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旺阶一把拉住何强,说:
“大队伍要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啊。九曲十八洞,洞洞有妖精。”
“哦,还有雪山?”何强停了一刹,和王大田、孙英商量了一下,便坚定地朝洛桑旺阶说:“谢谢你,老爹。情况紧急了啊!我们还是得走。”
洛桑旺阶沉吟了一下,看看天气,便指着快要西沉的太阳说:
“放心,等月亮挂树梢的时候,我亲自送你们走!”
“那大队伍呢?会不会遭到袭击?”何强担心地问。
洛桑旺阶指着遥远的高原上的森林和喇嘛寺说:
“放心,红军就住在那里。魏七人少,没有多大魔法可施。”
何强想了想,说:
“好,老爹,我们留下。”
红军留下了,欢乐的时刻也就开始了。
这时候,月亮光静得和一点风浪也没有的池水一样,它柔和地照在森林边上的何强等人和藏民们的身上,就像美丽的神话般的月中嫦娥仙子俯视着他们,羡慕着他们的歌舞和欢笑。
打扮得漂亮的藏族姑娘们坐在森林边上高声地唱着。她们那一对对火热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这些年轻的红军——这些和她们第一次在一起歌唱、欢笑的汉人朋友。
姑娘们唱着动人的歌:
“那边山上长着一根孤独的菩提树,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金孔雀,
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今晚间的相会,
是前生修来的福分。那边山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扁柏树,
那边山上停着一只寂寞的绿鹦鹉,他俩本来不是生长在一个地方;
今晚间的相会,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森林边上的篝火照着这些藏族年轻姑娘们羞涩的眼睛,像是一对对晶莹的黑宝石,照着她们胖胖的嫩红脸儿,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上更轻轻地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纱。她们那动听的歌声在森林里回荡,连最会唱歌的小夜莺都羞得不敢吱声。
何强听着歌儿,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其实,他心里很着急。他看着这样热诚的招待,这样美丽的夜晚,刹那间,他也想跳起来唱支歌,或是将自己的拿手本领——用薄薄的嫩树叶吹支歌子,给这些兄弟民族的父老姐妹们听听。可是,这会儿,他的脑子里不断闪出来的是连长李冬生的那张严肃而蕴藏着热情的脸,是姐姐何珠那亲切的笑容,是战士们愉快的歌声。他渴望着早会合一分钟,哪怕是一分钟,也要早些见到自己的亲人——红军部队。他有时又闪出脸上斜挂一条伤疤的、恶毒的土匪反共司令魏七的模样来。自从不幸被民团抓去,见到了魏七那副阴险的样子,他一直就没有忘掉过,何况,老洛桑旺阶告诉了他,对头仇人又偏偏在自己的前边阻住去路呢?他越想越心急,便趁着人们不注意的工夫,走到洛桑旺阶身边,拉了拉老人,低声地说:
“老爹,我们得赶路了!”
“就走么?”洛桑旺阶问。
“对!”何强肯定地点点头说。
洛桑旺阶站起身来,篝火映着他那激动的脸。他朝何强点点头说:
“等一等,”便又走到王大田的身旁,亲热地看着他。
“老爹,有事么?”王大田愉快地笑着问:
“我有一个恩人,他叫我流了血,也把我的心变善良了。”老洛桑旺阶在王大田面前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了。
“什么恩人?”王大田莫名其妙地问。
“是恩人!”洛桑旺阶的脸上有些抖动,眼里闪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你怎么了?老爹。”王大田连忙扶住洛桑旺阶,奇怪地问着。
何强、孙英都惊奇地凑过来。只有小牛和战士们还高兴地听着姑娘们愉快的歌声,没有觉察到这里的事情。
洛桑旺阶从楚巴里摸出一个银盒,双手递给王大田,严肃而庄重地说:
“这是我们藏人的护身符,有了它,什么也不用怕。它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把它送给你,就和我把我这老人的心送给你一样的。”
“这是为什么,老爹?”王大田后退了一步。
“不为什么?”洛桑旺阶默默地将银盒捧到王大田的面前,肯定地说:“你要收下它!”
王大田怔怔地接过了银盒。
洛桑旺阶看到王大田双手捧住了银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地舒展了些眉眼,又从楚巴里摸出一块红布扎的包裹。他打开了红布,里边包着一把短短的尖刀。他问着王大田:
“认识么?”
王大田两眼早就盯住了那把刀。他惊奇地连连退了几步。这把刀明明是兄弟王二田的,怎么会弄到这个老人的手里去了。他呆呆地看着洛桑旺阶,半晌才问:
“老爹,这是你的么?”
