里高兴得一阵阵发痒。这回,三个红军叫我给捉住了,还有什么说的!叫魏七看看,让他知道这样厉害的红军都被我抓住了,嘿!到底是我胡保的本事大。想到这里,胡保笑嘻嘻地朝何强他们说:“红军好汉,你们有种,我胡保是敬佩英雄的,您有话还可以向我们司令尽情地说。麻烦一下,跟兄弟一块走一趟吧!”胡保狞笑着朝阮继平说:“喂,你跟着他们走!”
何强、孙英、王大田被民团兵绑起来,两个人押着一个,推推搡搡地向前走着。三个人抬着头,迈着步,一句话不说。
胡保边走边笑,心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这个运道是真没想到。他瞧了瞧提着盒子、低头走路的阮继平,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兄弟,忘了刚才那回事吧!就当是我没打过你。啊!见着司令,我给你请赏。”
阮继平没有吭声,还是低着头走。
“真他娘木头脑袋。你呀,这辈子就当个大头兵吧,穷骨头。”胡保骂骂咧咧地说着。
阮继平被骂得满脸通红。他低着头,拖着疲乏的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他偶然抬起头,看看由他负责的三个红军俘虏,那三个人扬头、昂步,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沉着神色。他特别偷眼看了看何强,何强嘴角上滴着血,瞪着眼,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庆幸着何强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但同时,良心上的责备却使他心如刀绞。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来,还是慢步地走着。
只有胡保,那份神气,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十足的胜利者。胡保突然一笑,又自言自语地说:“有意思。”胡保心想:让魏七尝尝这几个红军的嘴头子,那才叫更有意思哩。
眼前就到了寨子边上了。胡保总算是完全放下心来。红军是撤光了。前天,魏七和自己不还是从这里逃出的么?
胡保神气十足,他甩开搀着他的两个民团兵,大摇大摆地走着。
他带着民团兵押着三个红军,进了寨子。
寨子边上,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小胡同。一群黄牛晕头转向地在胡同边上打着转转。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中,天上一点点云彩都没有,又闷又热。除了民团兵们进寨子的嘈杂叫喊声外,只有那群黄牛呆头呆脑地打着鼻鼾,懒懒地在寨子边上等着主人。
3
这座寨子正是不久以前红军前卫连住过的地方——魏家寨。
魏七躺在被红军“抄”了的自己的正房里,伤口疼得他咬得牙齿直响,抓住床沿,一声不吭。伤口痛还抵不上他的心痛,眼看着一仗出奇的偷袭被几个红军破坏了。这口怨气真是没有地方发泄去。何况又在国民党上将和康委员面前吹足了牛呢?而且,好好一个家业,全叫红军分给了穷光蛋。
“大哥,伤怎么样?”一个不大的声音随着胡保带进来了。
魏七假装睡着了觉,打着微微的鼻鼾。他的眼睛细细地睁开一条缝,从眼睫毛下边盯住胡保。胡保那种声音不大,但是骄矜和自信的调子使他非常不痛快。
胡保看了看魏七,自己脸上的满足神气一下子收敛了一大半。他用沉着的口气说:
“阮继平,把他们带进来!”说着,便坐到一张雕花的太师椅上.顺手从桌上拿过炮台香烟,为自己点了火,猛猛地吸了两口,两脚一搭,头向后一靠,双手一抱胳膊,叼着烟卷,半闭着眼,偷偷地盯着魏七的动静。
阮继平把三个红军押进屋子后,又提着盒子枪,站在房门口。何强、孙英、王大田三个人都被绑着手,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事件使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盯着三个俘虏,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对头。他霍地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忘记了司令长官的尊严,摇摇摆摆走到何强跟前,抓住了何强的胸脯,一连晃了几下,狞笑地说:
“我还当是你长了翅膀哩!你好哇,咱们久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