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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

傍晚的H城,轻浅的暮色像层纱,不动声色地覆盖下来。窗外青山上林立的树,带着一种沉静的寂寞,屋子临河,风掠过,水波声听得清晰,无端端地让人觉得伤感。

露台很大,周宝落躺在腾椅上,闭了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回忆起一些过往,不得不无奈地陷入深思。

一侧明亮宽敞的厅里很热闹,有人喝酒,有人跳舞,叶佳怡的声音格外响亮。呵。不奇怪。这样的场合,原本就是佳怡的舞台。落落想像得到,她媚眼如丝,体态动人,不知收获多少垂涎的目光和口水。

手机呜呜低鸣起来,是陈启真。

“怎么样,是不是快活得把我给忘了?”陈启真哪怕是调笑,也只闻温馨,不觉暧昧。

落落弯了嘴角笑,“快活的时候谁要记得你啊。”

陈启真笑起来,“我一忙完手头上的事,就立刻赶过去接你。”

落落急忙说,“不,不用。你只管忙你的。省得佳怡又取笑你。”佳怡是经常说的,这陈启真,也真是的,大把年纪了,自己不嫌粘腻,也总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嘛。好歹也一公司董事啊,什么女人没见过?落落这种货色也值得这么费心思看守?

当然,她话没说完,就被落落飞上一脚,陈启真甩来一暴栗。

“那你答应我,乖乖的哦。不许对别的男人抛媚眼。”陈启真很认真地说。

落落忍不住失笑。真的就如佳怡说的,周宝落什么货色?并非国色天香,瘦弱的身材经常被佳怡毫不客气地叫,哦哟,可爱的小金桔。除了陈启真这个没眼水的笨蛋,谁还肯来受她的勾引。

她低下嗓音来哄他,“好啦好啦,我保证,除了陈启真,任何男人我都不会放在眼里。”

自己也觉得肉麻。陈启真却很受用。“好啦,那我挂了,记住,晚上别喝太多咖啡。”

落落再次笑了,“好啦好啦,啰嗦的帅哥,挂了挂了!”

冷不防身边窜出个人来,抢过手机,“陈启真,拜托,拜托,这已经是你今天打来的第八个电话了。我告诉你,女人啊,是最最不会珍惜这种感情的哦。相反地,她会不在乎你,甚至鄙视你……”

落落大叫一声,“叶佳怡!”

叶佳怡冲着手机继续嚷,“金玉良言,听不听在你!”“啪”地关了手机盖,得意洋洋地冲落落挤挤眼,“来,给你介绍我最新的男朋友!”

落落这才注意到,叶佳怡身后还站着个男子。他恰好站在阴暗处,看得到他瘦高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落落突然一颗心蓦地紧了一下。她缓缓站起身来。

叶佳怡伸手拉过那男子,十分欢喜地为他们俩介绍,“我最好的朋友,周宝落,叫她落落好了。唔,这个嘛,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叫言良生。怎么样,够帅吧。”

他站在了她身际。这样盛夏的夜,哪怕没有月光,那天空的光亮也足以看清楚一个人。落落的目光落在言良生身上。

这的确是个很帅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表情似笑非笑。

“良生在这里有个项目要开发,挺忙的,所以来晚了。”佳怡搀着言良生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落落微微皱着眉。她凝视着言良生。

“你好。”她说。

言良生轻轻晗首,“万总来了,我过去一会。”他爱怜地看一眼佳怡,“好好招呼你朋友哦。”

他转身走开。落落的目光跟随着他。他是言良生。叶佳怡的男朋友。

佳怡喜滋滋地,“不错吧,这个。”

落落垂下眼帘,轻声说,“这里,是他的家吧。”

佳怡扬扬眉,“是啊,前段时间刚买的。他经常要到这边来,总是自己有个住处方便点。”她侧侧脑袋,“这人也是,非要到H城来发展,天远地远的。”语气里诸多甜蜜的抱怨。

落落抬起头来。呵。这里是他的家。

落落喃喃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佳怡说,“一场饭局。我们公司跟他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吃过几餐饭,大家熟悉起来,留了电话,就交上朋友了。”

佳怡扯扯她,“走走走,跳舞去。”

落落扶住额头,“我头疼。”

佳怡蹬蹬脚,“你呀,永远这么扫兴。不理你了!”

