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李冬生皱上眉头。
张娃连忙又说:
“连长,我连实话都说了,你可得睡一会儿,要不,小蔡准得骂我。”
“困不着。”李冬生看着张娃,手搭在张娃的肩膀上,温和地说,“那咱们一块把蔡家瑁换回来吧!…‘那可不行,连长。”张娃抗议了。
“不许说话了。”李冬生朝蔡家瑁站的地方走去。张娃无可奈何地跟着。
这时风寂人静了。月光从树叶空隙中偷偷地射在地上。
李冬生和张娃、蔡家瑁都提着枪,站在森林边上的树干背后,看着远方。
2
在藏人居住的寨子和李冬生连队宿营的森林之间的小路边上,有一片不算大的森林。
哲仁嘉错千总带领的几十个藏族骑手和魏七,都横躺竖卧地、散乱地睡在腐叶堆和干树枝铺成的铺位上。
魏七靠着一棵树的树根,呆呆地坐着。他左一支烟、右一支烟地抽着。不停地摸出表来看看,表是明明白白的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可就是时间过得太慢。他坐在那里,看了看哲仁嘉错千总。哲仁嘉错身子下边比别人多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毡。他大张着四脚,仰面朝天,鼻子里冲出震人的鼾声,睡得和死人一样。魏七厌恶地皱起眉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仰望天空的明月,又急急地看看那金壳的大怀表,借着月光,还欣赏了手指上戴的那只放光的大钻石戒指,心里荡起一股子舒坦的醉意。他的心急、烦闷、哀愁、悲伤都暂时闪到脑袋后面去了。他并没有喝酒,更没有醉,只是他看着这只钻石戒指,便不由想起它的来历。不,也是他整个升官发财的来历。
……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夜晚,也是和今天一样的月亮光,明亮、皎洁。他在家乡的镇子上赌钱,输得一干二净,连老婆也押出去了。他发起了光棍脾气,抽出手枪,打倒了那小个子贾老九,在桌子上抓了一大把钱,胡乱往怀里一塞,乘月夜往外县逃跑了。刚刚走到一个林子里,从树后边转出两个人来。有一个黑黑的大汉抡起一把闪着光的刀,朝魏七头上就砍了一下。他头上登时流下了涌泉般的血。他一手握住头额,一手掏出手枪,当他摔倒下去的时候,他朝两个截路的强盗打了一连串子弹。后来怎么样,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当魏七醒过来的时候,他是躺在铺着缎子被的软床上。一个高大的、满脸是胡子的男人,正在指着魏七对医生说:
“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这个汉子治好。真是个硬汉子。脑袋差点都劈开了,还打死了我的两个弟兄。”
魏七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不用说,眼前站的一定是强盗头子了,他偷眼看看那个老强盗,胖胖一身肥肉,正在指手画脚地说话。那人的手上还戴了一颗大的绿猫儿眼钻戒,上衣的口袋里挂着粗粗的赤金表链。魏七看了看这些玩意儿,心想,把这些东西弄到手倒不算坏,弄来了,就大可以捞捞本钱,又何必打死贾老九呢?
“小伙子醒过来了。”医生看见魏七眼皮动了几动,便高兴地叫着。
那个老强盗头子立刻俯下身来,摸了摸魏七的脑袋上的伤口,亲热地说:
“好好养伤。你小子算是走运了,一抬上山来,我就瞧你顺眼。”
“您……您老人家……就是……就是我……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魏七像是要抓住床沿,眼睛里露出万分感恩的神色,费劲地说着。
真不假,魏七养好了伤,当上个小头目。他带着人一连干了几场大买卖。又全都是漂亮、利索。弟兄们心悦诚服了。他和老强盗不一样,在弟兄们面前是有说有笑,平起平坐,有小买卖,小批财物,他瞒着老强盗,分给弟兄们,还说:
“伙计,别叫老头子晓得哟!这是兄弟我的一点私心哪!”
可是,当每次抢劫成功了,他都送给老强盗和老强盗的独生女儿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宝贝。加上魏七一吹乎,就更是稀世珍奇了。像什么当年蜀国丞相诸葛亮南征时候用过的羽毛扇的扇柄儿啊,唐朝圣僧玄奘和尚唐三藏从西天取经回来,在晒经坡丢下的捆佛经的绳子啊,明朝大将云南统帅国公爷沐英穿过的绣着银龙的大蟒袍啊……当然了,这都是多少年难得的古物了,就难免有点儿破损,可它是无价之宝啊!老强盗自然是万分高兴了。独生女儿呢?虽然是个又麻又丑的三十来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嫁出去,于是,什么官粉哪,香蜜啊,缎子绸子啊,魏七都是不断地送到。
不上一年,魏七是山上的拔尖可数的又年轻、又能干的大红人了。
老土匪有一天大摆筵席,当着所有弟兄,把女儿嫁给了魏七,把全山三五百弟兄也交给了魏七,并且说:
“魏七啊,我把你看成亲生儿子一样,你聪明机灵有本事,胆子大,计谋多。我这后半辈子养老,可都靠你了。”
“爸爸,”魏七甜甜地叫了一声:“您给我的是天高地厚的恩德,我有一点良心,也忘不了您的好处!”
又过了没有半年多。有一次,魏七于了一票肥买卖,上西藏的马帮队叫他给抢了。他回到小山上,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老丈人和自己的妻子开怀畅饮。他和老丈人说:
“爸爸,我这几天熬神熬得心口疼,喝不了酒,我光吃点菜,叫你闺女陪您喝!”
