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由民间流传的张雨僧《狱中杂诗》，才知道张雨僧这个人；又由张雨僧的为人，进一步地认识了他的《狱中杂诗》。
张雨僧，名澎，清朝光绪十四年（1888）出生在武山县韦家庄。他家原籍福建省漳州府，是个“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清朝嘉庆十三年，族里有人得罪了上官，被充边到甘肃的武山（当时叫宁远驿），落户韦家庄，到张雨僧，已第八代了。
落户的张家商农兼营，耕读并重，出了不少有功名的人，张雨僧的父亲，是位秀才，在当地又教书又行医，颇有些名气。在父辈的熏陶下，张雨僧五岁时，便能临摹悬挂庭堂内的字帖，十五岁（1903）能诗，被乡里称作才子。
当时，族里有人在外求学、做官，不时把立宪、变法以及孙中山的革命消息传到武山来，张雨僧受新思潮的影响，便于1905年（光绪31年）去到陇西县（当时巩昌府）上了新学堂（现陇西师范前身），在那里他受到了新学的启蒙教育，大大地开了眼界，后来由于他眼见清廷腐败，下定救国的决心，兴趣也由文转武。
1907年至1909年（19岁到21岁）毕业于“甘肃陆军小学堂”，1910年（宣统二年），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到武昌的陆军部驻鄂第三中学堂。第二年（1911）辛亥革命爆发，张雨僧这时已参加了同盟会，并且是学兵里面的激进分子，起义枪声打响的时候，他正患病（疟疾），但仍参加了二十一天的战斗生活，起义胜利以后，张雨僧给他父母写了一封长信，叙说了参加辛亥革命的一些情景（原信现存武山县政协文史组）。
清末，在河北省办有保定军官学校，1912年9月，张雨僧从武昌入这个学校。当时学校虽然被北洋军阀政府控制，但学生当中，仍有不少的人，接受了孙中山的民主革命思想，张雨僧就是其中之一。这年，他在北京参加了“全国共和建设讨论会”，写了些鼓吹民主共和、反对帝制复辟的诗文。1914年（26岁）毕业后，因为他的思想激进，锋芒毕露，在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华北，难以立足，加上他父母亲贫病交加，他怀着仍到西北传播革命的意志，回到甘肃。
1915年，经人推荐，张雨僧到兰州见了甘肃督军张广建，心想利用时机，干一番事业，但张广建是袁世凯派到甘肃的爪牙，对他并不重视，总是把他派个“见习后补”的闲职，使他不能有所作为。
后来，由于“二次革命”的影响，张雨僧去了陕西，在西北边防团任营长，后升团长，部队驻扎在关中、豫西一带。他治军严明，传说在巡营瞭哨的时候，常常带着两个壮汉，一执皮鞭，一背银元，见了违法乱纪者，就让执鞭者打；见了遵纪爱民者，就当场赏给银元。
1920年前后，正是孙中山在广东准备北伐的时候，陕西的于右任等革命志士，也加紧奔走串联，并以杨虎城军为骨干，脱离北洋军阀，响应南方革命。张雨僧也参加此举，但在当时的反动势力统治下，这场行动，只能秘密进行。
张雨僧这期间很少给家里写信，有，也只是报安问候一类的话。因此对张雨僧当时的思想和行动，就很难了解，但从他留下的《狱中杂诗》里，还可以窥到一些：
第一，他是追随于右任的，并对于有着深厚的敬佩之情。《杂诗》第十首，看来是专为怀念于右任写的：
天步艰难志未张，先生南去意茫茫。
不朽文章仿屈宋，宣传书法比钟王。
东山气概陶潜节，北海风流杜甫肠。
莫到疏篱颜色淡，黄花不怕九秋霜。
诗里高度赞颂了于右任诗、书才华，评价了于右任的革命气概。没有彼此间的深刻理解，是很难写出这样情真意切的篇章的。
第二，张雨僧曾参与过“西北自治”的策反活动，《狱中杂诗》的第二首：“经营自治遭狐鼠，阻碍他萌（盟）恨虎狼。囊锥总有出头日，看尔群凶再逞强”。第四首的“（转）战秦中增采色，阻敌陇上解纷难。甘充奴婢说歧凤，忍负妻儿关醴泉。信是民心真若此，不堪回首望潼关”。第一首的“雪鸿因果留何处？伊洛之间渭水滨”。都是记述他在关中为西北自治艰苦奔波的情景的。
1922年，杨虎城在西北草创靖国军，张雨僧奉命到兰州活动，目的是联络、发动甘肃的革命力量，与靖国军共谋陕甘自治。他曾会见过当时的甘肃督军陆洪涛，陆虽然不是甘肃人，但早在光绪末年，他就在甘肃的常备军里任管带，1921年当了甘肃督军。张雨僧当时单凭书生意气，和他交往，企图用游说的办法，劝说陆脱离北洋军阀，一道来搞陕甘自治。陆见张的力气过人，想把张网罗到自己的门下。当时在陆的军政机关任职的甘肃人有甘谷的魏绍武（任督军府亲军统领、参谋长及卫戍司令），武山的李俊潭（任教育厅长）等，魏同张是保定军校的前后同学，李是清朝末年的举人，民国时曾当过北京议员。张雨僧对这两位老乡，常加卑视，引起魏和李的不满，在张和陆的交往中作梗，因而张雨僧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张雨僧从省署里得到一项情报：北洋军阀为对付陕西杨虎城的靖国军，拨给了陆洪涛新式步枪一千支，子弹十多万发，陆已派他的亲信魏鸿发进京领取，正准备西运。张雨僧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即与杨虎城联系，当时杨虎城的农民军，大都是用大刀长矛当武器的，若能夺取这批枪械，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为这事，张雨僧便匆匆离开兰州，陆洪涛还不知道他走的意思，还派人送给张雨僧一千元银洋。