她气乎乎地转身走,倏忽间就跌入狂欢的人群里。

落落重新躺到椅子上,颤抖着双手,试图点支烟。

他是言良生。这世界多么小。她想像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面,但没有哪一出,便是今晚这模样。

她以为,她可能会哭。她以为,他可能会骂她。她还以为,他们会拥抱。

都没有。

他好像不认识她。

他不认识她。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也点不燃的烟掉到地上,她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他,窗外刚刚下过一场暴雨,他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高,鞋子沾满了泥,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皮革包,还在往下滴水,头发湿漉漉的,甚至还流着鼻涕。她尖声喝斥,“出去出去,把你的鞋脱了再进来!”

因为这个,他来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他就在她隔壁班。他很快地就变得很干净。她听到很多女生在议论他,好帅。学习又很棒。

圣诞会演,他坐在黑色的钢琴旁,专心致志地弹奏《献给爱丽丝》,台下沸腾了。她愣在椅子上,看到灯光打在他发际,他的侧脸那么纯净那么漂亮。

那晚回到家,她怯生生地叫他,“良生。”

他默默地盯着她看。不说话。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泪水哗哗地就流了下来。

他慌了,上前一步来叫,“落落落落,你怎么了。”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从那一天起,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他也保证过,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而现在。他和她,却像从来不曾相识。

泪水从眼角飞溅出来。

几乎没法呼吸。一呼吸心就特别疼。

她开始懊悔。不该听从佳怡的窜啜,跟着她到这个小城来。什么新开发的旅游城市,有着春天小草一般的清新味道。她又不是没来过。

她来过。她记得H城的每一条街道。很多时光流逝了,许多旧建设物被拆掉了。H城渐渐变得和所有城市没什么两样。高楼大厦,不灭的霓虹。

没有什么可看的。她真的不想来。

可是,还是来了。

也许,在踏上这片土地的刹那,她心里也是在暗地里盼望着的吧,也许也许,会碰上他。

这样在心里默默怀想的也许,她没指望过会变成现实。

但真的。他出现了。像一场梦。让人禁不住地懵懂怅然。他怎么也会在这里?这许多年来,她只隐约听说,他混在南方。潦倒或者发达,无人确知。她也不敢寻问。她没有一刻遗忘过这个人。但永远也没有探询的勇气。悄悄流逝的十年时光,只会让沟壑越更深邃。果然,他们成了陌生人。

他好像更高了。成熟了许多。成熟得自然而然地抛弃过往。

她一个人先回的酒店。

关了手机。喝光了一瓶小城特产的野山葡萄酒。

躺在床上,仿佛躺了非常久,手机响起来好几次。她不愿伸手去接。头有点晕,纳闷佳怡怎么那么晚也没回来。突然间自己嘻嘻笑起来。呵。佳怡怎么会回来。她的良宵总是千金难买。

笑着笑着眼角湿起来。

不知道佳怡的良宵,是不是与言良生共度。如果不是,又还能有谁。明明佳怡看他的眼神,那么欢喜那么专注。

从前她总是笑话佳怡。每一场爱情佳怡总是全情投入,像是一生只有那么一次。可是一转眼,一星期,或者一个月,长一点的,七个月,佳怡的兴趣比退潮的海水还快。

落落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做到的,永远激情澎湃?”

佳怡不以为然,“爱情来了爱情去。没有谁真的能爱谁一辈子。傻姑娘。”

真的很傻。她已经二十五岁,但十五岁的每一天,她仍然在惦记在怀念。

十五岁的落落亦听父亲提起过,关于父亲与言良生的父亲的故事。

言良生的父亲与落落的父亲从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天就成了铁哥们。大学毕业后,言良生的父亲因为一段爱情远走他乡,而落落的父亲留了下来,工作,结婚,生子。

也许生活注定就是一部谁都预料不到结局的悬疑书。谁也没想到,睽别多年,他们的再次重逢,却是一次残酷的死别。言良生的父亲猝然晕倒在办公室,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拨通了落落父亲的电话。

十七岁的言良生就这么失去了父亲,然后,来到了落落的家。

落落好奇地问,“你妈妈呢?”

