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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张茂渊的公寓,张爱玲的书房

张茂渊很独。

她的独,与儒家的“独善其身”不同,儒家的独善,是在无法兼济天下之后的自守,而张茂渊的独里面,则从来也没有对闻达的期待,她是一开始便自守起来。张茂渊从不穷乏,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露出过窘相。她是大家闺秀,但又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她极少往后看,眼睛始终对着未来,逝去的显赫家族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个可资炫耀的资本,她反倒有点避着过去,她要开创自己的生活。

她是标准的乐活主义者,非常关注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质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从不自欺欺人,在婚姻恋爱这件事上,尤其不勉强。有人称张茂渊是将“剩女”进行到底,我倒觉得她不是真的“剩”,所谓“剩女”,本身就有一种无奈在里面,姿态是被动的,有点“太委屈”的意思,而张茂渊的所谓“剩”里,没有委屈,没有申辩,在婚恋上,她始终掌握主动权,她有种我行我素的笃定,她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张茂渊的独里,有一种女性的自觉,是女性个人主义的独,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在传统夫妻生活方式占统治地位的旧中国,她敢于独身到古稀之年,四方喧哗,她直当空气,这其中坚定的自我,足以立起一座民国女性独立精神的丰碑。

张爱玲也独得很,这点倒真有点像她三姑,看张爱玲的《对照记》,她把一辈子交接的所有人物抖出来,也不过那些,稀稀拉拉,仿佛在一个小沙龙里找人碰杯,碰来碰去,无非那几号人,晚年的她,更是闭门谢客,幽居斗室,过一种雪洞生活。到底都张家人,一脉相承,清刚决绝得厉害。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二婶三姑,是连起来叫的。幼年张爱玲眼中,可资模仿的成熟女人模板,除了她母亲——二婶黄逸梵,就数三姑张茂渊了(虽然三姑没有二婶娇艳,但是三姑腿生得美,二婶是小脚)。

二婶三姑在张家女眷里,开创了公寓式生活模式——公寓单门独户,万人如海一身藏,它使得从封建家庭走出来的女性,既享受到了都市的热情,又拥有自我的空间。张爱玲寓居上海时,满心欢喜地写下散文名篇《公寓生活记趣》,点点滴滴,烦恼不是没有,可字里行间,遮遮掩掩,还是透露出对公寓生活的爱,那是张爱玲式的喜不自禁——逃出压抑的旧家庭,逃到三姑二婶的公寓里(二婶常年旅行在外,所以三姑才是公寓里的主事人),爱玲对市民生活甘之如饴,张茂渊的公寓,是张爱玲最好的书房。

公寓的阳台,其实最能代表张爱玲寓居上海时的写作姿态——高高地悬半空,俯视着人间烟火,悲欢离合,然而自己是安全的,独在高处,以一支笔,描摹出生命本来的样子——上海给了张爱玲太多的写作素材,张爱玲与上海亲,亲的也就是上海时期的生活,这生活是她站在阳台上招招手,就能走进公寓里来的。

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北京的胡同出不了张爱玲,内地的田头出不了张爱玲,各式的豪宅里,也出不了一个张爱玲,只有上海那些恰到好处的公寓,能让张爱玲横空出世,公寓地板就是张爱玲的大地。

说到公寓,我们又不能不记起,张爱玲在上海公寓里的那些日子,大多时候,都是张茂渊陪她度过——从1942年春夏之交回上海,到1952年夏天远赴香港,张爱玲的上海十年,姑姑都坚毅地站在她身后,这时期的张茂渊,在张爱玲的生活史里,似乎没有胡兰成那般喧耀,但她却是张爱玲生活中结结实实的一部分,母亲来了又去,姑姑一直都在,这多少让张爱玲感到安慰。

20世纪40年代的张爱玲,曾用一篇《姑姑语录》和一篇《说胡萝卜》,向姑姑献礼,文章暗含冷幽默,显示出了张茂渊隐约的傲气——再出名的人,于姑姑看来,都见怪不怪,文人的酸劲儿,她有点看不上,她在无线电台当过播报员,在银行坐到过很高的职位,是当之无愧的白领一族,走在上海最繁华的街道,她内心深处,是自信的。

