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这么大声音?”小牛站在地上,揉着两个眼,嘟嘟哝哝地说。
“来了!不要动。”何强压低了声音叫着:“飞机!”
三架国民党的双翼飞机从东往西飞过,隆隆的声音震动山谷。
何强拨开矮树,向天空咽望着。他的孩子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一眨不眨。而他的脸上却显出来十分严肃的思索神情。
“飞机,飞机,黑翅膀的。”不知什么时候,小牛爬上了一棵树。他双手扒住树枝,在上边扬着嗓子大叫起来。
“下来!”何强严厉地喊了声。
小牛一出溜就滑下来了。他奇怪而又害怕地看着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的何强。
何强朝大家询问说:
“下山吧!”
“往哪边去?”孙英拢着头发问。
“往西!”
“为什么?”孙英抬起头来。
“根据白军飞机来看,飞机朝西飞是一大清早,当然是因为西边有红军。你说呢?”何强问着孙英。
“嗯,走吧!”孙英点点头,立刻说:“我们得找到村子才行啊。”
“是啊!”何强同意地说:“我们得拿出红军的样子来,打土豪,搞吃的,了解情况。不过,得先调查调查情况。老阮,这一带你来过吗?”
阮继平摇摇头说:“没有。”
何强点点头,思索了一会说:
“我先下去看看!”
“不成,要走一块走。”孙英拦住了何强,两眼热辣辣地盯住他,好像是说:在这种情况,为什么你一个人去冒险?
何强看看孙英,又看看大家的样子都是不大同意,他推了推军帽,一绺头发便溜下来。他点点头说:
“那好,一起下山去!”
这时,雾气已经全没有了。小鸟吱吱地叫着,山沟中显出了本来面目,到处是大朵红色、白色的山茶花,它们压坠了软软的茶树枝条,喷散出一阵扑鼻的清香。杜鹃花正开得盛,山桃花却开始凋谢了,一片片花瓣像雪花似的飘落。山坡下边是一片片的稻田,秧子绿油油的,有的已经显出早熟的微黄,高低不平,从山上看,像是棋盘,一块格子又一块格子。
何强等人走着走着就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从山下传来。
何强朝孙英笑着说:
“听听,比你唱的不差吧?”
孙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问:
“什么歌呀?”
“排歌,好难对哟!”何强笑着回答。
“这有什么难对?我家都会唱排歌,就是妈妈死得早……”小牛大声地说。
“哦!”何强猛地站住了,看了看小牛,朝几个人说:“停一停,”便俯下身来,朝小牛笑着说,“来,小鬼,和她们对排歌。”
“现在?”孙英皱起眉头了:“没有时间了,你这个人,现在还贪玩耍哩!”
何强朝孙英瞧了一眼,神秘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
“你不懂这里的风俗。”他又催着小牛:“来,对起来,唱起来啊!”
何强完全变了样子,活泼得和小牛一样了。
“对不上来,人家可要骂呀!”小牛一听真要唱,不能不有点胆怯了。凭他这么小的年纪,他还真的没有和姑娘们对过歌呢!
