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炜一脚刹车踩到底，车窗外传来刺耳的尖叫，是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的效果。皇冠车向前滑行了五米才勉强停下来，便道上的自行车乱作一团。刚刚停稳车子又是一震，张庆海借着惯性贴到挡风玻璃上，一定是后面的车追尾了。张庆海和方炜跑到车尾，一辆面包车撞倒后备箱上。
面包车的司机埋怨方炜急刹车，方炜说面包车跟得太近，责任不在前车，张庆海在旁边说他认识交通队的某某领导，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把对方的车子扣了，让面包车司机走着瞧。
面包车司机被吓得面无血色，从有理讲到没理，最后索性鞠躬认错，表示愿意认罚。方炜大度地说这次算了。张庆海宽厚地说下次注意。
两个人像打了一场大胜仗，欢天喜地回到车内并击掌庆贺。
方炜问：“你认识交通队的某某领导？给我介绍介绍。”
张庆海说：“吓唬人的话你也信，我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
两个人放声大笑。笑罢，王哲问张庆海出了什么大事？张庆海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从喜悦的气氛中迅速转入悲伤情绪，他沮丧地说昨天是他老婆的生日，原本计划一起吃饭，结果昨晚一高兴竟然全忘光了。
方炜说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这事都怪我。”
张庆海摇头说：“不怪你，要怪就怪丈母娘当年选错了生产日期。”
方炜执意要送他回家，张庆海不同意，他说课上还要签到，要顾全大局。于是，张庆海愁眉苦脸地坐出租车走了。
到了驾校，方炜将车停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千万不能让教官看见他无照驾驶，话音刚落，年轻的教官就从他俩身旁走了过去，幸好没注意到他俩。
教室门口的签到本不见了，王哲问工作人员怎么回事。对方说校方怕学员之间相互代签，所以今天改叫到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悬起来。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学员们陆续到齐了，还没到上课时间教官就拿着签到本走进来。方炜和王哲低头趴在桌上。
开始叫到，教官先念到王哲的名字，王哲喊了声“到”，张庆海的名字在他后面，方炜压低嗓音喊了声“到”，教官没察觉继续往下念，两个人放心了。轮到方炜的名字时，他放开喉咙答应了一声，教官立刻放下签到本，怀疑的目光投向最后一排。
“刚才喊到的学员站起来。”教官发现了问题。
方炜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桌子椅子一阵乱响。
“你喊了几声。”教官问。
“一声。”方炜声音洪亮。
“我觉得是两声。”
“那是您听错了。”方炜梗着脖子说。
教官很没面子，他让方炜坐下。王哲看到教官眼神里充满了怨恨，他对方炜说明天停车换地方吧。
教官开始讲课了，王哲负责听课，方炜负责睡觉。
上午的课终于结束了，王哲身心交瘁，他一方面要认真听讲，另一方面要防止方炜打呼噜。
中午他俩去了那家高价餐厅，方炜只喝了两口鸡蛋汤就趴在餐桌上打起呼噜，王哲闲来无事跟女老板吹了一会牛，她睁大眼睛单纯地看着王哲，也不知道她信了几句。
下午课方炜显来了精神，他开始四处找人聊天，不过事情并不顺利，大家一致认为他和教官结下了梁子，所以没有一个人敢搭理他，最后，方炜郁闷地睡着了，一直睡到下课。
“你现在住哪里？”王哲上了皇冠车问。
“我在劲松租了一套房。”方炜说，“你还住原来那个地方吧。”
“我住长虹桥附近的父母家，离地铁站近。”
一路上方炜不停地给讲故事，主要是南方的奇闻逸事，比如南方饮食是如何生猛，比如南方老板是如何有钱等等。王哲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茬或者点点头，方炜倒是聊得很起兴，有时双手同时离开方向盘来描述某件事。
长虹桥到了，王哲问他明早几点到。他说大约七点半。王哲跳下车往家走，刚走出十步就听见方炜在车里叫他。王哲趴在车窗前问什么事？方炜说晚上去他家玩吧。王哲想了想，说行。