从那样一个家庭走出来,走到广大的世界中去,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别人看来值得大呼小叫的,在张茂渊看来,恐怕都稀松平常,那时代的欧美海归派,不像如今的海归派那般良莠不齐(当然也有方鸿渐那一类海归),张茂渊学历为何,我们不知,但她却是标准中西合璧的行为低调内心高调的女子。她与胡适打过麻将,大有称兄道弟的势头,看到胡适照片,她也能打趣一句:适之这样年轻!仿佛是在叫一个隔壁邻居。

张爱玲的现实主义,与黄逸梵的浪漫主义,始终对接不上,可她却与姑姑有了交集。抓周就抓中金锭子的张爱玲,对于生,始终有种不安全感,对于钱,她锱铢必较(恋爱的时候除外),她爱钱带来的好处,但绝非守财,姑姑恰巧也如此。

看张爱玲和张茂渊在公寓里的生活,不像姑侄俩,倒像是两个极好的女友搭伙过日子,什么都按照AA制走,打碎了一块玻璃,爱玲的腿流血了,姑姑简要地关心了一下侄女的受伤情况,见没大碍,便赶紧关心起玻璃来——爱玲连忙去配了一块。

在张爱玲心里,姑姑的家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总容易磕磕碰碰,什么都是清楚明朗的,不像旧家庭那般烟雾笼罩,什么都打成一片,混沌不清——与姑姑同住,让她实现了理想中的干脆利落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在不少人眼里,看上去是小气了点:张爱玲刚回上海,姑姑摆了一桌菜,第二天就恢复节省的生活——每天只吃葱油饼。侄女来住姑姑家,照样要出膳宿费,侄女没工作,姑姑便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茫茫上海滩,谁不是为身上衣口中食奔命,不劳动者不得食,侄女也不能吃白饭。

这样的人生观,在如今的南方,已然普及。吃江南的饭,饭碗只有一个小盅,北边的饭,则乐于用小盆装(这当然也不算乐善好施)。南方人的勤俭,走到极端,似乎就有点吝啬,但这吝啬又无可厚非,因为他们不光对别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简素。所以,自古以来,北方较容易出草莽英雄,南方人,则甘于过一种小桥流水的小日子,走的是精致的路线。北方着眼于大时代,南方则落目在一针一线一粥一饭的人生。张茂渊便是忠于自己的人生。

作为从封建家庭走出来的“娜拉”,张茂渊与黄逸梵不同,黄逸梵是要走到大千世界去,张茂渊则不,她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份生活,在大家庭之外,建造一个属于个人的独立王国。早年的她对于独身主义的坚守,似乎并不是出于对婚姻的恐惧——她确是真爱那一份清净自守的生活,她经常去看房子,那种玲珑小巧的单间公寓,似乎最合她的心。

张茂渊有自己的工作,拿一份工资过日子,她还分到过家产,分配不合理,她照样去同亲戚打官司,当年上海滩头,盛氏家族的女眷打官司打得轰轰烈烈,最后每人都分到不少赡养费,张茂渊的官司没打赢没关系,可贵的是她的维权意识,是自己的,就要争一争,更何况关乎生计。

生计上,张茂渊一点不马虎。《小团圆》里写到战后九莉的弟弟九林想托人找事做,三姑楚娣听闻,便当着他的面说:一个人要靠人帮总不行。九莉当即有点反感。九林小时候有一次病重,是楚娣连日熬夜,隔两个钟头数几滴药水给他吃,可见她以前对后辈是多有照顾,接着张爱玲写道:“但是她这些年硬起心肠自卫惯了,不然就都靠上来了。”