“不,是红军的,”洛桑旺阶慢慢地说着。
“啊?”王大田兴奋起来,说:“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兄弟,他叫王二田,是个好样的……”他又夸奖起兄弟来了。
“是啊!”洛桑旺阶还想说什么,嗓子就像是堵塞了一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原想告诉王大田,今天中午崖边取水的那回事,可是,他又说不出。他不愿意看着这个满脸胡子良善的人悲痛,而且,说了又算是表示什么?忏悔么?忏悔决不是靠说说后悔和惋惜的话。老人怔怔地想着,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那把短刀。
王大田看着老洛桑旺阶出神的样子,还以为是正在想着送给他刀的王二田。老王灵机一动,连忙从腰间拔出了王二田钉在三岔路口大树上指路的那把短刀,递给了老洛桑旺阶,还笑嘻嘻地说:
“老爹,本来,我兄弟二田有一对刀,和我丢的那对刀一样。他既然将那把刀送给了你,我再替他将这把刀也送给你吧!”
老洛桑旺阶痛苦得流出眼泪。他尽力控制着自己。他双手接过刀来,抚摸着,亲吻着。半天,才珍贵地将刀和原先的那把刀包在一起,塞进楚巴里。又怔了怔,才朝王大田和何强说:“等一等。”便回过身来叫着自己的儿子洛桑培楚。
培楚从姑娘群里走过来,见了老人,恭恭敬敬地问:
“阿爸,叫我么?”
“叫。”老洛桑旺阶将手刚要往嘴里塞,他的脸色一变,停住了。
“爸爸,要集合马队么?”洛桑培楚看出老人的心意。
“不!”洛桑旺阶放下手指,他想起了白天和魏七说过的誓言:不出一个人帮魏七,也不出一个人帮红军。老人怔了怔,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何强、王大田等人,他皱了皱眉头,便大声地朝培楚说:“陪红军客人玩一会儿,我要取烟壶!”
洛桑培楚连忙抢着说:
“这么点小事,我给你取去。”说着,他就迈开步走了。
“站住,我叫你陪伴红军,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洛桑旺阶发了脾气,朝着儿子大喊着。
小洛桑培楚从来还没见过爸爸为这么一点小事情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赶忙回过身来,走到爸爸身边。
“红军同志,稍等一会,我取了烟,有件大事和你们谈。”洛桑旺阶的脸上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还特别拍了拍王大田的肩膀说:“好兄弟,我谢谢你的刀。”说着,他转开身子,迈开大步,走了。
“老爹怎么了?”何强拉住洛桑培楚,低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有点特别。”洛桑培楚也感到奇怪。
突然,树林旁闪过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花白胡子飘在胸前,一支长枪背在身后,这人坐在马上说:
“培楚,我发过誓言,不出一个人帮红军。我自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今天,我去找红军大队报个信,你不许派人……”他一踢马,马蹄翻飞,踏碎了银白色的月光,如飞而去。
这个人正是老洛桑旺阶。他匹马单枪地走了。
“爸爸……”洛桑培楚喊着。
“等一等,”何强拉住要追过去的培楚,说:“不要惊动大家,我们先走,你带人随后赶来!”他朝红军们喊着:“同志们,准备出发!”
何强他们向藏民告别了。
正在唱得高兴的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们的眼里露出了留恋的、渴望的神色。她们没有站起来,没有说什么分离的话,只是婉转地唱着:
“金孔雀展开了翡翠的翅膀,朵朵的白云伴随着他,
菩提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阵阵的凉风吹打着她。
金孔雀啊,请问问你,
能不能带着我飞上天际,倘若你能将我一块儿带走,
我愿意忠实地伴随着你。金孔雀啊,
我再问问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身旁?
倘若你真的不走,我愿意永久地伴随着你。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树胶和树紧紧地粘在一起,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发辫和发紧紧地扎在一起。
金沙江的浪花儿不会倒着流啊,金孔雀的翅膀儿不会飞回头啊,
菩提树的根叶儿不会迈步走啊,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金孔雀不是家里的鸟儿啊,菩提树不是移植的花儿啊,
我们的朋友啊,从小就不是生长在一起;
在这恼人的月亮照着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这动人的歌声在寨边小林里回荡着。
姑娘们知道不能留住红军,可是,姑娘们的心里,不能不永远地怀念着善良的可爱的红军。
月亮娇羞地闪入云中,像是从云的纱帘里,痴情地看着穿过森林、走上小路的红军们,看着红军跑步似的前进,像是欲语不能地盯着红军,给红军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