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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乱陶庄(2)

面对恶劣的生存条件,面对世态的炎凉,甘霖夫妇商量:眼下一家人犹身陷囹圄,已别无它求,好歹,我们还有几双手,又有老天旱涝保收的眷顾,一定得挣扎着活下去!俩人除了共同教读孩子,还分工:甘霖负责挖蕨打葛、捕取猎物,尽量不把孩子们冻着饿着。同时,在住宅周围多栽些桃李,砍荒烧杂,创造一个“世外桃源”;美玉负责种菜做饭,缝补浆洗。

不到半月,甘霖一家所带食物罄尽。甘霖除了狩猎,还向附近土民借些荞、豆、黍类,聊为生计。

转眼到了冬天,挖蕨打葛的季节到了。甘霖请来土民,教加工之法:将蕨根挖起,放入流水之中,用竹帚刷洗干净,而后用丁字木棰在石板上捣碎,将碎渣放入箕中搁在缸上,用清水冲洗,所含淀粉滤入缸中,待沉淀一夜后,将水倒掉,便获沉入缸底之洁白粉块,晒干,便可贮藏。葛粉加工之法,与上略同,只是:沉淀时,必冲入一种叫“灌兜”的蕨类,否则,淀粉不会下沉结块。蕨粉、葛粉,可以冷水冲泡后,煎成蕨粑,还可以开水直接冲泡饮用,皆十分可口,一餐为饱,半日不饥。

土民手把手教了几日,甘霖便独立操作。舜年见爹爹上山挖蕨挖葛,也闹着要去,甘霖经不住儿子的哭闹,只得应允。上山后,甘霖就挖,舜年就寻找蕨芜、葛芜或帮父将挖出的手指粗细的蕨根一根根理顺。

有时大雪大凌,舜年的手、脸冻的通红,甘霖生火让他烤,他却将军:“你烤,我就烤!”看着儿子这般省事,甘霖夫妇十分欣慰。

开春,甘霖又请来土民,请教种粮之法:选择较平山场,将草木全部割砍,晒个六七日,然后遍烧干物。待土凉后,再抛撒黍、豆等种子,此为“砍畲”、“烧畲”。众土民相助,一春便种地二十余亩。当年生计便有了保障。

光阴荏苒,日月递嬗。田甘霖一家在陶庄相濡以沫已挨过两年。当早春的阳光洒向这昔日人迹罕至的蛮荒时,一树树灿烂的桃花、李花向主人抒发着一首首感奋诗;清澈的溪流汩汩作歌,不再伤感低调;山雀啁啾,蜂儿曼舞,陶醉着别有一番天地的乐趣。美玉常哼着南剧、柳子戏段子及民间俚歌。舜年觉得十分好听就暗暗跟着学唱。一日美玉一边洗衣一边又哼起柳子戏段子,舜年听听妈妈哼完一句,接着唱起第二句。美玉大惊:“你怎么也会唱柳子戏?”舜年把头一歪:“我悄悄跟您学的!”“学了多少?”“您常哼的那些,我差不多都会!”“那你唱几段我听听!”舜年张口就唱,果然,一口气将那南、柳段子唱了上十段!美玉十分高兴,摸着舜年的头问:“你喜欢唱戏吗?”“想!”“那,妈妈就好好教你!从此,甘霖夫妇对孩子的教读又多了若干内容及情趣……

身着对襟、大件葛麻短衫,头捆青纱峒巾、脚踏棕鞋的田甘霖夫妇,在咀嚼”农家“的酸甜苦辣时,孜孜以求的计划着孩子的未来!”即使把陶庄打扮成一朵花,也不能让"蜂儿"长久在这里"采蜜"“。他们轮流每日至少花一个时辰教读舜年、庆年。

一日放晴,甘霖”转工“帮附近土民整修猪圈去了。美玉在屋后忙着薅草兴菜。舜年正背诵着爹爹圈点的章文,突然听到螃螃(石蛙)在溪里”梆!梆梆!——梆!梆梆!“地欢叫,犹如敲木梆一样。他知道这螃螃肉十分鲜嫩香美,比鸡肉还要可口。连忙放下书本,对弟妹说:“爹妈天天劳累,好久没吃肉了,走,我们捉几个螃螃和爹妈一起打餐牙祭!”

三兄妹跳跃着来到离踏坝一二十丈远的溪边。溪宽丈许,大大小小、灰色、米色的鹅卵石明灭可见,清凌的溪水撞在石头上,溅起层层水花。但见近岸三四个形似青蛙的黑皮螃螃,正坐在石头上瞪着园园的眼睛天一声地一声地“敲梆”。庆年高叫:“哥,快去捉!”螃螃听到喊声,一个个“卜嗵”、“卜嗵”跳入水中钻进岩洞。舜年看得真切,连忙跳下水去,不料踩着一光滑卵石,一个趔趄便象下汤圆似的跌入水中!他想站起来,无奈水流湍急,很快被冲走。庆年和妹妹大叫:“哥哥!哥哥!”边喊边顺着溪岸跑。舜年在浪中呛了几口水,打了几个翻身,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庆年和妹妹大哭大叫惊动了美玉,她丢下锄头就跑。这时,舜年已被爹爹砍柴时丢下的一蓬大树枝挡住。美玉不顾一切地跳下激流,将舜年抱起,看到舜年身上到处紫一块绿一块,已不醒人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舜儿!舜儿!”好一会舜年大吐了几口水后才慢慢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舜……舜……儿……没……没……听话……”妈妈吻着他的额头,轻慰:“是妈妈没照看好你们,妈妈该死!”大把大把的眼泪滴在舜年身上……