“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想法。”孙英不满地抗议着。
“队长有学问。”阮继平也笑了,“我们这里的事你可不知道,对起歌来,要是打败了她们,她们可就佩服你,把你当亲人那样看。那,咱们打听什么,就方便啦。”
“听见了没有?宣传员,得长一点常识哩!”何强满脸是笑,朝孙英顽皮地曜着眼。
孙英闹了个满脸通红,索性往地上一坐,撅着嘴说:
“很好,我倒要听听。”
“对,我陪你听,人长了几岁年纪,耳朵就不是顶灵巧的了。听不见了,你给我指点指点。”老王也坐下来,笑着朝孙英说。
孙英瞧着老王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别笑,别笑,听人家怎么唱的。”何强朝孙英摆着手,真是庄重极了。他拉住小牛,朝前走了两步,和小牛嘀咕了几句。
山歌又响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抬头望见火烧山,
火烧巴茅心不死,半途丢哥心不甘。
歌声在山谷中荡漾着,优雅而轻快,像是春天里盛开着的花朵,像是山谷中清澈见底、潺潺流动的泉水,像是美丽的锦鸡那难得的鸣啼。“好!”小牛赞美了。
“能对么?”何强推了推小牛。
小牛冲何强挤挤眼,满脸上带着又是正经又是神气活现的样子,好像是说:看看,我小牛还有这么一下子哩。他骄傲地昂起头来。眼睛看着山下歌声来处,便唱了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川又一湾,
走遍九山十八岭,追上情姐心才甘。
小牛飞快地对上排歌,孙英不再说什么了。
何强高兴地朝孙英说:
“能对排歌可不简单哩!排歌和普通山歌都不一样。第一句词儿要一样,别的三句可以跟着当时情景变化,可是,先唱的人的第一句老不变,跟唱的人就一直跟下去,跟不上算输。跟不好就要挨骂,好排歌是边唱边编,眼前的山水花木都是材料。怎么样,学问可大着呢!”孙英笑了,她故意地说:“懂这个有什么用?不懂不是一样革命么!”“怎么?”何强严肃了:“革命是革命,懂得越多,革命就更痛快,嗯?”孙英不服气地:“我就指着排歌!”“排歌怎么样?”何强固执地说:“看吧,对完了排歌,你就明白了,比咱们自己怔怔地撞进镇子去好得多!”
“瞧吧!”孙英抱着膝盖,半笑半讽刺地说。
“瞧吧!”何强也笑着说。
“唉,唱得不错。”老王摇头晃脑地说:“小牛,要说‘追上红军心才甘’么!光是情姐啦!”
小牛光看着何强,何强连忙点头。小牛才神气地朝王大田说:
“得跟唱,要不……你反正不懂么!”
“听,快听!”何强蹦到小牛身前,扶住他,凝神静气地听着。
山下的歌声响起来了。
走了一山又一山,来到观音庙门前,
有心求神指条路,庙门无情插上闩。
何强连忙推推小牛,小牛笑了,立刻就回唱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姐越心急路越难,
烧香求神没有用,寻郎全靠姐心坚。
对方的姑娘是个老排歌行家,歌子立刻就唱出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连水来水连天,
天高水深山又远,为找情哥心情愿。
就这样一连对了十几个歌了,对方老是不转歌题。一开口就是“走了一山又一山”小牛沉不住气了。他憋得满脸通红,回头向何强求饶似的说:
“队长,再也对不出来啦!一对不上,人家可就骂咱们了。咱们也骂么?”
何强摇头说:
“不行,红军不能骂人,就是唱排歌也不能骂。再说,她们也不会骂红军!”
小牛眨了眨眼,没法子了:
“她哪里知道咱们是红军啊?还不是把我当成放牛打柴的来骂一顿啊!”
“没关系,跟她对!”何强点着头,满有把握地说:“你接上去,我帮你想词儿,一定得打胜仗!”
小牛缩了缩脖子,又唱了一个。呆呆老半天,山下的姑娘唱起来了。还是没转歌题。
何强和小牛都把这个当成一件不可动摇的大事,聚精会神地听着。
山下姑娘唱的是: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山不见哥哥面,
天上下了无情雨,情妹低头泪涟涟。
小牛两手一扬,吐了吐舌头说:
“队长,我全唱完了,认输吧!”
何强一把抓住小牛,高兴地说:
“看,看,她沉不住气了吧!露出马脚来啦!现在哪里下了雨?快,立刻向她攻击。”何强扬起手来,兴奋地:“进攻!”
