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似乎格外的漫长。
香菜忍不住瞌睡,昏昏沉沉的伏在桌案上,枕着手臂梦周公去了。
见状,藤彦堂解下外衣,轻手轻脚的披在她身上。
无论他对香菜的情意表现得再怎么露骨,旁人看的分明,当局者香菜却未必清楚。这样步步为营也蛮好,谋得预期中的结果更好。
他也知道,有时候感情的世界容不得半点心机,所以藤彦堂告诉自己,要有耐心,更要仔细,也要小心翼翼。
抬头迎上芫荽投来的目光,似在躲闪掩饰什么,他微微垂下眼眸,过了两秒,又坚定的向芫荽看去。
有些事情,他欺骗不了自己,也欺瞒不住旁人。
藤彦堂向芫荽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露出浅浅一笑,尽量表示友好。
芫荽暗暗打了个哆嗦,顿感后背一片冰凉,半点不觉得笑意不达眼底的藤彦堂能有都友好。
这段时间他可没在码头上白混,听说了不少有关荣记商会的黑幕,尤其知道眼前这个藤二爷有过一段黑暗史,表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就是一头笑面虎,绵里藏针,笑里藏刀。青龙商会中不少弟兄都吃过他的亏,包括上一次金花膏事件,原本青龙商会上头的人认为此事进行的天衣无缝,却不知怎么被藤彦堂的人得到了消息。
如今青龙商会上头的人怀疑会中有藤彦堂安插的内鬼,面临换血正闹得人心惶惶,平日里都夹紧了尾巴做事,就怕一个不小心搞丢了自己的饭碗。
青龙商会的小太子曾在江岸码头得罪藤彦堂,说不定这就是藤彦堂对他的报复。兴许青龙商会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内鬼,藤彦堂有意散播这样的谣言,就是要看王天翰那小子如何的心神不宁。
芫荽面上憨厚,头脑并不蠢笨。
他瞒着香菜的那点小心思,却瞒不过藤彦堂的眼睛。
两人长身立在小小的院落中,头顶上方如一口天井,框住了一方星光璀璨的夜幕。
星光闪闪,忽明忽暗,正如芫荽此刻的心境。
“你跟你父亲接上头了吧。”藤彦堂忽的打破沉默。
芫荽心中陡然一惊,脸色发紧,猛的紧盯着仰望着星夜的藤彦堂,似要将眼前的人用力看个仔细。他瞒紧了香菜的事,居然没瞒得住一个外人?
芫荽不说话,藤彦堂就当他是默认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芫荽心中的疑惑,也兴许是给他提个醒,藤彦堂收回好似盛了星夜的目光,倏然望向紧绷着脸孔的芫荽,“在这个城市,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没有是我查不出来的。我还知道你是带着你父亲交代给你的任务到羊城来的,你在十三号码头都查到了什么?”
芫荽沉着脸,双眼中一片幽暗,如同丧失了光华的夜空。确如藤彦堂说的那样,他早在宝芝灵也就是成大夫那里养伤的时候,就和父亲林四海碰了面。他万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林四海都是革命者,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革命者”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父亲的话,他不能不听,包括瞒着香菜……
“不要告诉香菜。”被戳穿之后,芫荽仅仅回应了藤彦堂这么一句话。
藤彦堂自然不会告诉香菜,他要是有这样的打算,早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像香菜坦白了。
香菜机智过人,却心性单纯,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芫荽过上好日子。难得林家父子为香菜着想的这份心,没有将她卷入到革命的洪流当中去。
但是,依香菜的机敏,她迟早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察觉到这件事情。
藤彦堂冷不丁问芫荽,“你还要回十三号码头去吗?”
“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自然是要回去。”芫荽紧皱眉头,也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想要回去,恐怕很难了。
父亲交给他的任务,让他暗中调查日本人将在羊城的失踪者集中关押在了什么地方,他才摸清十三号码头是失踪频发地段,但是还没查个水落石出,就出了骆悠悠这样的事……
来羊城,他不止是听从父亲的安排,也单纯的想从日本人手中救出更多的正在受苦受难的华族同胞。
藤彦堂微拧眉头,似对正犯执拗的芫荽感到不耐,“你现在回去等于是送死,枉我费心思把你从那破地方弄出来。”
芫荽怔愣了半晌,还未完全笑话那番话包含的信息,只听藤彦堂又说:
“羊城的事,不用你们插手,你就耐心等到天亮吧。”
芫荽一肚子疑问,然而藤彦堂转身回屋,明显不打算再理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傲然挺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藤彦堂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
芫荽绞尽脑汁,如何也想不通。
青龙商会发动了那么多人,果然没有找到双虎的家里,这算是平安度过了一晚上。
天一大亮,双虎出去了一趟,给大家带了早餐和一份报纸。报纸的头条便是骆家的二小姐失踪报道。
芫荽怎么也没想到,骆悠悠的失踪会闹得满城皆知,同时也看到了世道不公,感到愤愤不平。在羊城失踪了那么多人,居然抵不过骆悠悠一个人失踪那么轰动。大户人家小姐的性命,到底比寻常人家的性命金贵的多?
早有准备的双虎显然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他一早从街上回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像是将魂儿丢在了外头。
骆悠悠没有心情吃饭,只顾着一个劲儿的追问双虎,“你给我家里打电话了没?”