甘霖回后听说舜年险些遇难,倒抽了口冷气,之后又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对妻子说:“幸喜我们打猎的人都认得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忙寻来几味,洗净,放入嘴中嚼烂,撕毁一件衣服,用布条轻轻包在舜年伤口上……

只上十天,舜年便行动自如了。他不好意思地对爹妈说:“舜儿再也不干让爹妈担心的傻事了!”妈妈说:“你不傻,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爹妈,只怪妈妈太大意了!再过几年,全家会经常吃你捉的螃螃……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使全家极为悲伤的事。

久踞山林的豺狼们晚上惧于大火,不敢近屋,但它们的觊觎之心并未泯灭,即使青天白日,亦总是偷偷在离屋不远的灌木林里寻了寻去。一日,甘霖带着猎枪去放马,美玉跟着去打猪草。父母走后,舜年便和弟妹们玩游戏,之后,教庆年读《三字经》。仅三四岁的小妹趁哥哥读书入迷时,便悄悄到屋旁去采野花。这一切被狡诈的饿狼们看得清清楚楚。它们流着口液,守了半晌,见时机已到,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向小妹……不一会,舜年便听到”哇——!“地一声惨叫,接着是”哥哥!哥哥!……“地哭喊,连忙寻声跑去,只见三四匹恶狼已刁走了小妹!舜年和庆年哭喊着”小妹!小妹……“,一边喊一边追!甘霖夫妇听到喊声,知道出了大事!马上赶回,甘霖带枪去追,但是,带回的只时几件撕破的衣物,他们再也见不到小妹妹了!美玉哭的死去活来……

不觉快到夏季,满树的桃李令人馋涎欲滴。一天,舜年拿着一把弯刀,带着弟弟去采摘桃李。来到一桃树下,舜年仰望着累累夭桃,正准备去摘,突然,一条缠在桃枝上的”竹叶青“毒蛇,”唰“地向他袭来,将他的左手咬伤。舜年”哇“地大叫一声,见那毒蛇还缠在树上,”看你还敢作恶!“

跑过去恶狠狠一刀,连枝带蛇劈为两段!

庆年忙喊:“妈妈,妈妈,哥哥被蛇咬了,哥哥被蛇咬了!”

正在溪边洗衣的美玉大惊:“什么,被蛇咬了!”连忙飞跑过来,将舜年抱起,搬起左手一看,只见“虎口”上留有一对正左流血的牙眼。急忙用嘴吸吮。吸吐五六口后,觉得口腔发麻,又吸吐了五六口……

甘霖狩猎归来,见儿子被毒蛇咬伤,十分焦急。“听说附近土民会治疗蛇伤,我去求医!”说罢,上马就跑。虽然,美玉已给舜年排毒,但部分毒液还留在体内,不一会,伤口变成青紫,疼痛难忍,头昏头痛也越来越严重……。

儿子大哭不已,母亲泪水涟涟,突然,一个念头涌向美玉脑际:儿女几次遇难,难道这是自己犯忌带来的恶果?苍天啊,你怎样才能保佑我儿安然无恙呢?如果我离开人世,你会收回惩戒吗?思来想去,她决计,为了夫君和儿女的安全,自己将厄运带走!

估计丈夫快到,她将几近昏迷的儿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换上新衣,理理头发,对庆年说:“妈去后山给哥哥扯草药去了,你在家看好哥哥!”庆年来到哥哥床前。

美玉含泪来到屋后铜关山那株老枝低垂的板栗树下。他绝望地将藏在衣袋里的一段白绫取出,一头套个石头朝老枝甩去,那绫越过老枝,稳稳挂在枝上。然后,他又搬块石头,站在上面将绫子两头结好。

一切准备就绪,他正欲将颈项伸到绫套上,却恍忽听到舜年、庆年在大声哭喊着“妈妈!妈妈!”他朝山下望去,见那茅屋是那么孤寂,孤寂得象有若干鬼魂缠绕。她猛然醒悟: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儿女悲天怆地喊妈妈,可是再也听不到让他们感到完全幸福的回答!自己怎能一走了之?!作为母亲,应该尽最大的关爱,给他们缝补浆洗,让他们时时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给他们做最可口的饭菜,让他们都长得白白胖胖;给他们灌输道德经纶,让他们都长成栋梁之材!这才不枉为母亲呵!此时,她又好象听到丈夫求医那气喘吁吁之声。多好的丈夫呵!他是那样深爱着自己这不幸之妻!只要他在身边,自己想做点什么事,他总是说“我来!”种地他包了,挖蕨打葛他包了,打柴挑水他包了!回到家里,洗衣做饭也要抢先,总是说:“劳苦功高的夫人,你就歇口气吧!”有什么好吃的,他先是给儿女们,再是往我这“爱妻”碗里塞,还说,“在我眼里,你也如同儿女,你吃后我吃才香哩!”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不仅不能报答夫恩,反而把一切重压都推给了他!怎么对得起这世上难找的夫君呢?

