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毕业了,我一身轻松地投奔我的爱情,投奔程晨。
起初是快乐的,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舒坦而温馨,白天他去上班,每天早晨上班前他都会去楼下的市场给我买来早点,八宝粥和包子,或是豆浆和油条,然后再自己去上班。到了下午,我也会像个小媳妇似的去菜市场买菜,换着花样给他做饭吃。
这有些难为自小很少做饭的我,每每想好好表现一下的,却总是弄巧成拙,半个多月锻炼下来才掌握用电饭锅煮米饭适宜加多少水,炒菜大致要放多少盐,多少醋等等。
再后来学会了做饭,却觉得麻烦懒得动了,本来就小的房间,即便是用电磁炉,做一顿饭就会让满屋子散发出难闻的油烟味,再加上又是炎热盛夏,头发油腻,又脏的快,做一次饭就等于蒸了一次桑拿。时间稍长了些,就对生活里的柴米油盐,琐琐碎碎开始感到无所适从。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出去吃饭,很少做,去饭馆,饭一吃,嘴一抹,拍屁股走人,谁会想到当爱情落实到切实的生活,会有那么多的麻烦和碰撞呢?程晨看到我只煮了面条,也没炒菜,只用超市里的腌菜榨菜凑合,皱着眉头说:“小暖,我一天工作很累的,你怎么又下面条啊?我吃不下!”程晨不满地把筷子扔在一边:“起初是你不会做饭,米饭不是硬了就是和稠的粥一样,我还要咽下你变着花样做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菜,如今你厨艺稍微精进了一些,却懒的不做了,你说我命怎么就那么苦啊?”
“晨,对不起啊!”听他那么一说,我的眼圈红了,垂下头不说话。那一刻,我感到羞愧,也感到委屈,柴米油盐的日子竟是这般让人措手不及。
来自考研的压力不是很大,从小我看的书籍比较多,中国古代、近代、现当代文学大都涉猎了些,能叫响名字的作家代表作也看了不少,再加上在文学方面我一直有点崇洋媚外,觉得外国文学比较注重人性,表达和视野上都比以中庸固守的中国文学更反映人性和直指人心,所以对外国文学的掌握多少有点驾轻路熟。政治哲学比较枯燥,但对于学惯了法律条文的我来说,也不在话下。最难的要算英语,天天做考研试题和背大块头的英语词典,感觉真要命。程晨说我晚上做梦都在说英语单词,logic—l-o-g-i-c,我觉得既逗又好笑。
整个六月到八月,很多事情似乎都在变。
我胖了,原来的瓜子脸开始看起来有点婴儿肥,以前穿着还很宽松的裤子现在都紧紧地绷在腿上,似乎这便是传说中的心宽体胖。说老实话,我的心就没宽松过,吃吃睡睡,背背单词,做做考题的日子着实清闲,但脑子却从未停止过思考,确切地说是胡思乱想。程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仿佛对什么都厌倦了似的,这也不怪他,工作上做的很不顺利,在公司与同事角逐一个营销经理的位子失败了。后来,恰恰那同事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三番五次刁难,再加上一个半月他都没能出一单生意了,这意味着砍去提成,每月那不到两千的底薪根本不够我们两个人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生存下去。
虽然我一向是后知后觉,却也能明显感觉到生活的窘迫。为此,我开始慢慢学会省钱,譬如说菜市场下午的油麦菜、小青菜、芹菜会比早市上便宜一点。譬如说这个夏天我憋了很久才给自己买了一件T恤衫,并且还只是打折处理的。唯一奢侈一回是在海澜之家给程晨买了一套四百八的西装,他穿起来很好看,帅气阳光,但是我只得到一句冷冰冰的话:“大夏天的,买这个干嘛?”
