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皑山山腰,聪江城区尽收眼底。
王清江指着脚下的高楼大厦,无比自豪地对省委书记孟达山说:“这几年聪江的发展是前30年的总和。我接手时,聪江城区是哑铃形形状,两头大中间小;现在是大肚罗汉形,肚子大两头小。城区面积由过去3平方公里扩展到12平方公里,城区人口由9万人增加到28万。”
孟达山静心地听他介绍。
省委书记不吱声,王清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这个人非常敏感,能从细微的表情中品味出名堂来。他讲的是实话,但是不动听,给人一种突出自我的感觉,尤其有表功的嫌疑。
王清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将话锋转向,说:“当然,聪江的发展离不开省委、省政府的关心和支持,聪江今天取得的成绩是省委、省政府正确领导的结果,同时也是历届地委、行署领导全区人民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结果……”
言之有理,也说得恰如其分。如果没有前三任地委书记打下的基础,他王清江哪来一步登天的本领?
话越说越中听,不揽功才是大家风范。
孟达山还是沉吟不语。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那就是让对方把话讲够讲透才发表意见。
王清江兴致未减、谈性正酣。“孟书记,您看我们聪江城区是不是很有特点?”王清江指着眼前的风景,“城在山中,水在城中,人在画中。”
“总结得好!”孟达山终于说话了,并且是肯定的话。
得到鼓励,王清江更来神了。“孟书记,我要请您看一幅实景画,这幅画太美了……”王清江说一半留一半,抓住了孟达山的好奇心。
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是人的一种本能。
孟达山随王清江向不远处的一块大石柱走去。
到了石柱旁他才知道,这里真的有一个美妙的世界。
“您看……”王清江指着眼前的山山水水,提示省委书记。
不用提示。一幅百里田园风光图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这是一幅重彩画,“画家”运用大红大绿大黄的对比手法,把大自然夏季的景色渲染得错落有致。
众人都称好,好在风光秀丽外,还有一个画面切换的原因。
与其说是大自然把大家的兴趣调动起来,倒不如说是王清江把大家的兴趣调动起来。王清江为自己的巧妙安排而自豪。要知道,今天陪同省委书记视察的都是省里有头有面的大人物,这些人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能争取这些人,就是争取了钱与权。这也叫交易,是不显山露水的交易。
“能不能到山顶去看看?”孟达山指着山顶问。
王清江给他一个扫兴的回答:“不行,我的老领导,山顶常年积雪,现在虽然是夏天,山上的温度却是零下4度,山下的温度是38度,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24度。”
王清江停了停,观察孟达山的脸色,见孟达山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话,于是接着说:“我在聪江30多年,好多次想登上山顶,想亲身体会诗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境,怎奈这个愿望至今无法实现。”
的确如此。皑山特有的自然气候是大自然对聪江的特别奖赏,是地质运动送给聪江人民的特殊礼物。皑山的特别在于山顶上常年不化的积雪,这种现象在北国不足为奇,在南方却是独树一帜。因此,当地人有以山为荣的自豪感。
皑山可以与日本的富士山相媲美,但是,远远没有富士山有名气。聪江也没有因为有皑山而富裕起来。
孟达山对王清江的回答不满意。现代条件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比如乘直升机就能直达山顶,但是没人想到。也许有人想到了,但还没有做到。
不满意归不满意,孟达山不会真的与王清江过意不去。谁都知道,孟达山与王清江私交甚好,在全省11个地市州书记中,孟达山最喜欢王清江。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孟达山每年都要来聪江好几次,其他地市州几年都去不了一两次。孟达山对聪江情有独钟表现在,扶贫点、各种联系点放在聪江,调查研究到聪江,访贫问苦到聪江,植树节来聪江栽树,教师节来聪江慰问老师——聪江的山水到处留下了孟达山的脚印。
聪江与他有缘,关键是有王清江这位地委书记。
不过,登皑山还是第一次。说怪也不怪,在人们的观念还没有转变之前,考察旅游与游山玩水没有区别,谁愿落个这样的骂名?
孟达山当省委书记的第二年,他就把王清江从专员的位置上提拔到地委书记的任上,说起来两个人也有七八年的私交。王清江尊称孟达山为老领导,其实孟达山年龄不大,只大王清江五岁,称老领导是叫给别人听的。
其他人称老领导孟达山不答应。他老人家从不服老。
“孟书记,您看聪江是否具备地改市的条件?”王清江试探性地问。
此话正合孟达山的心意。
王清江有个心愿,那就是在他手里完成地改市。如果天公作美,那他不仅是聪江“改朝换代”的功臣,而且还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这是个很完美、很诱人的结局。
“已经具备。”孟达山肯定地说。聪江是全省的南大门,辖五县三市。从全省地理位置以及发展战略上考虑,南部地区必须有一座中等城市起支撑龙头作用。聪江地改市是大势所趋,省委全力支持。
孟达山特别强调要抓紧申报。
可以理解省委书记的迫切心情。急是有道理的,聪江有500多万人口,与三省交界,国土面积1952平方公里。如此广阔的地理位置,却看不到一座中等城市。没有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南部经济如何发展?