言良生说,“我妈妈一早就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了。”

他说得很流利,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

他真的几乎没有印象,母亲离开的时候他还小,记忆里只有父亲。父亲沉默寡言,像是满怀心事。许多个夜里,他半夜起来去卫生间,十有八九看到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静静地吸烟。父亲没有再提起过母亲,有关母亲的一些零落的认知,还是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在他们的嘴里,母亲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有了老公和孩子,却非要跟着别的男人走。破鞋,臭婊子。他们这样骂她。当着他的面。

他憎恨过她很长一段时间,但渐渐地,就淡忘了。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生命中太长久地没有这个人,自然而然地,渐次淡忘。

良生和落落之间渐渐熟悉起来,他俩喜欢一同坐在家里的小阳台上,星空静谥,月光清冷,夜风拂过彼此的面颊,落落说,“良生,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好吗?”

言良生摇摇头,说,“如果你要唱,那你要保证,以后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要在我身边唱首歌给我听。”

落落张大眼睛,笑,“好啊,这有什么难的。”

原谅她那时不知道。命运的翻云覆雨手,谁也躲不过。什么诺言,什么海誓山盟,都可以化成一缕云烟。

回忆让人禁不住地心酸。怎么也睡不着。落落干脆坐起身来,随便趿双拖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城的午夜特别安静,街道上没有了人影,也没有来往的车。唯有那些孤单伶立的灯,还在执拗地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天空中飘起了小雨,雨丝让这夏夜多了一点沁凉。

落落沿着河堤走,一直走。终于走得累了,不管不顾地,便在路阶上坐了下来。

酒意渐渐上来,把头埋到膝里,轻轻地唱起歌来,“有人问我你到底哪里好,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

恍惚中,有人坐到身边来,落落抬起头来,眯缝了双眼问,“嗨,你哪位啊?这么晚了,还散步?”

迷糊中看到了是个男人,依稀有清秀的眉眼,看上去还挺顺眼的。落落笑起来,呀,或者她可以尝试一下佳怡所说的,一夜情什么的。

她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男人的面孔,“你寂寞吗?”落落轻笑两声,几乎耳语般说,“我觉得寂寞,很寂寞。”

男人说,“你醉了。”声音沉静,带一点点的哑嗓子。

落落把自己放到他怀里,呢喃地嚷,“吻我吧,吻我吧……”

凑近了,似乎看清了男人的面孔,唔,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清澈,他的呼吸渐渐沉重。他轻轻地皱起眉来。落落伸出手,轻轻抚弄他的眉心,低声说:“呵,别皱眉,不许皱眉。皱了眉头就不漂亮了。”

她主动送上唇去,可是实在不是自己熟练的动作,于是,就显得有点笨拙,有点天真。

男人不再犹豫,轻轻地在她唇上亲吻一下。轻轻地。然后又一下。紧接着,他的吻变得沉重而绵长。落落觉得自己窒息了。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不知何为天何为地了。

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

她和言良生的第一次亲吻,彼此都特别慌张,彼此的牙齿碰到了一块。他们不好意思地凝视着对方,羞赧地偷偷地笑。

她的经验都与他锻炼得来。他动不动就轻声叫她,“嗨,姑娘,来,锻炼一下身体。”然后便趋近来吻她。长久地。缠绵的。恋恋不舍的。

就像此刻。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到处都是太过刺眼的光亮。落落扶住额头,一时间弄不明白身在何处。

明明是酒店。可是有些什么不同。昨晚她随手扔在床头的小披肩呢。

她紧张地审视了一下自己,好像并没什么不适。她松口气,怔怔地坐在床上,仔细回想昨夜。

记忆里有个男人。他们接吻了。

天哪。真的吗?