方炜家在劲松地区一栋普通的住宅楼里，小区门口有两个保安，皇冠车进门的时候保安竟然向方炜立正敬礼，王哲顿时对他肃然起敬。方炜解释说并不是他人缘好，每辆车进出小区时他们都会敬礼。
坐电梯至顶层，方炜打开房门，地面铺着当下最流行的地毯，像大学里的微机房，鞋架上没有多余的拖鞋，王哲问他是不是要光着脚进去。方炜说家里不常来人，所以就没准备。说完他开始翻箱倒柜，拿出一双小船般的拖鞋。
卧室很小，像关押犯人的单间，床上只有一套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如军营般规范，枕头旁边放着一只玩具狗熊，憨态可掬。大床的旁边是一张古铜色的梳妆台，桌面上摆着香水和男士护肤液，王哲拿起香水在脖子上胡乱喷了两下，香飘四溢像是到了鲜花温室。
王哲透过镜子看见方炜愤怒地盯着自己，他预感到危险，还没来得及放下香水瓶，双脚就已经离地……
方炜举起王哲走出卧室，扔在沙发上。“别乱动我的东西。”方炜眯起眼睛说。
“好的。”王哲猛地想起方炜这个人有洁癖。
王哲进了另一间房，写字台上空无一物，书柜里的书很新，好像买来后根本没动过，有充门面的意思。微微泛黄的墙面上挂着香港当红女星的大头像。书房里没有丝毫的书卷气息，反而能闻到一股诱人的排骨味。墙角处有一套茶具，上面扣着几个玩具一样的小茶杯。
方炜寸步不离地跟在王哲后面，王哲尽量做到举止有度小心谨慎，否则的话方炜会照旧把他举出去，下一次是沙发还是阳台就不好说喽。王哲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更新鲜的东西，背着手回到了客厅。打开阳台门，阳台又宽又长，几乎能容下一个小型演唱团。此时天已经黑了，如一块密不透风的天鹅绒。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王哲问晚上吃什么。方炜说楼底下餐厅不错。王哲说还是省点吧，你的钱也不是抢银行来的，今晚就吃方便面吧。
方炜勤快地在厨房里又是切菜又是剁馅，他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问方便面里要加几个鸡蛋。
王哲心不在焉地说加一个半。
一股浓郁的漂白粉味在厨房那边弥漫，方炜系着一个大熊猫围裙走出来，手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汤上飘着葱花、香油、辣椒酱以及叫不出名的白色粉末。
王哲拿起筷子准备狼吞虎咽，方炜说别急，厨房里还有别的菜。说罢，他从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沙拉和一盆砂锅排骨，他说尽情吃吧，排骨还有一大锅呢。
王哲吃得满头大汗，他纳闷地问道：“你宁肯买影碟机也不舍得买个电扇？”
“我家没电扇。”方炜慢悠悠地说，“我家只有空调。”
“那还不快打开！”
空调强劲的凉风让有腾云驾雾的感觉，方炜从沙发底下拿出一瓶高档白酒，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
半瓶白酒下肚，王哲发现有两个方炜坐在对面，方炜举起酒瓶还要倒酒，王哲捂住杯子说：“我酒量不济，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驾校呢。”
方炜意犹未尽地放下杯子，从壁橱里取出的毛巾被，杯子上有浓郁的卫生球味。两个人轮流洗了个澡，准备入寝。床很宽，就算是张庆海来也没有问题。
方炜关掉台灯，卧室里一片漆黑。今晚的星星不知躲到哪儿偷懒去了，天空如墨，卧室里只能看到石英表上青黄色的刻度。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每隔三十秒钟就会传来孤独的滴水声，方炜静静地躺在旁边，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王哲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他慢腾腾地坐起来，方炜没有反应，他的脸已经溶入了黑夜。王哲探过身向他接近，当两张脸相距十厘米的时候，王哲听到了婴儿般的呼吸声，紧接着看见了一双硕大的眼睛紧盯着自己。