张雨僧回到陕西以后，便同杨虎城密商截夺枪械的事，得知魏鸿发押的枪械，用火车运至河南的观音堂后，再用马车偷运过陕。经过周密的布置，他们便在乾县的铁佛寺，设下埋伏，截夺了这批军火。从此，杨军的装备大大增强，这是1923年春天的事。
此事发生后，大大地激怒了陆洪涛，后来有人告密，陆怀恨在心，必欲置张雨僧于死地而后快。
长城万里夕阳斜，无定河边感暮笳。
塞雁翻飞吟绿草，山羊群跑舞黄沙。
农人结队收禾黍，村妇成行捡芋麻。
病坐肩舆行未得，不知今夜在谁家？
第十三首写入陇后押送的情形：
青山无语我无言，满林枫叶任鸟翻。
怪石巍巍登陇坂，良田膴膴望周原。
身沦虎口风云险，径入羊肠萧艾繁。
且自囚车频怅望，两行官柳似儿男。
张雨僧被捕以后，知必将牺牲，因之视死如归。这种革命的豪情，在诗里也有所反映，如《狱中杂诗》的第三首：
未到黄昏梦已回，仓皇一纸乍传来。
狰狞八座皆军吏，羸弱两行尽隶才。
无奈望云屈傲骨，何堪击鼓骂残贼。
男儿自有精神在，损志宁埋土一堆。
张雨僧虽然身陷囹圄，却仍然是胸怀大业，爱国爱民之心，常常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壮志如炉方锻炼，寸心似剑正光芒。良田欲养因兰茞，莠草须除为稻粱”（第十二首）。他痛恨盘踞在甘肃的军阀集团，使甘肃人民辗转在水深火热之中：“风雨年年一样狂，鬼狐处处据康庄”（第九首）；“狱里因缘百感惊，伤心不忍见金城。军容放纵如焚火，币制轻忽是害民”（第五首）。他在《有怀二首》中，自喻为被絷于樊笼里的鹤，他质问苍天：“我翅固能飞，我足亦善走，既不干天怒，何事惹群醜？戈人不我容，戢翼且系肘。此心见天地，此身沦虎口”！他也幻想着自己能冲破樊笼，远走高飞：“飞向葱岭追随凤凰后，誓欲长饮吸百川。洒向人间洗尘垢，再向天地乞灵药。炼成金刚击瓦缶，魑魅魍魉亦绝灭，况复鹿鳖、狸兔、獐狼与猬狗。吁嗟乎！清明正气胜妖魔，但愿人间飞者、走者和鸣腾踏且昂首”。诗里用动物谐音，影射横行霸道的甘肃军政头目。“鹿鳖”指陆洪涛；“狸兔”指李长清、李俊潭，“獐狼”指张兆钾（陇东镇守使）；“猬狗”指魏鸿发。
据当时到狱中探望张雨僧的亲属说，陆洪涛当时确想软化张雨僧，希望张能为己用，但张毫无妥协之意。这些，他的诗里也有表露：
风雨年年一样狂，鬼狐处处据康庄。
宁听夜鸟谈今古，懒与庸人较短长。
说理穷天惊怪诞，去谗逐佞笑荒唐。
权门不解行仁义，昭告穹苍鉴下方。
陆洪涛的希望落空之后，张雨僧终于1924年英勇就义，时年36岁。
张雨僧的遗诗，凛然正气，是十分可贵的。我了解了他的为人，再通读他的全诗，感到情文并茂，慷慨激越，引起了敬佩之情。现距张雨僧牺牲之时已65年了，他的平生事迹，能说清楚的人很少，可他的诗还在武山一带广为流传。
这些诗所以能留传下来的原因，一是张雨僧的表弟周本元，一是张的族侄张耀乾。他们在张雨僧被害的时候，正在兰州上学，作为死者的亲属，在收埋遗体，整理衣物时，从张的外衣里发现了这些诗稿，当时秘密收藏，带回家乡。后来便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了。1925年，冯玉祥到甘肃的时候，这些诗有人少量的油印过，但始终没有把它登上甘肃的诗坛，他悲惨遭遇的心情，曾在《感遇》一诗中写道：
西风不断雨纷纷，一雁天涯哭旧群。
绿水萦愁愁遍野，青山积恨恨连云。
亭台左右荒凉见，南北春秋冷暖分。
萧寺晨钟敲不歇，万家酣梦竟无闻。
好一个“萧寺晨钟敲不歇，万家酣梦竟无闻”，何等发人深思呀！
张雨僧死后，独生子1929年也死于乱时，儿媳接着病故，张的结发妻鲍氏，抚养孙女成人。
三十年代初，由杨虎城主持，曾给他的家属发过一笔抚恤金，并在武山县城东关的“魁星楼”，供着“张雨僧烈士”的牌位。1958“大跃进”时此楼拆毁，再没一点痕迹了。但他的《狱中诗》，却仍然在民间流传着。
我是个山东人，以上所写，多是听他的族人、兰州教育学院副教授张尔进同志讲的，为使更多的人认识张雨僧的为人和他的诗，特写出来介绍给大家。
（《甘肃文史》1989年总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