靠上来了?谁靠上来了?无非还是张爱玲自己。张爱玲一生怕带累别人,虽然她也交膳宿费,可对于三姑的收留,她多少有点歉意。三姑讲感情,但三姑的感情比较明晰,没有多余的毛边的部分,夹缠的纠葛,是她最反感的,三姑似乎很少对人投以太多无谓的同情,在她看来,自立自强才是王道。怎么自立自强?经济首先要独立。

多年后,九莉要还二婶二两金子作为培养费,二婶拒收,九莉将此事告诉三姑,三姑非常不满。“怎么会不要呢?”九莉一阵申辩,楚娣沉默了一回,方道:“钱总要还她的。”感情可以另算,钱上一定要清楚明白。

除了经济上的考虑,张爱玲和姑姑,两个单身女子,对彼此的感情状况的态度,也很微妙。张爱玲为人苛刻,对于三姑的情感世界,几十年后写起来,依旧难免微讽。《小团圆》里写九莉的三姑楚娣,在留学时期与简伟的情感纠葛,和绪哥哥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同办公室同事****的调情,都写得极为简明,把一个在感情上向来犹疑的女子的恋爱心理,似有若无地描摹出来,但还是有不小心露出自己看法的时候——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点纳罕地笑道:“我同二婶这些事,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言下于侥幸中又有点遗憾,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三姑复杂的情感心理,几句话便被活化出来。

三姑则宽容一些。见得多了,她可接受的面很宽,《小团圆》里的楚娣,谈起二婶的情事,都是笑着说的。邵之雍(以胡兰成为原型)日日造访九莉(以张爱玲为原型),她也只是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了声:天天来——对于这桩恋爱本身,她并无苛责,她只是需要自己的空间,她的要求依旧是生活上的。

身为文人,张爱玲极度敏感,《小团圆》中的种种情感神经的细枝末节,多少年后写来,依旧热辣,可在当初,她三姑未必就真有那么多的情感挣扎。张茂渊的心,应该比张爱玲要宽(所以她活到高寿),她对于生活的热爱,是贴到实处的。而张爱玲则是以物质生活的暖,来补偿精神世界的冷,所以她觉得姑姑可爱、炎樱可爱,她爱她们相对浑圆饱满的情感世界。

1948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最后一次回国,她似乎也想带张爱玲一起出去,可张爱玲终究还是选择和姑姑一起,避居上海。过惯了的一种生活,哪怕再苦点,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这时的张爱玲与张茂渊,在经济上已经非常拮据,被迫搬出了赫德路公寓,辗转搬过两次家,小幅度地颠沛流离,是姑姑陪她一同度过,上天的安排往往巧妙,当年是母亲与姑姑相伴闯世界,如今母亲远走,张爱玲自觉不自觉地顶了母亲的缺,与姑姑相伴。

1952年,张爱玲去港,为了安全起见,她和姑姑相约永远不再联络。虽然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子,可这样的决断,终究还是有点像个苍凉的手势,忧伤像一滴泪,从指尖掉落下来。这一去,就是30多年。

1989年,身在美国的张爱玲给姑姑写信,姑姑依旧住在她临走前住的长江公寓里,只是从301室换成了305室。张爱玲走后,绝世独立的张茂渊给人感觉似乎没怎么变过,时代几番变动,可她依旧是她,只是她后来结了婚,年轻时候在感情上紧绷的神经,到老年终于松懈,与李先生走入婚姻殿堂,不复年轻时代的惊喜,反倒有点水到渠成的意思。有钱难找老来伴,独立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盟。

1990年,张茂渊邀请张爱玲回上海探亲,张爱玲婉转谢绝,此时的上海,虽然极尽繁盛,但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上海。在美国的张爱玲,愿意见上海来的人,但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上海——个人的历史,欢喜也罢,悲伤也罢,都已被时光的沙,深埋地下,既然早明白人事全非,何必再翻找出来,触目惊心,徒然伤感。

1991年,张茂渊去世,享年90岁,她在遗嘱中表示,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随便撒掉。几年后,张爱玲去世,在遗嘱中,她也要求骨灰不予保留——与姑姑的处理方式,如出一辙。到底都是张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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