王哲沿着一条直线从床铺上直接摔到地面上，厚厚的地毯把他的叫声吸走了。方炜打开台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问号。
“你是不是在练跳水。”方炜打趣地说。
“我在跳鞍马。”王哲说，“你为什么睁着眼睡觉？”
“我听见床上有动静，所以才睁眼的。”方炜笑了两声。
王哲半信半疑地爬上床，方炜关掉台灯，卧室里又恢复了恐怖气氛。受到惊吓后，王哲彻底失眠了，他开始数羊，绵羊还是山羊呢？随便吧，他数得很认真，手脚并用一只不漏。当数到三百六十七只时，他感觉方炜忽然动了一下，他并没在意继续往下数，到了五百五十三只时，方炜突然坐起来，刚才的羊算是白数了。
王哲眯着眼盯着黑暗中的方炜，方炜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相持了一分钟，最后方炜上当了，他没开灯，悄悄地下了床，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整个过程安静诡秘，王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夜很深，这里是顶层，静。
厨房灯忽然亮了，王哲听到菜刀切肉和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午夜时分，这种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王哲的手没来由地哆嗦一下，预感到潜在的危险。
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
王哲回忆起和方炜相处的每个细节，他的语言、动作以及古怪的笑容，他好像不是在酒店工作的那个方炜。完全是两个人嘛。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王哲一时想不起来。
或许每天他都会在餐厅里找人搭话，每周他都会邀请一个学员到他家做客。
等一等，这是他家吗？墙上没有一张他的照片，简单的装潢家具，空空如也的书房以及房间里的排骨味……
厨房里的切肉声还在继续，每一刀都像割在王哲身上，他甚至感到了刺骨的疼痛。
他或许是一个变态杀人狂，杀人是他的最大乐趣，他只有王哲和张庆海两个朋友，其他人都被他杀掉了！用厨房那把菜刀！下午他为什么要形影不离地跟着自己？因为这套房间里有秘密，如果被人发现，他一定会提前动手。
为什么他要拿出高档白酒？他需要降低被害人拼死抵抗的几率。
书房里的排骨味和他一锅又一锅的存货也有问题，他一个人为何要炖如此之多的排骨？答案只有一个，那些是被害人的肋骨！
胃里尚未消化的食品顺着食管向上冲，王哲捂住嘴尽量控制住情绪，眼下需要超常的冷静才能与这个恶魔周旋。
必须马上报警！电话在客厅，王哲估算出电话的位置以及步子的大小，还没有迈出第一步厨房的灯突然灭了，房间里立刻陷入无尽的黑暗中。被发现了？
一阵拖鞋与地毯的摩擦声，越来越近，最后在卧室的门口消失了。
王哲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方炜也许提着菜刀离自己两步之遥。
然而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客厅灯亮了，王哲立即贴在墙面上，方炜好像没有发现他。王哲谨慎地露出半个脑袋，看见方炜坐在沙发上吃排骨，茶几上有一个白碗，里面堆放着冒白烟的排骨。他的双手沾满了油。
由于没看见菜刀，王哲的胆子顿时大了，他将整个脑袋伸出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是杀人犯，王哲不一定害怕，可是他下面的行为使王哲不寒而栗——
他竟然对着电话筒自言自语！
他有时会停顿片刻，就像电话那端有人似的。
毫无疑问，他是个神经病，一个只在午夜发作的精神病人！
王哲猛然冲出去，指着他的鼻子喊道：“你在干什么！”
方炜对王哲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笑了笑，说：“我在打电话。”
“你在给谁打电话？”王哲问。
“一个女人。”方炜淡淡地说。
“把电话给我。”
王哲抢过电话，对着听筒说：“有人吗？”
“你是哪位？”话筒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她是我朋友。”方炜夺过电话，说，“这有问题吗？”