落落捂住胸口。不可能吧。循规蹈矩如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有违常规的事。可是,好像真的有吻过哦。那滋味,仿佛还沾在唇边。

落落的脸躁红起来。她惶乱地打量着房间。后来呢。如果真的吻了,那么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发生吗?男人呢?

她跳下床,冲进卫生间洗澡。伸手取过牙刷时,她突然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那牙膏,竟然是一支草莓味的儿童牙膏。

落落的心砰地狂跳起来。脚下禁不住踉跄了一下。

哪有大男人用这种牙膏。只有她知道。唯有他。言良生。他从小到大,就只用草莓味的儿童牙膏。每次出门,必定随身携带。

难道昨晚那男人,就是言良生?

淋浴蓬头哗地倒出水来,落落三魂走了七魄。昨晚。他看到了她那么狼狈那么无耻的一面。他一定觉得她轻浮而下贱了吧。他一定在心里轻视她了。

他吻她的时候,心里在怎样地嘲笑着她?

落落拿过毛巾,狠狠地擦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把昨晚耻辱的记忆擦掉。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在沙发上搁了两百元。

这样的小城,住这样一晚,两百元应该也足够了吧。

她走到服务总台,询问总台小姐,“请问,8608号房,唔,谁的名字登记的。”

总台小姐疑惑地看了看她,她急忙说,“我和朋友一块来的,太匆忙了,忘了是用谁的证件开的房。麻烦你,查一下。昨晚才发现我的身分证弄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你这儿丢了,或者,你们可有人看到?”

总台小姐笑了,很有礼貌地说,“呵,我们如果有看到您的身分证,一定替您收藏好的。不过,目前还没发现。”她在电脑键盘下敲了几下,“啊,查到了,8608号房,用的是言良生先生的身分证。对吧,您的朋友是吧。”

果然是他!

落落再次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她勉强地冲总台小姐笑笑,“呵,是的。谢谢啦。”

走出酒店大门,觉得自己全身都丧失了力气。

她伸手叫辆车,直奔火车站,毫不犹豫地买了张回A城的车票。

车子启动,她才给佳怡发了条短信,“佳怡,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回见哈。玩得快乐点。”

几分钟后,佳怡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在电话里骂:“周宝落,你搞什么鬼啊。快点过来打麻将!”

落落听到她那边,果真有稀里哗啦的麻将声。爱情有时也就像场麻将,拿上手的牌再好,倾刻间,就不知道谁赢谁输。

落落轻轻地摁断了电话。

落落提前回到了A城,让陈启真又喜又惆怅。原本以为她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

他特意提早下班,在超市里逛足整整两个小时,连油盐酱醋都恨不得重新买过。

摁响落落的门铃的时候,落落几乎是又惊又喜地拉开了门,嗔怪道,“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她抢着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让我陪你一起去嘛。”

启真笑着避过身子,“呀,别弄脏了手。闪开闪开。”

落落无奈地笑。她自觉也老大不小了,陈启真却一直把她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看待,她做什么他都不放心,恨不得与她寸步不离,样样替她打点清楚才甘心。

陈启真顾自进了厨房,手脚麻利地开始洗洗切切,眼角余光看到墙角的垃圾筒里扔了快餐面的包装袋,于是不满地嗔道,“说过多少次了,快餐面这个东西要少吃,少吃。亲爱的周宝落同学,听清楚了没?”

落落笑着应,“好好好。听清楚了。下次不敢了。”

他笑吟吟地回过头来瞪她一眼。

他了解她,基本上每次都是嘴上答应得好听,但没有一次真正照做过。

他不厌其烦地批评她,她呢,就嗯嗯地敷衍着他。

她惊奇地看着他把小青瓜切成片,忍不住夸奖道,“呀,我还以为你的手只会签文件,写支票。”。

陈启真道,“我有很多优点你尚未发现。”

落落假装吃惊,“真的吗?吹牛不用上税的啊。”

陈启真白她一眼,轻轻“呸”一声,“快滚到客厅去看电视。别来打扰我。”

落落笑着回到客厅,开始看点播频道,综艺节目,她并不爱看苦大仇深的悲情片,太小白的偶像剧她又看不下去,只好看综艺,一群主持人在台上疯疯癫癫地傻笑,台下的观众也跟着痴痴地笑。

启真端了个碟子出来,削好的水果整齐地摆在碟子中央,煞是好看。

落落骇笑,“你百忙之中还弄出来这个?”