小牛闪着眼睛,没词儿了。
“来,我告诉你!”何强拉过小牛来,叽叽喳喳嘀咕了一阵。
小牛连连点头,又高兴地唱起来:
走了一山又一山,山绕岭来岭绕山,
情姐抬头把天看,别把晴天当雨天。
对方沉默了。姑娘们知道自己的歌子唱出了破绽:歌词比喻与现实情景不合。她不好意思了,好久没有回歌。她大约很佩服对歌人的本事,批驳得很和气,并没有骂人。她只好服气,唱了个抱歉和求教的歌子。
太阳出来照满山,不会唱歌也为难,
不会唱歌也想唱,唱得不好哥包涵。
哥若有心教妹唱,妹愿向哥学三年,
有朝一日学好了,唱得长江水也干!
小牛一听,骄傲地站起来,他连叫带跳地说:
“看,她向咱们求饶了!她怕咱们了!她被咱们打垮了……”
孙英把小牛拉过来坐到原处,说:
“看你,小鬼,人家让你,你就骄傲了。”
何强拍拍小牛肩膀,说:
“小牛,这一定是个好姑娘,也许像你在家时一样,没有亲人,成天同牛羊在一起,来,随便陪她唱唱杂歌①吧。”
小牛的歌像泉水般的涌出来了:
放牛娃儿孤零零,深山野岭赤脚行,
戴的斗笠没有顶,披的蓑衣没有襟。
三次放牛挨三打,两顿馊饭蛆虫生,
残汤剩菜难下咽,东家顿顿嚼舌根。
白天山林当伙伴,晚上牛羊是亲人;
一张破席半捆草,整夜不敢合眼睛,
一怕强盗偷水牯,二怕豺狼把羊惊,
眼看三星正当顶,又怕一觉到天明。
东家骂我贪睡鬼,上路还是满天星。
小牛唱着唱着,自己泪水涌出来了。他想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过去的生活,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不伤心呢?
山下的姑娘也在颤抖地唱了:
金沙流水万里长,江水哪有泪水长?
①杂歌也就是一般的山歌,可以随便自如地唱,不受排歌的格律或对方的限制。
荞子稀饭吃不饱,麻布衣裳穿不上,
客家财主催命鬼,官家老爷活阎王。
金沙江呀金沙江,苗家姑娘泪汪汪。
何强忍不住了。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山歌或情歌了。而是受苦人民的悲叹了。何强想了想,也唱起来:
受苦人啊受苦人,受苦人是一家人;
受苦人要手拉手,受苦人要心连心。
何强歌声刚住,山下立即响起姑娘的歌声来了:
你一声啊我一声,好比先生教学生,
先生教书有书本,山歌无本句句真。
很明显,山下的姑娘们敬佩起何强他们了。何强又叫小牛唱了个表示谦逊的歌子之后,朝孙英说:
“行了,孙英,你的工作来了。”
“什么?”孙英沉醉在美妙的歌声中了,她怔怔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和小牛先下山去,见到那些姑娘,告诉她们,咱们是红军。要问……”何强稍稍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第一,红军大队从这儿过了没有?没从这儿是从哪里过去的;第二,这里离村镇多远?有几家土豪?土豪有枪没有?跑了还是没跑?第三,这一带有白军没有?第四,态度上……”何强挥着手说:“行了,说这么多就行了。你这个宣传员,别的事,你自己看情况处理吧!”
孙英明白过来了。这一阵子山歌并不是白唱,通过歌子能解决这么多大事啊!孙英想到这里羡慕地看了何强一眼,故意说:
“情歌是你唱的,姑娘是佩服你,应当你去呀!”
何强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个透。他没有好气地说:
“孙英同志,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孙英看见何强那副尴尬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
“那你们呢?”
“我们在山上等你,有了消息,立刻就行动。”
孙英带上小牛,一起朝山下走去。
“等一等。”何强叫住了她们,指着小牛那扎在腰间麻绳上的砍柴刀,笑嘻嘻地说:“太不像样子啦!”说着,他拔下小牛的砍柴刀。
“队长,这是武器……”小牛翻着白眼,有点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