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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经过大半个月的苦心潜行,沈帼眉不知不觉地来到南海普陀,她绝非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心情,只是想要远远离开那使她心碎神伤的地方,也希望能藉漫无目的的游荡来平复所有创痛,然而此时却猛然发觉,这只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南海普陀的云雾茶,整个普陀山只有一株……”

“你今天也是沾了我的光,但只此一次……”

伊人言犹在耳,却已是相隔万里,今生再难有共品佳茗之时。说不悔,那是言不由衷,然而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使千悔万悔,亦于事无补,这一路云游,便是要将那注定无缘的身影抛在脑后,重新蜕化成不会融解的沈帼眉。爱到极处便是恨,而她宁可选择遗忘,可是……忘不了啊,那心动的感觉,那心碎的痛楚……

怀着难以名状的心绪,沈帼眉叩开了慈航静庵的山门。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与慈贤师太共坐禅室,沈帼眉遥望窗外明月,心中无限感慨,踏遍红尘路,来去不过一场春梦,千帆过尽,水云悠悠,一朝醒来,梦碎无痕。

若能绝情,若能忘情,是否便可解脱,不再如此黯然神伤?

转头看向慈贤师太,她一身青衣青帽,纤尘不染,仿佛一位参透有情世界水月镜花的得道高僧,脸上显现一份无喜无爱,恬淡满足的平静与庄严。眼角眉梢虽已有细密的皱纹,却仍可看出她年轻时必是颠倒众生的绝色美人。这般佳丽,为何竟会落发出家,断绝红尘?难道也是为情伤心,心如古井不再暗生波澜?

如果此生终老于这青灯古佛之下,是否便能绝俗忘欲,如慈贤师太一般心静若定?一念及此,她不由向慈贤师太祈求道:“师太……”

“阿弥陀佛,沈施主不必说了,你尘缘难了,并非我佛门中人。”慈贤师太不待她说出便明了于胸,虽温和但坚决地婉拒。

沈帼眉咬了咬下唇,“师太,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师太却为何拒我于佛门之外?沈帼眉此身己无牵挂,只愿长住灵山,望师太成全。”

慈贤师太闭起凤目,良久方道:“佛门虽大,不渡无缘之人,若施主一心向佛,何必执着于世俗虚礼。何况非忘情无以修法,却非借法以忘情,其中深意,施主聪明智慧,当能了悟。”

沈帼眉细思慈贤师太话中真意,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真的累了、倦了,却不知何处才是可以停泊的港湾。

冬去春来,当渭河两岸的灞桥杨柳刚抽出新芽来,沈帼眉单人独骑悄然入京。

男装打扮的她多了一抹江湖风尘,却依然清丽,这种美无论男女都必是人们注目的焦点,因此她用一袭带黑纱的竹笠遮住容颜。四个多月的流浪,虽然不曾使她的创伤痊愈,却也起了止血的作用,至少,她已不再终夜流泪。

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沈帼眉正待进城,一声熟悉的呼喝却令她僵在原地无法举步——那是“他”的声音!

“请让让!我有急事!”低沉的嗓音中有焦灼和不耐,大不同于往日的稳重温柔,但不论怎样改变,她都绝不会听错!沈帼眉的心头被巨锤重重一击,继而绞痛得无以复加,原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不料却难克制到几乎昏倒——不行!她不能见他,绝对不要见他!一旦相见,她会很没有尊严地再次哀求他的原谅——那样她就彻底被毁了,毁在自己手里!

他为什么会来京城?这个疑问如升上水面的气泡,瞬间泯灭,她不会自恋地以为他是为她而来,“但愿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但愿我此生再也不要见到你!”他那充满愤怒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透过黑纱望出去,眼前已一片模糊,而他纵马长街的俊逸身影也在迅速远去。

他没有注意到她,在他眼中,她不过是街边的陌生人——她应该庆幸,可为什么心头的伤痛依然深刻?难道自己竟下意识地盼着他的回顾?

