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老G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的他若有所思地开始了他的回忆。
外面的夜晚静悄悄的。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本来与正常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妻子都认为她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像别的父母一样，我们教她走路，教她吃饭，教她穿衣，教她说话，还教她读书识字，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这样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三岁那年，有一天，她突然开口对她母亲说：‘你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正在别的地方看我呢。’我真的无法想象，我妻子听到这样的话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不过，她在那天晚上对我提起的时候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当是童言无忌的笑话而已。”
老G这样说着的时候，晓晴渐渐瞪大了眼睛，目光呆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女儿是在我和妻子的精心照料下逐渐长大的，又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从她五岁开始吧，她的胡言乱语突然增多起来，慢慢的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而且，她能够讲述的细节也逐渐增多起来。我大概还记得，她对我们说她的父母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在想念她，或者为她担惊受怕之类的，其实，那时候我们就当她在幼儿园里故事听多了，自己回来瞎编而已，也就没有太在意。”
“你女儿肯定有对前世的记忆。”晓晴突然冒了一句出来。
“哦！呵呵……”老G先是一愣，接着笑出了声来，“你也会这样认为啊，可是，那时候的我们并没有想女儿会记得前世，也更不会相信有什么前世。其实，人死了，哪里还会留下什么呢，所以，我们都并没有向着那方面去想。”
晓晴第一次看到了老G的笑容，顿时感到赏心悦目，一瞬间就没有了夜幕中的疲劳感。
“后来，情况变得严重了，从刚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她对前世的叙述更加具体，她总是对我们讲她以前的遭遇，并且开始缠着我们带她去找自己前世的父母——唉，那时候我和妻子真的是要崩溃了，一开始，她总是在白天叫我们不要送她上学，而是去找那个地方，后来，她干脆夜半三更地叫醒我们，一次又一次日我们起来陪她去找。”
“开始的时候，她说她很小的时候曾经被一男一女绑架，她的父母为了凑足赎金而倾家荡产，后来自己还是被杀人灭口，我们听了也就当她在编恐怖故事引起我们的注意，这还罢了，慢慢的，夜里她就无法入睡了，总是三更半夜跑到床边叫醒我们，说是晚上又梦见了她父母在什么地方，要我们带她去，再后来，她就干脆说做噩梦了，根本就睡不着。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妻子爬起来动手打在了她的脸上，要她滚回去。”
“之后呢？”
“之后好久，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的胡闹了。本来我们以为，孩子长大了，一切也就应该结束了，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在她十三岁那年，她竟然还离家出走了。”
“后来她自己回来了吗？”
“没有，后来，我们报了案，还登了报纸。后来，几个民工在城边郊区一处废旧的工地内找到了藏在水泥墩子里的她。当她被我们发现的时候，还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去，因为，她说那片工地是她曾经的家，她要循着记忆继续去找她的父母。”
“再后来呢？”晓晴的好奇心已经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后来，我们不得不开始对这件事情重新审视了，包括审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研究了一辈子的哲学，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慢慢发现自己过去的看法实在是太幼稚了。”
“您改变了看法？”
“是的，以前，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有规律，每天，这个宇宙只是在自己固定的时间轴上按照物质的规律运动着，而这样的规律始终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可是现在，我不再那么认为了，其实，我们真的，对自己，对世界了解的都太少。”
“是吗？”
“是的，没有什么事物是可以那么容易了解的。”老G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你很难想象那时的情景，你无法想象当时我的女儿的那张脸，她的那种眼神，那种极陌生又极为恐怖的神情，我真的不敢再去想了。”
说完，老G再一次低下了头。
“您真的没有想过要帮助一下她吗？”
“其实，也就是从那次过后，我和妻子也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是，这又能够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既无法相信那是真的，可是又不知道如何让女儿相信那时假的，那个时候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看住她，让她不要乱跑。”
“哦。”
“我的妻子比我更痛苦，因为她发现女儿虽然日益沉默寡言，其实已经在暗中不认她这个母亲了，当然，也不认我这个父亲。我想，那个时候她也就是仅仅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养父母，偶尔也向我们提起她所谓的前世的情况，说自己过去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自己的家庭是什么样子的，这些，对于我的妻子，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那么后来呢？”
“突然有一天，她自己提出来，要离开我们到自己一个人搬到外面去住。起初，我们当然都不会愿意，她就真的跟我们闹上了，那一段时间里真的是焦头烂额的，她整天发疯似的说我们是魔鬼，还要杀了我们，家庭关系都几乎崩溃了。最后，我和妻子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答应了她的要求。那时候，我已经来到了这个学院担任院长，所以，借助职务上的便利给她找到学院顶上的阁楼是不成问题的。一来，可以让她的行动大致还在我的监视范围内；二来，也可以让她照看一下学院。”
“那个时候你还能放心让她照看学院？”
“除了这，我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呢。当时，我只是想让耳根清静些，就没有多想，于是在楼顶上安排出了这件挺大的屋子。就两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几次，她似乎渐渐平静了，对自己的生活也感到满意，至少没有了要继续胡闹下去的意思。直到那一天晚上，我在外面参加会议，也就没有准时去看望她。结果，她竟然会在十一点钟的时候主动打电话给我。当时，我的心里真的是高兴极了，因为，这似乎是我们父女之间，也是她和我们这个家庭之间和解的开始。曾经有人问过我，对于这样荒诞的女儿，难道还值得我去信任和期待吗，可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也只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才会知道这个电话的重要性，这些对于外人来说都是无法体会的。”
“她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她，话语很平静，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愤怒和浮躁，她叫我在这个时间回到那楼顶去看她。”
说到这里，老G望着晓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应该很清楚了，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我的妻子被她活活勒死，而我也险些遭遇厄运。”
“所以，您就把今天当成了自己的祭日？”晓晴继续追问。
“是的，既是我女儿的祭日，也是我妻子的祭日，当然，也应该是我的祭日。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啊。”
晓晴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在院长的职位上呆下去了，所以，我选择了辞职。其实，一切都还算是顺其自然的，我留在了学院里面继续任教，而且，我也申请把这鬼房间改作了我的特别工作室。”
“特别工作室？”
“是的，我常常要深夜里来这里工作。对于这个学院里的闹鬼传闻，我想不过是来源于夜晚我工作的时候开的灯吧，我对那些东西从来不感兴趣，也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研究，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向谁澄清过什么。”
晓晴知道，G博士不愿意为自己的办公室装上窗帘，全是因为那个晚上的窗帘成就了一场彻底的杀机，想想看，如果没有窗帘，G博士如何会遭自己女儿的暗算呢。
“那么，您进行的到底是什么研究呢？”晓晴明白，这才是自己最想要知道的答案。
“我的研究，只不过是为了弄清楚我的女儿的遭遇是否是真实的，所以，我并不打算把这样的研究公之于众，去做那些哗众取宠的勾当，我只是想要明白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为了寻找这个真相而又不至于打扰别人，我总是选择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来到这里工作。一开始，我一直认为我是在寻找关于我女儿的事情的真相，可是后来我才慢慢发现，那是一个关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的真相。”
“是吗，您真的很有把握吗？”晓晴几乎是跳了起来，用一种格外关切的语气问。她的眼睛里则不时发射出期许的光芒。
“真相也许就在那本书里面。”说着，G博士用手指了指书架上的一本书，远远看去，那是一本旧书。
晓晴拿起那本书看了看封面，正是柏拉图的那本《理想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