我承认我很笨,很任性,家务做不太好,有时候大大咧咧,但同时又绝对是心细如尘的那种。我能感觉到程晨越来越冷淡了,下班回来要么很晚,要么一脸疲惫的样子,晚饭才吃一会儿就闷闷睡去,即便被我硬拽着出去逛街,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我耐心地坐下来想和他说点心里话,才提了几话,彼此就又相顾无言了。
那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环着他的腰,喃喃地说:“程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开始厌倦我了?”天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无聊多么****,但我还是说了,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再骄傲,也是会低到尘埃里去的。
“说什么傻话呢?”他把黏乎乎的身子往床里挪了挪,闷声说:“这么大热天,挨那么近多难受。”说完便在头上蒙了一条枕巾睡了。
一旁的我,三伏天心却凉到了湖心里。
我不是因为生活太安逸才长胖的,却是因为心里有太多的郁结而暴饮暴食,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东西,似乎用食物把自己塞满了就不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了。
一切来得都有点让人措手不及。我没有想到,当我信誓旦旦地奔赴一场轰轰烈烈的青春爱情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如胶似漆的感情有一天也会突然变淡了,淡了,消失了一样,恍惚从未出现过,更没有拥有过。
总不想感情与钱扯上什么关系,但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扯不尽,程晨的母亲心脏病犯了,我和他东拼西凑弄了八千块钱寄过去后,我们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
那个夏天,他烦躁,我也烦躁,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随时都可能让矛盾一触即发,只是我们谁都不想吵架。于是,我们各自都选择了小心翼翼和不说话,那是比争吵更可怕的冷战,让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的两个人极度疲乏,坐如针毡,。
那天吃过晚饭,我坐在床上看英语单词,越看不进去就越想把这些个单词儿都硬塞进脑子里。程晨在电脑桌前打魔兽,为了不打扰我,他戴上了耳机,但游戏声音还是嗡嗡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感觉乱极了,我把书翻得哗啦啦响表示抗议。程晨也许听见了,觉察到了我的不满却依然无动于衷,也许他没有听见,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一刻都没移开过。
“咚咚咚……”有人敲门了。
我赌气不去开门,他也没有移动一下位子。
“咚咚咚……”继续在敲门。
我们谁都没有从原地挪动一下,期间他有一顷刻是停下来的,停下来漠然地看看我,见我一动不动,便又开始了他的魔兽之战。
说真的,我不是好脾气,遇见他我感觉自己改变了好多,但此刻我真想冲过去将他的耳机摔在地上,再狠狠踩两脚才解气。
“咚咚咚……”外面的人显然也不耐烦了,骂咧咧地道:“人在屋里,怎么也不见吭声气……”粗哑的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毫无疑问是房东太太了,她的声音总那么特别,也只有在收房租的时候,我们才有幸听得到。自从西安市扩建改造,很多当地的住户因拆迁或征地个个转眼成了财主,她也是其中的一个。这老房子就在城中村,又快拆迁了,这意味着她将又会拥有一栋房子。原来在北郊的那处老房子已然为她在高新富人区换得了一处别墅,眼前我们所居住的高达六层的筒子楼,或许即将为她换得比一栋别墅更多的东西吧!对此,我时常会用一句电影台词感叹:人与人的差别咋那样大呢?
“对不起啊!大姐,您看我……”程晨终究去开门了,面对身形能遮过门的百分之八十的身高马大的女房东,他在底气上多少有点不足,更何况我们最近手头上很紧。
“该交房租了!”女房东不满地把房间打量了一番,里面真有点乱,最近我无心收拾打扫,程晨也装作没看见。那么小的房间,走路都会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但我们谁都没想着去捡拾一下。
我看到女房东鄙夷的眼神一直扫射到程晨那有些苍白颓废的脸颊,继而道:“以后房租半年一交,如今这房价一天天的涨,要说你们住这房子,没个三百都租不下……我这房租算便宜了。”
“大姐,我们这个月经济比较紧张点,您看我们能不能先交一个月的?”程晨耐着性子和胖女人说。
“不行,我这一天忙的很,哪有那多闲工夫每个月都追着你们这些房客们要房租啊!”女人似乎没了耐心,脸一下子拉长了:“如今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搞的,书到用时方很少,钱到月底不够花。还都成风尚了,那哪成?像我十六岁就出来打工糊口养家了……”
“阿姨,我们这会真没那么多……”程晨不想再听下去,却又极度窘迫,那样子很无辜很无奈。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懒得说你们了……,哎,哎,算了,那就先交一个月的吧!下个月我来收的时候可是一次性收半年的哦,不然房租可不是二百五,就成三百块了,我这从北郊到南郊来来回回的容易么我?”这个精明的女人兀自在那里唠叨着,我看到程晨阴着脸走到我身旁的衣柜里拿出钱包,数了数,二百五十整,交到女房东手里。
一旁的我,内心原本是五味杂陈的,见了此番情景突然就忍不住笑了,笑程晨看钱包数钱的样子挺二百五,笑女房东说房租从二百五涨到三百整,这让我想起了春节晚会上的小品里说二百五加三八再加二是二百九,我当时还想她怎么不说从二百五涨到二百九呢?