不!不可能!沈帼眉咬一咬牙,牵马走进芸芸人群中……

快!再快!傅沧浪恨不得插翅而飞,他要立刻找到沈帼眉,向她祈求宽恕。他怎会如此愚蠢地伤害她?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酿成无可弥补的错误,那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傅沧浪会来京城并非偶然。

在江南各地苦苦寻觅了两个多月后,傅沧浪不得不承认,沈帼眉是真的要就此消失,不再出现于任何人面前。且不说她故意隐匿行迹,只看她将各种事务交卸得如此彻底就该有此认知。

无奈之下,他只得暂时放弃寻找沈帼眉,返回烈日牧场彻查兄长的真实死因。机缘巧合,竟让他发觉了嫂嫂徐雅柔的罪行——一直痴恋着他的大嫂为了达到名正言顺地嫁给他的目的,竟不惜杀亲夫!而罪行败露后,徐雅柔也因受不了良心的煎熬而发狂。

结束了烈日牧场的恶梦,他迫不及待地重赴江南找寻沈帼眉。此时的追寻究竟是出于刻骨铭心的相思,亦或是出于逃避现实的渴望,他已分辨不清,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在那个冷傲绝世的女子身旁,他可以忘记一切!

而当他刚入关,便接到沈天赐的飞鸽传书,信很短:“不必回江南,最好马上上京城找萨表姐,姐姐不去北方则罢,去北方就一定会去见她,若她肯帮忙,便有十成把握找到姐姐。”

因为这句话,傅沧浪飞马兼程进京。

他当然也不会想到,竟和沈帼眉同时抵京,更与她错身而过。当他的马转入街角时,忽然心中一动,方才在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但他回头望去,却已无从寻觅那一抹背影。甩甩头,或许是他太思念沈帼眉,以至于神思恍惚了……

长吸一口气,傅沧浪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他必须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她逃不掉的!

长安·尚书府·波光潋滟居。

见到久违的闺中密友,萨春衣不满地指责她,“去年初冬传来消息说你中毒,后来又说是开玩笑,又不来信解释清楚,害我担心得要命……你这人好没意思!”

沈帼眉承认自己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要做个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容易。

而令她感动的是,虽然朋友抱怨连连,却并不追问什么,忍住好奇避而不提。沈帼眉知道这是朋友的体贴,于是微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要杀要剐随便你。”

“好!今天我做东道,非跟你赌一赌酒量不可!快拿杯子来!”萨春衣跳起来大呼小叫,明眸熠熠发亮,一点也不像当朝尚书的小姐。

沈帼眉觉得喉中像堵住什么似的,朋友要逗她开心的善意令她自离家后首次感受到心灵的温暖,她深吸一口气,用些微沙哑的声音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春衣,今天我们就拼个高低!拿酒来!”

看起来大而化之的萨春衣望着沈帼眉,眸中有难以察觉的忧色。

早在沈帼眉入京前,她就接到沈天赐的飞鸽传书,约略叙述了沈家发生的剧变,并请她留意沈帼眉的行踪,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因此她对沈帼眉的突然来访并不意外,而她之所以忧心的原因是:透过沈天赐语焉不详的话,她隐隐察觉到其中还牵涉到一个男人。待见到表姐,更证实了她的猜测——若非感情上的创伤,沈帼眉岂会轻易自我放逐?

细看沈帼眉的眼睛,微红又隐带血丝,她一定哭过!

萨春衣当即决定,不管那个臭男人是谁,或是有什么对错纠缠,她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顿!没有人能惹表姐伤心后还逍遥自在的,萨大小姐春衣姑娘向来帮亲不帮理,要怨就怨他不走运,谁教他惹上她这个女煞星呢?

明眸一转,萨春衣举杯道,“来,为眉姐的来京干一杯!”