启真骄傲得不得了,“都说了我这人N多优点。”他促狭地眨眨眼,“别把我弄丢了,那绝对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损失。”

落落塞块水果到嘴里,后怕地拍拍胸口,“好险好险。”

两人都笑出声来,启真爱怜地扯扯落落的头发,“去,洗手!吃东西前也不洗洗手!”

落落笑着抗议,“陈启真同学,请记住,我已经成年了。不要再拿我当小孩。”

启真瞪圆了眼睛,“我喜欢,我爱,你能把我怎么着。”

落落轻哼一声,悻悻地去洗手,嘴里嘀咕道,“好吧,只要你不嫌累,随便你好了。”

陈启真把碗筷一一摆上,自己后退几步,满意地左打量右打量,落落走出卫生间,看到他模样,忍不住失笑,“喂,不就几道菜,犯不着这么自恋吧。”

陈启真为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满足地叹息一声,“这其实就是我的梦想,和你坐在一块,就着同一盏灯,吃饭。”他的声音温柔起来,“要是可以一辈子这样,我就满足了。”

落落假装听不懂,取笑道,“喔哟,这么渺小的梦想啊。不行,你至少要去赚座城市回来!”

启真为她盛碗汤,笑而不语。

自认识以来,他就认准这女孩,他自认已经很努力很用心,可她好像总是有点心不在蔫,虽然对他的示好和表白,她像是默默地首肯了,但他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地对他敞开心扉,无论他多么渴望多么努力,他总不能企及她心灵最深处。

落落默默地吃着饭,不知不觉地,思绪又飘到了H城,不知道她这样离开之后,言良生有没有询问过她的下落。

他惦记她吗?

她的手无意识地拿着汤匙,在碗里拨来拨去,陈启真看在眼里,疑惑起来。

她平时虽然有点走神,但总不至于这么失魂落魄。

发生了什么?

他有心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吃完了饭,落落把陈启真摁在了沙发上,自己去洗碗,哗哗水声中,心思又飘得老远。陈启真的梦想就是和她一辈子这样温吞地过到老,她呢,她的梦想,从十四岁就开始存下来的梦想,扔到了何处,还是一直保存在内心深处,那个不为人触及的角落?

还在洗手,启真已经在叫,“落落,洗好了没,快来吃水果!”

落落走出来,叹道,“又让我吃啊。当心变成一个大胖子。丑到爆哦。”

陈启真嬉笑道,“那敢情好,没人再动你脑筋。”

落落白他一眼,他哈哈大笑,“明天带你去吃烤肉可好?”

落落笑,“有得吃总是好的。”

落落记得有一年,她总是觉得饿,嘴特别馋,手边桌上各式各样的零食从来不断。最凶的一次,一个星期长了十斤。等终于在镜子里仔细审视自己,发现昔日的大眼睛被一脸的肥肉挤成了小眯眼,自己也觉得不忍不目睹。

佳怡说的,“就你这模样,要碰着一个从前暗恋过你的男生,你要别人的脸往哪儿放?”

她因此痛定思痛,把所有零食都扔到垃圾筒里,买了个呼拉圈,又网购了一张跳舞毯,一下班就在家里又转又跳,吃了半个的苹果,一颗米都没敢进肚,幸好,瘦回来了。

这么一折腾,就不敢再放肆地吃东西了。

当然,自那时才懂得,什么事,都不能过。只能适可而止。

感情,其实也该如此。

只不过,常常觉得,那颗心不听话。它总要情不自禁地往从前飘去,沉缅于过去的回忆里不愿清醒。

两个人坐着看了很久的电视,偶尔会一同为狗血的电视剧情大笑起来。

夜深了陈启真才离开,颇为依依不舍,“一个人回家的感觉最仓惶。”

落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要不,我送送你?”