这样既尴尬又有点窘迫的时刻,我竟然能笑出声来,并且是如此大声,并且还是长久不歇的那种。直到我笑的肚子疼,眼泪都快掉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女房东把我当成了神经病一样的人,拿了钱唯恐避之而不及匆匆下了楼。而程晨显然是觉得我在笑他,自尊心受伤害了,丢下一句“疯子”的话,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
我竟是个天才,在程晨摔门而出的时候,竟还没有停止住笑。等笑完,房间就剩下我一个了,不知怎地,眼泪突然就簌簌掉下来了。想想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又笑又哭的,可不是个疯子吗?
这本是件小事,但程晨不容我解释就与我怄了三天气,这三天,他不理我,我也憋着不去理会他,我们在一个屋里形同陌路,这让人浑身都不自在。他比以前回来的更晚了,每次都在凌晨一两点,那时,我要么睡下了,要么醒着装睡着,他像个木头人一般睡在我身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上班去了,至于那个每天早晨给我买早餐的习惯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我俩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没有了交集,天天度日如年。如何想象的来?在我和程晨之间,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夏天都还没有过完,彼此就有了间隙。
直挨到到第四天上午,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示弱了,咬咬牙奢侈了一把,买了肯德基情侣套餐,准备直接到程晨公司楼下给他个惊喜。
当路过程晨公司楼下的川香阁时候,也就是思想开了个小差,不经意的一个目光落到了靠近玻璃橱窗的餐桌上,一对男女相对坐着,那男子看的并不真切却很熟悉的感觉,便忍不住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才确定不仅是熟人,还是与我朝夕相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程晨。此时他正与一个年轻妩媚的女子谈笑风生地吃饭,那女孩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笑的那样明眸皓齿,程晨脸上绽露出的也是我许久未见过的轻松。
我怔怔地一步步走向橱窗,看着二人世界继续上演着温馨与甜蜜,服务员将一盘酱香鸡翅送上来后,那女子用纸巾包好一块捻在手里非要喂给程晨吃,程晨表情上起初是推辞的,我都能想到他或许在和那女子说:“盘子里有很多啊!”但那女子依然不依不饶地将鸡翅举在程晨嘴巴前,程晨还是吃了,于是那女孩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一朵花的模样……
我像是看到了人生中最悲壮的一幕,是愤怒?是羞耻?是绝望?那一刻,头脑一片轰隆,恨不能马路上横冲过来一辆车,迎面撞过去,那结局或许比《红楼梦》里尤三姐血染石榴裙还要唯美吧!
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刻,自己竟然还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正午火辣辣白晃晃的太阳照在满是车辆和行人的大街上,我也没有那么惨烈地牺牲,我只是被迎面的一个塑料桶绊了一下,重重地与大地来了个热烈拥抱,自己爬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哭,虽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旋,只是真有点疼,上午精心挑选的花裙子蹭破了,膝盖摔的乌青,泛着点点红血丝。
我知道,肉体的疼痛不算什么,心疼铺天盖地而来才难以招架。
那天,我的世界六月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