原本寂静的波光潋滟居洋溢了阵阵暖风,涤荡着残冬未褪的料峭春寒……

傅沧浪的希望一开始就碰到了一堵厚墙。

先去见了结义三弟骠骑将军毕涵虚,不想那位萨小姐竟是三弟的未婚妻,傅沧浪自然大喜过望,请他出马去打探沈帼眉的消息最是合适不过。然而当萨春衣得知毕涵虚的来意后,清灵俏丽的脸上浮现一抹嘲弄的冷笑,“如果真的爱惜眉姐,怎会让她独自浪迹天涯;若不爱惜她,何必紧追不舍,可见这种人反复无常,别说我不知道眉姐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难道让他再去伤眉姐的心吗?”

毕涵虚倒是想帮大哥说几句好话的,但是被春衣的夺命桃花眼一瞪,立刻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了,毕竟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此路不通,傅沧浪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梁至信,被臭骂海扁一顿后,梁家却也无沈帼眉的半丝消息。

最终还是毕涵虚出的主意——入宫见沈贵妃,请她出面劝萨小姐说出沈帼眉的下落。沈贵妃到底是萨春衣的姨母,她应该不至于忤逆尊长的。

果真是条“狠辣兼备”的绝后计啊!毕涵虚偷笑不已。虽说有点对不住春衣……嘿,他好歹也是堂堂骠骑将军,岂可总被那小丫头压住不能翻身!呵呵,也该他摆她一道了!

然而这条妙计却因东征高丽的结义二弟伍安澜得胜还朝以及随后的皇帝赐婚而未能实现。此次伍安澜居功甚伟,当今圣上亲封其为一等威武候兼镇殿将军,并将淑慧公主下嫁于他,可见恩宠之盛。傅沧浪、毕涵虚身为他的异性手足,自然要替这个兄弟打点婚礼,让他轻松做新郎。

时光悄悄地流逝,原本红杏枝头春意闹已为绿叶成荫子满枝所代替,虽是盛夏时节,然而在长安近郊的终南山,春天却暂停了脚步。桃花仍自盛开,装点着这一片幽静的庄园。呢哝的双燕穿梭于檐下,柔媚的杨柳时时轻拂镜子般的池塘,粉白浅紫的早莲半睁着腥松睡眼,懒懒地摇曳着。

这是萨尚书建在终南山的消暑别馆——未名山庄。进京以来沈帼眉便隐居于此,她把自己封闭得非常彻底,除了见过表妹,连宫中的大姑母沈贵妃和二姑母萨夫人也未去请安。

她真的没办法再去向那些关心她的亲人们叙述一遍过去一年的经历,那是她只求终此一生能够遗忘的梦魇。

她更害怕再遇到傅沧浪,自城门偶遇后,她对自己遗忘的信心已碎裂为粉尘——忘记,原来竟是这么难!

此刻,他……会在哪里呢?应该已经将她忘了吧?在他游戏风尘的生涯里,她不过是朵乍放即谢的昙花。短短四个月的相处,能有怎样的深情?尤其,男人是种健忘的动物,尤其,在他恨她入骨之后。

她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哀,怒自己的软弱,哀自己的心痛。梦中到处是他的影子,而醒来的理智竟也不能斩断无望眷恋。

傻啊,早知道爱情是她沾不得的毒药,却还是一饮而尽,只为品尝那一瞬的甘美。原来自己也和全天下的女子一样,逃不过痴情的拨弄。

她苦涩一笑,目光投向浓浓的山雾,傻啊……女人!

萨春衣一进房,就看见沈帼眉伫立在窗口的身影。她愈见消瘦了,乌黑的长发可怜兮兮地散在单薄的肩头,现在除了那一贯倔强的表情,真的很难再把眼前的人与过去那个谈笑用兵冷傲绝世的表姐联系在一起。

暗地里叹了口气,“眉姐!”

沈帼眉回过头来,眸中哀痛一闪而没,“春衣,你来得这么早?有要紧事吗?”

“最要紧的事就是赶来看我亲爱的表姐啊。”萨春衣笑靥如花地走上前去,“山里寒气重,怎么一大早就站在窗口吹风?”

“我不冷。未名山庄真是个世外桃源,住久了,恐怕连我这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都要沾点仙气呢?”沈帼眉神色如常地笑语回应。

萨春衣走到她面前,阳光般的笑容陡然黯了下来。

“怎么?”沈帼眉敏锐地感觉到春衣心绪不佳。

“没事。”她在心底里补了一句,“我是在担心表姐你啊!”