陈启真伸手轻轻打她脑袋,“走了,锁好门。早点睡。”

落落接口道,“别熬夜。泡泡脚再睡……”

她笑盈盈地看着陈启真,每次他都要这么交待她,她都背的下来了。

陈启真也好笑起来,“嫌我了哈。走了走了。”

他假装生气地走。

最后还是回头来,微笑着冲落落挥挥手。

落落微笑着磕上门。

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日子也不是不好打发。

匆匆地,不也多少年过去。

只是午夜梦回,那些过去就像发生在昨天,清晰得让人心疼。

很晚才上床睡,其间陈启真打了电话来,“睡了没。”

落落打个哈欠,“被你吵醒了。”

陈启真倒也信了,“真乖。那快睡吧。”

挂了电话,落落又看了好久的书,凌晨才睡。

清晨听到电话响,懒懒地不想接。

电话响了又响,落落只好接起来。

是启真,一开口就道歉,“不好意思啊,落落,今天一大早就接到个通知,我得马上赶去上海一趟。”

落落清醒许多,急忙答道,“哦哦哦,去呗。”

他确实是很抱歉,明明才答应她带她去烤肉。

而眼下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即将启程去上海。

“我很快就回来。”他在电话里恋恋不舍地说。

落落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但陈启真觉得抱歉,“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落落说,“不用。不用。”她什么都不想要。

陈启真想了想说,“我自己留意好了。”他放低声音,“你在家乖乖的哦。等我回来。”

落落说,“好,我在家学做东坡肉等你回来。”

自从一个人在外生活,落落渐渐地学会用学习厨艺来打发时间。每次母亲打电话来,听说她最近又学会了做什么什么菜,总是又惊讶又心酸,“落落,不如回来好了。”

落落笑笑,轻声而坚决地说,“不”。

母亲不止一次提过这话题。落落从小就怕孤单,晚上睡觉也要亮着一盏灯。但大学一毕业,她就坚持着留在了A城,一个人找房子,自己动手刷墙,装灯,修爆裂的水管。

认识陈启真的时候,她已成长为全能型的女强人。陈启真深深为她折倒,夸她外表柔弱,实际上独立自主坚强能干。

她只笑不语。他当然不知道,她从前连葱和蒜都分不清。看到蟑螂就放声大哭。她甚至不知道从家里出来,要去最近的一家超市要坐几路车。

母亲曾经发愁地看着她说,“落落,以后你可怎么办好?”

她只调皮地吐吐舌头笑。她从来不担心,她以为,永远有言良生在身边。他会照顾她。他说的,他会照顾她。他什么都会。煎鸡蛋,下面条,包饺子。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包括她的裙子上沾了油漆,她想要看萤火虫,她和小伙伴拌嘴了,她的收音机坏掉了……

突然间,听到陈启真说,“落落,我爱你。”

落落怔怔的。远走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

陈启真像是也觉得了自己的肉麻,隔着无线通讯也羞赧得不自在了,赶紧挂了电话。

他爱她。她知道。她微微牵动嘴角笑。

傍晚她去了图书城。太多的精美食谱,她拿起来哗哗地翻,那些图片真漂亮,再没有胃口的人看到后也要口水直流吧。

她翻着看着,心里涌上一阵温暖来。

这样的生活,也许才是她应该过着的吧。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做着一份薪水不高却也并不辛苦的工作,闲暇全都用来吃吃穿穿。将来还会有一个乖巧的孩子。这样安宁的家常。多美好。

“很美好。是吗?”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他嗓音略带暗哑,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落落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一场梦。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在H城的吗?