王哲红着脸回到卧室，重新数羊，一夜无语。
天悄悄亮了，一缕曙光照在两个人疲惫的脸上，他们各自忙了一夜。起床后只草草喝了两碗粥，然后开车出发。
“我昨晚被你吓坏了，我以为你是变态杀人狂。”王哲在车里说了实话。
方炜说：“说实话我也被你吓坏了，你躺在床上一直盯着我，所以我才去厨房吃排骨……嘿，你别睡呀。”
车子拐进驾校的时候张庆海刚从班车上下来，他摘下鸭舌帽用力挥手，就像水兵的旗语。六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是两个集团军胜利会师。
王哲问：“你老婆摆平了？”
张庆海：“小事一桩，不过我要谢谢方炜。”
方炜很纳闷：“这事跟我有啥关系？”
张庆海说：“我带老婆那了那家西餐厅，烛光晚宴。”
王哲马上接过话茬：“我知道你们吃了什么，干面包夹黄油，酷似西红柿的罗宋汤，胜过老虎菜的蔬菜沙拉，半生不熟的洋牛排，比小卖部贵的冰激凌。”
张庆海咧嘴笑起来：“还是王哲聪明。”
一周的交规培训课终于结束了，在这期间方炜和张庆海每天都趴在桌上睡，睡醒后接着聊。下课后张庆海坐班车急匆匆地回酒店上班，方炜则去他的贸易公司忙生意去了。复习考试的重任全压在王哲身上了。
考试时三个并排坐在一起，几个考官在教师里转来转去，那个年轻教官他似乎看穿了他们的阴谋，一直站在课桌面前，一秒钟也没离开过。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张庆海额头上的汗一滴滴地往下落。
张庆海终于忍不住了，他说：“您不能总盯着我吧，前面有人作弊您管不管。”
教官微笑着说：“你别操心了，好好答题吧，考不及格就再学一周，没什么大不了。”
从发卷到收卷教官像贴身保镖似的站在他们旁边，连口水都没喝。张庆海两眼无神地走出考场，溜达到小卖部喝了两瓶北冰洋汽水，他的肚子里正燃烧着大火，鼻孔里似乎冒出出的火焰。
考试结果出来了，王哲和方炜及格，张庆海零分。
拿到成绩后，张庆海暴跳如雷，他指着方炜的鼻尖说：“你小子坑我，上课跟我聊天，下课偷偷背题，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
方炜解释道：“我以前学过一次，这些交规考题我全会，我总不能交白卷吧。”
张庆海咂咂嘴，随后一屁股坐在树根上，抱着脑袋说：“我怎么办呀？”
方炜蹲在他旁边，安慰他说：“你再学一周，我们哥俩等你。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张庆海看着王哲，眼神像刀片一样锋利，王哲赶紧表态说：“士为知己者死。”
随后的一周是忙碌的，王哲每天都要为张庆海补课，方炜则被迫放下公司的事务，早晚接送张庆海。张庆海倒是很坦然，他只说一句话：谁让你们考试及格的。
王哲和方炜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当了一星期的孙子。考试的前一天，他俩去烧香了。
张庆海终于通过了考试，王哲和方炜手舞足蹈比当事人还高兴，当晚他们用带血丝的牛排隆重庆祝，之后去唱歌，之后去洗澡。这种印地安式的狂欢模式延续了十年之久。
第二项理论考试是机械常识，张庆海吸取了教训，没日没夜地温习，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双眼外凸，蛮吓人的。
考试的时候那个教官又站在他们身前，很明显他想故技重施，他的笑容能将整个太阳融化。张庆海和教官无言地对视着，他们眼神的碰撞声在教室里回荡，它们有时纠缠在一起有时作搏击状。总之，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王哲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庆海，让他集中精力答卷，张庆海只是哼了一声，像尊木雕似的继续与教官交锋。
终于，张庆海低下头开始答题了，王哲和方炜同时吐出一口闷气，教官的脸部表情变复杂了。张庆海的笔尖和卷面的摩擦声传递出一种利好的消息，王哲侧目得到了证实，他的试卷上爬满了歪歪斜斜的钢笔字，张庆海运笔如飞，好像那枝钢笔知道答案似的，他的胖手只是握住笔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