“谢谢省委的支持。”王清江代表地委立即做了回应。为了体现自己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要现场办公,于是冲着陪同的人群大喊:“韦专员……”
韦旺就在他身边。这种场合,专员一般站在不显眼的位置。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虽说专员名义上也是一把手,其实是二把手,在党内是副职,以党内排名为准。
“什么事?”韦旺从王清江的背后现身,动作从容平和,与王清江刚才的失态形成鲜明对照。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清江以为他躲到什么地方或拉着省里哪个领导“忙里偷闲”点评人和事。
有王清江主陪,韦旺的确显得多余。作为专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摆正位置,既要看到自己是行政一把手,更要知道自己是党内的副职。这种场合,专员总有些尴尬:主动了,怕别人说他抢风头,争镜头;不主动,或者不陪同,又怕人家说他不懂规矩。
今天差点不能来,原因是地委、行署新办公楼工地被当地农民围攻,阻碍了施工。理由是施工单位没有用当地农民拖的沙石料。当地农民胆子也是太大了。这种事不是现在才出现,早就有过这类事件发生,只不过没有引起重视。
韦旺一清早就到工地,扯着喉咙对政府秘书长廖克明讲:“通知公安局,把所有拖石料的车给我扣起来。”弦外有音,此话并不是说给廖克明一人听的。听话听音,这年头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没有人不理解此话的真正含义。
一蛮三分理,果然如此。
事毕,韦旺赶紧过来参与陪同。省委书记来了,他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当然,来了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是,不来就大有文章可做。
有王清江书记在场,他永远是个配角。
王清江点他这个配角上场。
“地改市进展如何?”王清江问他。
王清江对部下说话一向是开门见山没有铺垫,更没有商量的口气,该省略的话一定要省略,不该省略的有时也省略了。
在省委书记面前依然是平时说话的口气,韦旺觉得对方没给面子,便没好气地回答:“地委决定由徐时岸同志负责此事,你应该问他……专员管不了副书记。”
同样是开门见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清江没有想到韦旺敢反戗。
都是一把手,相互间要尊重,不能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讲话。
什么一把手?王清江历来强调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一把手,就是他自己。其他一概不予承认,也不允许其他人承认。
还没有部下这样跟他讲过话,哪一个不是客客气气?反了!王清江强忍心头之火,改换口气,问徐时岸:“徐书记,地改市的报告打上去了没有?”
徐时岸做梦都没有想到矛头会转移到他头上,想溜也来不及了。他打哈哈,支吾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王清江黑着脸对徐时岸发火:“打了就打了,没打就没打,不要含含糊糊。”
徐时岸犹豫片刻后开口:“打了。”
苍白无力,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
尽管这样,还是帮了王清江的忙,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王清江满意地点了头。
真实情况是,报告已经写了,韦旺不让盖章。理由是,这等大事要征求老同志的意见。没办法,这类报告只能盖行署的公章。
王清江看了看手表,他在找收场的理由,正好到了吃饭的时间。
“孟书记,时间不早了,您看是不是回宾馆?”他说。
孟达山点点头。
大队人马上路。依然是上山的路线,依然是上山时的次序,警车前锋开道,孟达山的车紧随,接着是王清江的车,韦旺坐在省委的中巴车上……
2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
没有喝酒,饭桌上只要沾上酒字,就没完没了,不放倒两个不算喝到位。孟达山不喝酒,谁也不敢喝,再大的酒瘾也会克制住,这也叫步调一致。孟达山没有说不准喝酒,可大家就是不喝;喝酒的机会多得是,何必让省委书记看出自己是贪杯之徒。
袁凉林拿着酒杯笑容可掬地敬酒。他是聪江地区接待办副主任兼聪江宾馆经理。来的都是客,他是经理也就是主人,为体现热情好客,必须每一桌都敬酒。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何况今天的客人不一般。
袁凉林边敬酒边赔小心:“对不起,菜不好,多得罪。”
这是他的策略,酒菜越丰盛说得越勤;总能赢得一片赞扬声。
他径直来到孟达山面前,说:“孟书记,饭菜不好请见谅。”
孟书记跟他是熟人,喜欢拿他开玩笑,便笑着问他:“袁经理,你说哪个菜不好?”将了他一军。
“这……这……”袁凉林一时回答不出来。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搞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大家笑了起来。王清江帮他解了围,说:“我们袁总只要是看见客人不喝酒,就认为是菜没做好……是不是,袁总?”