他顺手拿起书架上的另一本食谱,唰啦啦地翻,轻笑一声,他说,“我从前最爱看的就是食谱。”

他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多了一点深邃的忧伤,“因为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最喜欢吃好东西。”

落落只觉得嗓子发哑,说不出话来。

他冲她笑笑,趋近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好,周宝落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手上的书哗地掉下来。他弯下腰替她拣起来,微笑着说,“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努力镇定下来,“你好。”

他维持着那好看又礼貌的笑容,冲她轻轻晗首,转身离开。姿势轻巧。脚步欢快。

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落落的心突然就尖锐地疼起来。

呵,他并没有不认识她。不不不。他只有更深刻地记得她。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对她的怨怼,非常深。

这一晚,落落失眠了。她始终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被她关了音量。她就那样,呆呆地盯着不停闪烁的电视屏幕。思绪飞到了太远太远的旧时光。

呵。那些过去啊。谁能遗忘……

那一年的小小少年言良生,虽然只有十七岁,却有着异常骄傲的自尊。初初踏进周宝落家的门,迎头就被落落的一顿斥责浇灭了原本暗自已然滋生的对新生活的期望。

他轻轻咬着嘴唇,看到面前的小女孩,穿着洁白的泡泡袖公主裙,大眼睛乌黑,肌肤雪白。她真的是个好看的小孩子。

可她一点也不友好。吃饭的时候嫌他喝汤会发出声音,嫌他穿过的球鞋有汗味,嫌他的头发剪得土里土气。总之,她看不惯他的一切。这个从天下掉下来的小伙伴,处处惹她生气。她肆无忌惮地扔他的课本,弄脏他的作业。

他于是不愿意跟她说话。他那么小就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没有了家,无处可去。

他很注意不把脏鞋子穿进家门,任何东西用过总会放回原处,他很规矩地上课、吃饭、睡觉。尽量地不在她面前出现。

心里头怎么也憋着一股气。于是很努力地学习,总不能让她小瞧了。

那天晚上圣诞会演结束,他看到她站在台阶下,像是在等他,他假装没看到她,从她身边走过去。听到她的脚步跟在身后,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在寂寞的夜色里走了许久,街道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的脚步声。

突然间她怯怯地叫他,良生。他其实不是不想答她,他只是一时呆掉了。然后看到她的泪水珍珠般跌落下来,他就慌乱得六神无主了。

原来她只是个这么软弱的小姑娘。他的心全软了。什么架子都放了下来。他不喜欢她哭的样子。他决定了,以后不会让她哭。

毕竟年幼,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上学时一同出门,放学时他会在校门口的大榕树下等她。

他习惯于走在她的左手边,回家的路上,需得穿过两条马路,一间书店,八家拥有冰柜的小商店,他迈了总共686步。

许多年过去,关于这一天的这一时刻,没有哪一分哪一秒,被他遗忘。

他给她讲许多北方小镇的故事。才华横溢的父亲。教他课本上学不到的诗词,教他弹琴。她很同情地看着他,伸出手来为他擦掉脸上的泪,她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不要哭了,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说真的,她唱得有点走调。一点也不动听。但他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央求他教她弹钢琴。他不肯。

他说,“你手指又不够长。你又没耐心。以后我弹你听就好了。”

其实他只害怕,她如果学会了,就不肯听他弹琴了。

落落的父母都忙,母亲忙着做服装生意,父亲忙着他的仕途前程。家里常常只有保姆玉姨。玉姨一天到晚只懂得做饭拖地。感觉里,只有他和落落在相依为命。

近两年的时光里,落落感冒了,怕她会发烧,是他守在床边一整夜;落落和同学吵架了,他带她去小食摊吃石螺,耐心地一颗颗地挑出来给她;甚至落落的初潮,落落自己哭泣不已,是他厚着脸皮打电话给女同学,然后带着她去超市买卫生用品……

好像才一转眼,一年时光就过去了。他和落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落落长高了,更漂亮了。言良生记得,一个周日的傍晚,她捏着一个信封来找他,小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结巴着对他说,“有,有人写信给我。”

那是落落收到的第一封情书。言良生气坏了。他三下两下把信撕碎,几乎有点恶狠狠地对落落说,“不许理睬这种人,知道不知道?”