魏七一盏一盏地给两个人斟酒,而他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还是他妻子眼尖,一下子看见魏七的手,便关心地问:
“你怎么啦?”
“没什么,心口疼的病又犯了。”魏七的脸色是有点变样子。
“魏七呀,你歇息吧。”老丈人关切地朝这位入赘的、能干的女婿说。
“不要紧,不要紧,您喝您的。”魏七皱着眉头,紧张地笑了笑说:“我先到外边躺一躺。”说着,他走出了内室,又走出了大厅,将门层层反锁上,便召集弟兄们说:“今天没事了,大家休息去吧!”
等弟兄们都散了。他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点烟卷,发抖的手,发抖的嘴唇,费了好大劲儿才点燃了烟,他却忘了吸。叼在嘴上,直勾勾地两只眼望着大厅。过了一会儿,大厅里传出来尖叫声音,东西打碎了的声音,撞门的声音……魏七站起来,叼着烟,轻轻地走过去,扒着门缝看了看,没有动静了。他这才开开锁,走进去。
魏七看着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了,他们口吐白沫,脸色青紫,女的已经断了气,老的还瞪着眼瞧着魏七,话也说不出来。魏七走过去,笑着说:“老丈人,这就免得官家抓住你去枪毙了。”说着,他抬起脚来,照准了老土匪的脖子上狠狠踩了几脚,俯下身来看看,没有气儿了。他顺手把老土匪身上的金怀表和钻石戒指取下来,放到手里掂了掂,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这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哎,总算是当个见面礼吧!”
从此,他占有了这块怀表和钻石戒指,也占有了两三百人的势力。他走江湖、拜码头、拉拢地方官,跑少数民族地区做买卖,慢慢变成家大业大、势力大的土著风云人物。还是在1933年他就与国民党取得了联系,1935年他又被任命为江防反共军司令,他成了川、康、滇边的霸王,有钱有势有武装,但他却并不满足。他知道蒋介石是从什么样的人物爬上来的,他看不起那些什么黄埔军校出来的将军啊,大学生啊。他有他的哲学,那就是学问多大也得凭阅历丰富,手腕高明。他在国民党里也混了几年了,他明白,国民党的那些大官、将军老爷们,有几个又是凭着真本事挣来的头衔呢?他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成功是靠着手腕加走运。魏七自己呢?多少年,多少回出了事,都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魏七坐在树下边,又一次点上烟。这回,他想得不同了。过去的年月,自己是一呼百应,要洋钱论车拉,要女人论打数,有大烟论斤称,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种日子真是过得神气。今天呢?他妈的,不算倒霉也差不多。眼看要成事,叫鬼蛮子洛桑旺阶给搞糟了。他心想,过去是不看准了不下赌注的,这一回,把蛮子看得太蠢,把红军看得太笨,跑到远远的西康来,实在是不合算,没有多少油水,自己没捞上羊肉,反弄了一身羊臊气。想到这里,他烦躁地斜睨了哲仁嘉错一眼,看这副睡觉的样子,哼,和个死猪差不多。他心里一阵阵起腻。哲仁嘉错这个家伙啊,头脑比一头牦牛一点也不多点什么,眼睁着让自己的骑手叫他妈的洛桑旺阶给拉跑了,还他妈做着当营官的黄金梦。魏七心里火气大了。他瞧着哲仁嘉错叹了口气。心想,要不是还用得着你呀,早他娘送你回姥姥家了。
魏七心情不安,真是千头万绪。今天要袭击红军,真不一定就有把握。去他妈的,这是最后一回买卖了,干不成,回云南,还是小皇上一个,也说不上有什么损失。他想着想着又掏出表看了看,再抬头看看月光,便站起身来,推推哲仁嘉错,说:
“喂喂,醒醒。”
哲仁嘉错千总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抓马刀。
“怎么了?千总。”魏七喷了一口烟,笑着问。
“我还以为是洛桑旺阶这个鬼呢。”哲仁嘉错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懒懒地问:“怎么,出发么?”
“出发!朋友,这回可看你的了!”魏七还是笑着说。
“行啊,看我的吧!”哲仁嘉错千总扎了扎楚巴,踢着那些躺在地上的骑手们,边踢边骂:“狗仔子们,给我爬起来!”
骑手们一个个都机灵,一下子蹦起来,惊慌地朝四处看着。哲仁嘉错千总手插着腰,大声地说:
“我的小鹰,今天这一下子,可得干个漂亮的。马刀不见血,算不了我哲仁嘉错的鹰群。”
魏七也笑着说:
“弟兄们,打完了这一仗,你们就都回家去了。怎么样?你们这些自由的雄鹰,那些姑娘,火堆边上的夜色啊,唱歌儿啊,跳舞啊……嘿,再后来,你们比我还清楚的多,不是么?嗯?搂上姑娘,掀起裙子,嘿……”他淫邪地盯着骑手们,纵声地大笑着。
骑手们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跟着笑起来。当然了,他们不想再吃这种苦了,他们要安静地生活了,他们哪一个不渴望那美妙的火堆旁的夜晚呢?
哲仁嘉错也笑了,他捧着肚子,摇晃着身子,朝魏七说:
“搂姑娘啊,这些家伙比咱们有本事。”他转过身去,扬起了马刀,朝骑手们喊着:“上马!”
骑手们连忙扎扎楚巴,背好枪支,握住了闪闪发光的马刀,抓住了长鬃长鬣的马,腾身跃上去。
“跟我走!”魏七扬起了马鞭子,催马跑起来。
马队跟着魏七,在月亮照耀下一个个跃出了森林。在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紧张的.神色。
刀剑的光在月亮照耀下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