“对!对!”袁凉林抹着脸上的汗,心情也放松了许多,接上话头,“是这样,您不喝酒就说明我们的菜没有做好;自古就有怪酒不怪菜之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
袁凉林见各自吃饭,也就知趣地走开了。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又悄悄来到王清江身旁,把头埋在王清江的耳边:“王书记,9号房已经打开,乐花子在那里搞服务。”
9号房是王清江在宾馆的专用办公房,最高规格,总统套间。王清江每个礼拜都要在这个房间办公24小时……他在宾馆办公,其他人不得入内,只让乐花子在那里当差。
他入住宾馆,秘书、司机就放了假。任何大事秘书都在电话里给挡了驾,千篇一律的回答:“到省城跑项目去了。”打发得干干净净,让所有人都信了。
这个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韦旺是知道的。
“去!”王清江面露不悦。这种场合讲这样的话,是不讲政治的表现。
袁凉林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开。
王清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这个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忠于他的人办错了事他能理解,认为是好心办了错事。这个脾气袁凉林比谁都清楚,因而他心里不会有什么负担。
他俩称得上是哥们儿。
晚饭后王清江送孟达山进客房。
客套话后,王清江没有走的意思。孟达山知道他有要事汇报,故意逗他:“老王,陪了我一整天辛苦了,你去歇歇吧。”
王清江知道孟达山在逗他。如果赶他走,就不会说你辛苦了,而会说我很累。尽管这样,王清江还是长话短说:“孟书记,我想动干部。”
孟达山知道他就是要动干部,不然不会羞羞答答。干部动多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至少说明你这个同志相容性差。王清江不会为项目的事找省委书记,他认为项目是政府部门的事,是专员管的事,他懒得操这份心。
“清江,你继续讲。”孟达山示意他把话说完。
听到对方的口气,王清江所有的顾虑烟消云散。孟达山直呼其名,就是对他亲近的表现。
王清江正要往下讲,有人敲门,是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马难生。
马难生见王清江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有要事汇报,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马,有事吗?”孟达山喊住了他。
马难生向王清江点头,意思是请他谅解。
“孟书记,中央‘三讲’巡视组胡部长一行明天下午到我省,晚上您是否回省城陪他吃饭?”马难生问。
“哪个胡部长?”孟达山说。中央的部长他可是认识不少。
马难生早就有准备,将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领导。
马难生办事孟达山满意。马难生是孟达山的前任秘书,也是孟达山几任秘书中最称职的一任秘书,深得孟达生的器重。马难生当秘书时还兼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离开秘书岗位时他申请下地市,孟达山有些舍不得,让他把新秘书带熟后再放行。新人熟了,老人不放走。马难生留下来任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除了一个“副”字又增加了一个“副”字,意义却发生了变化,副秘书长可以称之为领导,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省委。
孟达山仍然把他当秘书使唤,他走到哪里就带他到哪里。
信任有时叫束缚。
“这样吧,明天你代表我去机场接胡部长。把晚饭安排好,我赶回省城陪他们吃饭。”孟达山说。
马难生离开后重新关上房门。
王清江不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夸起马难生来,说:“您这个秘书长不错,办事有条不紊;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孟达山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刁难他:“你喜欢就给你。”
是句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
正合心意。王清江正愁找不到借口,机会来了。“孟书记,我正是想换专员。韦旺同志已经不与我合作共事了,今天的情形您也看见了,如果让他继续当专员,聪江的工作怎么能开展?”王清江道出了换专员的理由。
孟达山沉默不语,示意他把话说完。
王清江罗列了韦旺的缺点和错误,当然也肯定了他的成绩。不肯定不行,韦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提拔韦旺时,他在省委书记的面前说韦旺如何如何好,现在不用人家,说得太坏了不能自圆其说。
韦旺属破格提拔起来的干部,由县长直接当专员。这种情况在现在已经不大可能,在当时却很正常,越几级提拔的人也很多。如今用人已步入制度化的轨道。
“韦旺是你认准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要‘废’人家?”孟达山有些不理解,也算是在指责他。
提名韦旺时王清江力排众议,也可以说是鼎力推荐,由此得罪了不少聪江的副地级干部。韦旺上台之初对他是顶礼膜拜,怎奈时间不长便我行我素——大事不商量,不打招呼,独立行事,还打着党政分开的幌子,削弱地委对经济工作的领导。气得王清江放出风声——既能扶你上马,也能拉你下马……我王清江放出的风筝没有收不回的时候。
面对孟达山的指责,王清江突然想出一句好台词:“孟书记,神仙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轮到孟达山沉默了。
沉默是金,此话不假。
王清江坐立不安。私交再好也不行,上下级关系是一道鸿沟,随便不得也马虎不得。
孟达山终于发话了:“那么我问你,韦旺怎么安排?”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实质是在摸他的底。
王清江早为韦旺安排了位置,让他到政协联络组当组长。本来想让他到人大联络组当组长,又怕地改市后人大联络组变成人大常委会,组长变成主任;主任的权力也不小,能与书记抗衡。从有利于工作出发,这样安排最妥当。
“让他当地区政协联络组组长。”王清江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