落落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坏了,老半天才点点头。

他暗暗记下那封信的落款,晚上上自习就找人把写信的男生叫了出来。男生瘦瘦的,很斯文的样子。他走上前去很粗鲁地就踢了人家一脚,粗声粗气地说,“以后不许给周宝落写信!”

他是真的憎恨那男生的。落落的第一封情书,应该由他来写。

那天晚上落落很生气,她一路小跑着回家,不肯等他。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跑,在家门口攥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你干嘛不等我?”

落落气鼓鼓地看着他,“你干嘛打人家?”那语气里竟然是维护了别人的意思。言良生一阵恼怒,他一昂头,硬邦邦地说,“我喜欢!”

落落使劲瞪他一眼,甩他手。他突然觉得很伤心。落落竟然为了别的男生跟他闹别扭。

落落蹬着脚说,“以后我的事不要你管!”

她扭头就往屋子里冲,他赶紧拉住她,她就被他拉到怀里来,他已经长得老高,她只及他的肩,他看到她仰着小小面孔,又嗔又怪地瞪着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地,像一头小鹿在安静的丛林里奔跑。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地就把唇覆在了她唇上。

她还在盯着他,愣愣地。他也盯着她,被自己吓坏了。

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落落回过神来,狠狠地甩开他。落落的母亲出现在门边,“咦,两个人站在外边干嘛?快进来,我准备了宵夜哦。”

他们相对坐在桌边,谁也不敢看谁。

他从来没跟人提起过,那一晚,他一直梦到落落。梦到他一直在亲吻她。她的唇温软香甜,让他舍不得醒来。

他们很多天都不说话。落落一看到他,就像只兔子样慌乱地逃走。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一周后,落落的生日,落落的父亲在阿尔卑斯大酒店定了桌,说好一家人要好好地吃一餐团圆饭。

但那一天,落落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约而同地失约了。父亲说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应酬。母亲说有一笔很重要的生意。他们在电话里对她说,她喜欢什么,就去买好了。

落落坐在洁白的餐布前,不声不响地流着泪。

言良生坐在她对面,轻声说,“落落别哭。”他牵着她的手,穿过喧闹的大街,他在一条小巷子口给她买烤红薯,她不爱吃皮,他细心地帮她把皮剥掉。

他们在护城河边坐了许久,夜色降临,且渐渐深去,哗哗水流声在静夜里清晰可闻。言良生说,“落落,我给你唱首歌吧。”

于是他开始唱一首老歌,“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这麽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落落惊异地抬起头看他,“良生,这是什么歌啊,真好听。”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

言良生很郑重地说,“落落,我要吻你。”

他开始吻她。他听到他们彼此的心跳。落落闭上眼睛,嘴唇在颤抖。

言良生轻声说,“落落别担心,我总在你身边。”

十八岁是不是真的懂得什么是爱情?反正言良生以为,他是懂的。

落落也以为。自己是懂的。

父母亲并不是那么喜欢言良生。尤其是母亲。她看得出来。他们很少跟他说话。言良生想必也是有感觉的。但他只安静地,礼貌地。他的样子让落落心疼。

深夜一个人坐在窗边,她对自己说,“良生,别怕,总有我爱你。”

她以为,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总腻在一起。周末在院子里,可以玩一整天的捉迷藏。他要是能在十分钟内找到她,就罚她亲吻他一下。

那天天有一点点阴沉,像是要下雨。她顽皮地跑到屋子里头,听他在院子里焦急地叫,“落落落落!”

她从窗子里看出去,他站在天空底下,脸上满是惊慌。她笑着跑到门口,大叫一声,“喂!”

他冲过来,牢牢地抓住她。他说,“说好只在院子里的,你怎么跑到屋子里面来了!”他的眼睛里有点怒火。她撇撇嘴生气,“你这么凶!”他看着她,慢慢地轻扬起嘴角笑了,他把她抱到怀里,轻声说,“落落,你肯定不知道,我找不着你,我急死了。”

她伏在他肩头偷偷地笑。抬眼看到母亲站在院门口,一脸惊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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