双虎一脸难色,哭丧着脸说:“现在大街上都是青龙商会的人,还有巡捕房的人,我没敢走远,买完东西就回来了……”
骆悠悠不禁失望,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双眼骤然发亮,洋气的小脸儿一扫阴霾,整个光彩照人,“我舅舅是沪市巡捕房的威廉总巡长,你说外面有巡捕房的人,我们可以找巡捕房的人求救——”
双虎倒吸一口冷气,他在接着个活儿之前,没人告诉他这个洋妞来头这么大。二爷就是二爷,连总巡长的外甥女都敢算计,果然不是一般人。他也不仔细想想,藤彦堂算计的又岂止骆悠悠一人,连总巡长本身就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
藤彦堂暗暗给双虎递了个眼色。
双虎稳住心神,对骆悠悠摆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威廉总巡长的官做的是大,可青龙商会那帮人私底下跟巡捕房的人没少勾结在一起……骆小姐,我也想帮你,就怕外面那些巡捕跟青龙商会的人狼狈为奸……”
藤彦堂和双虎之间眉来眼去,骗得了单纯的骆悠悠,却没能躲得过芫荽的法眼。
他们在计划着什么?他们计划的事情,香菜知不知道?
芫荽不由自主看向迷迷糊糊边吃包子边打呵欠的香菜,他这个妹妹似乎对藤彦堂计划的事浑然不觉……是这样吗?
藤彦堂和香菜气定神闲,玩起了拖字诀。
……
羊城巡捕房。
按照实现安排好的那样,明锐全力配合威廉总巡长,在羊城撒网寻人。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威廉总巡长向全市大大小小的巡捕房统一下达了找人的命令,并带着骆家一家和荣记商会的大半人马蜂拥到了羊城。这么多人,快要把整个沪市掀个底儿朝天,却还是没能找到他疼爱的外甥女,他能不暴躁?
这节骨眼儿上,谁都不敢撞枪口,谁接近他谁倒霉。这时候有一个人却不怕死的要身先士卒,那就是养成巡捕房的巡长明锐。
派出去的小队接连给明锐上报的都是让人失望的结果,明锐只是个传话筒,却被威廉总巡长当成了出气筒。
威廉总巡长抄起桌上的墨水瓶,狠狠砸向明锐。
明锐低着头,不闪不躲,任由墨水瓶击打在他身上。他倒是不痛不痒,只是墨水瓶摔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一声脆响,瓶身碎裂,黑漆漆的墨水洒了一地。
威廉总巡长用蹩脚的中文大吼:“给我找!继续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明锐杵在那儿,头压得更低,做出一副谦卑状。
他犹犹豫豫说道:“总巡长大人,我相信骆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威廉总巡长一脸烦躁,他根本不想听这些台面上的话。
明锐又说:“总巡长大人有所不知,此事牵连甚广……”
威廉平复了一下心情,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眸仍盛着怒火,“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明锐显得左右为难,“不是我查到了什么……这分明……分明就是明摆着的事……国府高官、日本军部、青龙商会,他们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威廉蓦地睁大眼,比方才还要怒气冲冲,“混蛋!他们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悠悠头上!他们竟敢——”
威廉一时气急,捂着绞痛的胸口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
明锐正要上前关切,却被威廉抬手打断。
明锐见他无恙,便小心翼翼的继续说:“羊城这么多人,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何况还有日租界,没有许可,我们巡捕房的人也进不去。我身为羊城巡捕房的巡长,隶属于您不假,但我在国府也身兼要职,我倒是不怕得罪国府上头的人,只怕那些人会为难您。我倒是有法子让青龙商会的人松口,但是牵连到日本人的话,我就没办法了……”
“给我找!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把人给我找到,我给你先斩后奏的权限,谁要敢拦你,你可以将他就地正法!”
有了威廉这个保障,明锐在羊城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他一句坏话。
……
当天,各大报社跟踪报道,传出了一个新消息——
羊城巡捕房虽然没有找到骆悠悠本人,却抓到了将她绑到羊城来的人。这个不要命的匪类禁不住巡捕房的严刑拷打,很快就供出了同伙,还说昨天夜里把人送到了十三号码头。
威廉总巡长亲自带人追查,接连曝光了十三号码头的一些肮脏走私活动,还有码头负责人与蓝埔军校的某位高级教官私底下的龌龊勾当。
威廉马不停蹄,带人浩浩荡荡闯入蓝埔军校进行地毯式搜查,虽没有找到骆悠悠,却端了一个淫窝。
在蓝埔军校,威廉碰到了由荣记商会的会长荣鞅陪同的骆骏。
这回荣鞅倾力相助,帮忙找人,骆骏对他感激不尽。到了羊城,荣鞅说要顺路来蓝埔军校拜访藤彦堂,骆骏便跟着一块儿来了。
谁承想,到了学校,他们才知道,藤彦堂也莫名其妙的跟大家玩起了失踪。
威廉的下属在藤彦堂宿舍的隔壁发现了窃听装置,一查之下,才知道昨天晚上接了个电话,藤彦堂就和他的室友出去了,一夜未归。
跟青龙商会的人勾结,又窃听同僚,陆一鸣这一回可是百口莫辩。事情出了岔子,他早就闻风而逃,人已经不在蓝埔军校了。
逃?
他能逃到哪儿去?
明锐早就在羊城撒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冒泡了。
等威廉下令抓人后,明锐给他抬回来的是一具死尸。
陆一鸣连给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知道青龙商会抓错人的知情者,已是寥寥无几,这等同于坐实了原本的目标就是骆悠悠。
一天还没过去,羊城已是七零八落。副市长当天引咎辞职,日本人惶惶不安,还有青龙商会的人各个夹紧了尾巴,往日里与陆一鸣曾有过交集的国府高官被制裁了一批又一批。报纸上,笔锋犀利的撰稿人将他们一层层丑恶的面具揭了下来。同一时间,重见天日的失踪者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羊城,已是满目疮痍。
局势动荡的程度,已经远远超乎了香菜的想象。
就在大网向他们慢慢收紧时,藤彦堂觉得自己是时候站到风口浪尖上亮一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