她这个看似坚强冷酷的表姐,坚硬如岩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柔软脆弱的心,聪慧敏感又爱钻牛角尖,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她的双眼又是红肿的,昨夜肯定曾黯然流泪。

也许是该想办法为他们牵线搭桥了,看表姐的情形,分明还是极深地爱着傅沧浪,再说,那姓傅的这几个月八成也不好过,总算已经出过一口气了。

甜甜一笑,萨春衣拉着沈帼眉的手,“眉姐,咱们去瞧瞧刚开的睡莲!”

流光如电,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大婚之期已到,正是忙得焦头烂额时,萨春衣却突然将毕涵虚揪了去,傅沧浪并未在意,只是这喜气洋洋的景像让他微觉孤寂,两个兄弟都有佳偶,而他……长安秋色渐浓,他的心,似乎也随着秋意而日渐萧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瑟瑟晨风中,沈帼眉如来时一样悄然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连亲如姐妹的春衣也未曾告知。天色仍昏蒙蒙的,此时春衣应还高卧未起。她不是心狠,而是不愿增加分别的愁绪,现在的她,最害怕“感情”二字。情之伤人,犹甚于刀!

一拍马臀,她飘然出京,轻盈如一片不羁的白云。

他日江湖重逢,再当把酒言欢。

毕涵虚抬脚闯进松园吹剑亭,就见傅沧浪面无表情地一坛一坛猛灌烈酒,桌边已堆了五六个空坛。“大哥,你可真不够意思,独自在这里喝酒,外面的烂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收拾。”毕涵虚不客气地捞起傅沧浪桌上的一罐烈性高梁,却被傅沧浪夹手抢过,”这些酒是我的,要喝自己去拿!”

“啧啧啧”毕涵虚忍不住摇头,唉,真是歹命啊,刚刚救了惊喜过度的二哥,又得赶来搭救为情伤风感冒的大哥,居然他还这么不客气,“我说老大啊,你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难诉之情,也用不着这个样子吧!”

“少 嗦!”傅沧浪仰头灌下一坛烈酒,他现在只求醉成不省人事,好忘记那个令他心痛神伤的倩影。大半年来他苦苦追寻却总不见伊人芳踪,长久的思念令他身心俱疲,若能长醉,是不是就可以绝情忘情?

何况今夜是结义二弟的大喜之日,纵使滥饮也有绝好的理由。

再度饮下一坛烈酒,坚韧的神经终于屈服在酒意之下,他推金山倒玉柱地扑在桌上,犹自喃喃唤着:“眉……你……在哪……里……”

毕涵虚咂咂嘴,那位沈姑娘真是高竿,不费吹灰之力就整得大哥如此凄惨,看看,胡子拉荏,头发凌乱,衣衫落拓,神形憔悴,狂醉滥饮,七分不像人,十分倒像鬼!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往日那个英朗潇洒,俊逸超脱的大哥。

看来情之一道,果真害人不浅,三兄弟已经“阵亡”了两个,但愿他会比两位兄长幸运一些。想起萨家那磨人小妖精,毕涵虚不禁苦笑,幸运吗?……真是天知道!

“喂,醒一醒!”毕涵虚大力去推醉如烂泥的傅沧浪。春衣千交待万交待要掐准时间,再晚就没戏了。

“唔……眉……”傅沧浪咿唔一声,又接着会周公,根本不甩他。

这样可不行,若完不成春衣交待的任务,不等她来砍,自己干脆先切下脑袋双手奉上算了。“起——来——”毕涵虚卯足力气冲着傅沧浪的耳朵大吼。“唔……走开……”傅沧浪铁掌一挥,拍苍蝇一样把他挥向墙角。“睡睡睡,老婆都要没了还睡!”毕涵虚火大地出去拎了一桶冰冷的井水,照准傅沧浪劈头盖脸地浇下去,叫你还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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