几只乌鸦从她头上飞过,发出“哇—哇—”的惨叫。或许,这就是婆婆异梦中的乌鸦?!这凄凉又使她想到自己招来的灾祸,强烈的自责再次爬上心头!他认定自己真是个灾星!没有这灾星,一家子断不会落难到这深山老林,没有这灾星,夫君及儿女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如果灾星陨落,一个个苦果也会落地!他们会马上回到爵府,享受王族应该享受的一切!儿女们才会成人,夫君才能一展才华……

突然,他看到甘霖带着土民正从山道上飞跑过来,一切都来不及细想了,等甘霖赶到,他断不会让自己走上不归路的!她轻叫一声:“甘霖呵,我的夫君,我不得不走了!你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能悲伤!两个儿子就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把他们教读成人!”她泪如雨下,眷念地望望那孤寂的小茅屋,默念着:“我的心肝宝贝们,妈妈只有在阴间护佑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听爹爹的话,不要总是想着妈妈!”看甘霖就要进屋,她急忙将颈项伸入绫套,咬咬牙关,一脚将石头踢翻,整个身子悬入空中!他挣扎着想最后喊一声“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夫君!”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会儿,甘霖带着一土民气喘吁吁地赶到,土民迅速给舜年伤口包上草药,又用泉水让他吞服一粒药丸,“幸喜大量毒液已排除,加上我这药也算用得及时,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

甘霖感谢不已,想到要招待救命恩人,忙喊美玉做饭,庆年说:“妈妈说上后山给哥哥采草药去了!”

甘霖觉得蹊跷,一个生长在爵府的弱女子,她认得什么草药!马上转到屋后,天啦,只见心爱的妻子已直挺挺的吊死在树上!顿时,天旋地转,五雷轰顶,一声“夫人!”便栽倒在地!土民将其扶入屋内,灌以茶水,好一会才苏醒过来……他悲恸地泣诉:“我的贤妻呵,你为何突然走上绝路!你为我生儿育女,日夜操劳。我时常盘算着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这好日子你一天也未过上!相反,所有的苦果,你一个人吞了!我对你亏歉太多,一生都不得安心呵!……

舜年、庆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可是,他们听到的,只是大山的回音和溪水的哭泣!

舜年失去妈妈,时常以泪洗面。他不知妈妈为什么会投缳自缢。问爹爹,爹爹亦沉默寡言,只是长吁短叹。想到妈妈教他咏唱的若干小调、戏曲,那低回婉转、柔情缠绵的旋律,他心里更加凄切。他跪在妈妈坟前,抽泣着说:“妈妈,您安息吧,舜儿一定遵您的嘱咐,像世爵公公那样自立自强……

三十年后,甘霖领子孙复来陶庄祭扫,回想当年情景,涕泪俱下,因作诗二首——

陶庄感旧题壁

陶庄秋雨旧岚烟,太守来尝太守泉,

相奉当时真率味,新添活水煮鳞鲜。

婆娑老树记年华,屈指当时豹隐赊,

秋水马蹄情讵幻,胡麻饭里出丹砂。

曩作逋臣戒履冰,龙媒天驷吾何能?

蕉衫葛屦经霜日,曾送翩翩旧五陵。

鹅笼幻出小诸侯,坐拥高车尚黑头,

一过枕流漱石处,还携旧兴上山楼。

懒瓒拨灰煨芋时,十年领取岂先知,

苍颜落影金尊里,还被哀猿引梦思。

陶庄行有引

陶庄者,铁汉处困之一枝,与亡妻覃讳美玉、字楚璧,同畏谗敛迹,泣卧牛衣地也。辛卯岁同离此地,吾妻捐身,以安夫子,并安舜、庆两子女。今铁汉偕儿携孙高车驷马过当日之穷途,履今时之康庄,相儿女辈各悲风木,岂铁汉宁不念感存亡乎?三十余年,诗文俱无一字及陶庄,於情何安?且此上下数里,溪山屈曲,夫妻游赏,如在眉睫间,覃不谨识字,颇知音律,其谏诤勉励事实,尽载容阳志传中。今特就陶庄诗以纪其大概,使儿女识当时之陶庄云。

寒山之石久墟矣,追忆卧泣牛衣耻。

老夫题桥歌玉忆,据鞍驰辔是孙子。

陶庄当日美少年,今日微霜点鬓边。

溪山应有人琴怨,心情如过酒垆前。

射影虫沙安在哉?海市蜃楼瞥眼开。

眼中之人吾虽老,陶庄陶冶昔多才。

踏破陶庄路, 寻问陶庄民,

休惊少传新来意,原是陶庄旧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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