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进入了信息时代,一个叫做托夫勒的美国人写了一本书,书名:“第三次浪潮”。1983年的冬天,他几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当时的经商对中国人来说,还不像后来的商品经济大潮那样汹涌澎湃。天气很寒冷,他整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他是个落伍者,一些新名词、新提法其翻新之快让人目瞪口呆。只是一首《我的中国心》由张明敏在后来的春节晚会上唱开,才搏动起他那颗和每个中国人一样的心。一位有争议的歌手和台湾另一位《龙的传人》的词曲作者在人民大会堂同台演唱《你和我的明天》。迪斯科也登上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切离他很遥远。尽管,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
那天上街买书,太阳和他的脸一样死气沉沉。从书店出来,他一无所获,于是仍旧没精打采。走着走着,他就看到了她。她从邮局走出来的时候,他们邂逅了。她几乎完全变了样,但那斜斜乜人时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样。他想起了英雄保尔在修筑铁路的工地上与过去的恋人冬尼娅重逢的情景。他曾经陶醉在保尔和冬尼娅少年时的故事里:保尔打了调车场场长的儿子苏哈里科,那时冬尼娅在一边喊:“哈,打得太漂亮了。”而现在,她那乜人似的样子,让他想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羡慕她的两个哥哥,就像保尔的哥哥阿尔焦姆一样。阿尔焦姆把一只有力的大手,放在堂倌普罗霍尔的肩膀上,眼睛瞪着他说:“你为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说完一拳就把普罗霍尔打翻在地了。他是后来才看到这本很有名气的书,但他觉得自己从小就渴望像阿尔焦姆这样的一位哥哥。
他转过身来,佯装着在报栏前看报。报纸似乎有几个月没换了,看了半天觉得索然无味。报栏玻璃上落满尘土。那时,她侧身而过,她的个子更高了,脸上有一种神彩,而下巴仰得高高的,已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那脱俗的笑和他的死气沉沉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个小伙子面向她一脸殷勤。小伙子站在一辆漂亮的摩托跟前等她。她的到来使小伙子举止文雅,但从嘴角两撇流行的小胡子可看出他的不安分和粗野。小伙子戴一顶时下流行的兔皮帽,还有一把吉它,一条牛仔裤。这一切更使他锦上添花了。
自从上了中学,他们已不在一个学校。听说她到部队里当文艺兵,接着很快脱掉军装,在太原一家文艺团体里做演唱。现在,她和这个小伙子在八三年冬天的离石街头很开心地说笑着。一顶红绣球的绒线帽和火红的皮夹克,一条紧绷的演员练功裤,组成了一种夺目的显明。青春是美丽的。她大胆地伸出手去,小伙子聪明地心领神会。他们很像一对富有浪漫主义气质的异国情侣,在吕梁山区招摇过市。
那辆摩托,也许是雅马哈什么的,也许不是,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外国货。尽管他对摩托有些无知的可爱。她接过了小伙子递来的头盔,便坐在摩托上开始发动。大街是这样宽广,阳光在冬日里显得如此明亮,风儿带来了奔驰的声响。她的样子可爱,颇有点男子汉气概。那小子甜言蜜语,迷醉的脸上夹杂着一种希特勒般的丧心病狂。他轻搂着她,很不凡、很自信而又充满了某种笑里藏刀,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街口一家知青铁皮房门市部里那台功率不算小的音箱里,在一片宁静之后,猛然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一阵风雨雷电:有一个东方古老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有一个中国古代皇帝太伟大了不起他威力不可一世所向无敌他曾经身怀大志远征东西他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其声浪之猛烈让人颤栗不止,历史就在这一阵风雨雷电中死灰复燃了。
他向前走,看到前面红灯亮了,接着注意到在爱委会、计生委和城建局的几幅宣传画旁边,又立起一块很大的演出广告牌。广告的形式和内容都够得上标新立异,因而堪与省报三版下角登载的所有演出广告媲美。激光,或镭射、迪斯科、霹雳舞、太空舞,种种现代舞之类。特别是有她的大名,还是领衔主唱。他决定不妨一看。
第一场爆满。
第二场早点排队。
终于看到了她。舞台上灯光炫目艳彩四溢花里胡哨。她气度不凡地登台亮相,灯光随着音乐错落有致,忽明忽暗。她舞扭臀部像轮子一样旋转……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一曲难忘。年轻的叫好,甚至是粗野的响指、口哨和扔帽。“再来一个!”这是《一样的月光》,台湾电影《搭错车》插曲,曾由苏芮主唱。下面是一首《迟到》,唱出了对爱情的忠贞。它虽唱的是爱情,但也引起人的联想:人生永远有一些更为凶险的坎坎坷坷,爱情与此比起来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后来,她总算认出了他,而他一直在说,说了许多。她尽管认真听,但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一切都是这样支离破碎。她觉得任何人都超越不了他们所处的时代。所谓的追求,并不仅仅是为了解除人生痛苦,而是使生命不至于白白渡过。“当你在社会上是有用的一员,在个人上是完全的自我时,社会才对你是很美的乐园。”一位精神可能很富有的作家,也常常为自己物质生活的捉襟见肘所困扰。因而,他只能借助笔来发一些感慨。不是早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说法吗?一部外国影片中,一个亿万富翁不无自得地说:“贫富的差别,首先在于智慧的差别。”经济腾飞才是富国根本。她说。她决定下一步和那小伙子去经商。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不知道,他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他妈的!”他骂着自己,他对热衷于金钱的人充满了陈见。在商品经济大潮到来之前,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管白猫黑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早有这样具有预见性的、充满了一针见血的话,今天正在改变着整个民族的历史进程。而他能改变了自己吗?他不知道。
最后,他走出剧场,接着就很快消融在黑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