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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俩情缱绻

在宋燕、戚无秀、花无浪三方人马簇拥下,风小刀理所当然成为无间新主。火、冰二脉弟子因刑无任陨命、玉冰华趁乱离去,纵然有些人心中不服,并不敢兹事;而山脉弟子虽想推举君无言出任岛主,但他与风小刀素来交好,不宜明争;宫紫风、云水天二脉见时不我予,也只得俯首帖耳、顺应时势,不过半日,岛上情势明快地形成一番新气象。

风小刀忧急路潇遥伤势,无暇推辞,只命令无间弟子先寻找莫非问下落,不多时,宋燕来报,发现逐月滩外海有其行踪,他已先派出飞船拦截,众人都赶紧前去。

暮色向晚,一轮火红夕阳渐渐沉入大海,天空灿烂得宛如泼洒的紫金彩绘,海面波光粼粼,远处轻帆随浪荡漾。

莫非问意态慵懒地斜倚船首,绮丽霞光映得她玉容薄染彤晕,更显得伊人神秘高雅、悠然绝艳,丝毫未有事迹败露的惊促,身旁另有三名男子为她操浆持舟,其中之一是「长大成人」的青蒿,另二人则坐于船尾,头戴笠帽,刻意遮住脸面,而无间十数艘飞船散于四周,隐然形成半合围捕之势,只等候新岛主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风小刀传声道:「莫大夫留步,小刀有事拜请。」

莫非问玉扇轻摇,缓缓道:「无间新主邀请,本是小女子莫大荣幸,可你门下弟子恨不得枕吾骨、啖吾肉,小女子怎敢上岛一步?」

风小刀无奈道:「遥儿身受重伤,莫大夫若肯施针相救,在下以无间之名担保,今趟妳定能安然离去。」

莫非问淡淡地道:「若只求今日安然,倒也不劳风岛主费心,我只要立刻转身远去,相信无间再横强,也伤不了我一根发梢。」她言下之意是要无间将所有血仇一笔勾销。

风小刀想她不止医毒精湛,武功也十分高明,要加以擒杀并不容易,尤其为了路潇遥,更不能过份逼迫,但要强令门人放下血仇,唯恐众心难服,只得道:「莫大夫此言是小觑了我无间水军!不过,妳若肯出手施救,无论什么酬金,只要不关他人,小刀愿一力承担!」

孤焰心知莫非问索酬甚高,忙劝阻道:「她心思歹毒,你别落入陷阱。」

风小刀望着怀中依旧昏迷的路潇遥,怜惜道:「灭魂公子所赠的灵草不过系命十三日,之后就是凶多吉少,难道我真能弃她于不顾?」

孤焰微微一愕:「灭魂赠你十三还魂草?」

风小刀道:「我送信至兰亭香榭时,他就以灵草回报,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会用来救遥儿,有什么不妥嚒?」

孤焰只道:「没什么,这还魂草至为珍贵,五百年才得一株,遥儿虽会时昏时醒,但必能保命十三日。」

莫非问嫣然道:「那就要你一双手好啦!试问天下间有谁的手能刀剑齐施,兼具无间、无欲之长,换无邪小ㄚ头一命,你是吃了点亏,最多我不再收半分银两,也算公平了!」

风小刀还未应答,孤焰已道:「天下神医不止她一人。」

风小刀闻言,燃起一丝希望,急问道:「难道还有别人可治遥儿的伤?」若是双手俱失,他一生就算废了,孤焰沉吟半晌,微吸口气,淡淡地道:「我识得一人,能救她。」

风小刀听出孤焰淡然的语气中有一分不可捉摸的心思,似乎要下极大的决心,才能说出这个人,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教向来冷静的大哥也有一丝忐忑。

莫非问见风小刀不答允,威吓道:「我相信世上除了我医枭,再无人可救她,多拖一日,她就多一份凶险,你若不在乎小ㄚ头,尽可慢慢酌磨。」

风小刀赌上的是路潇遥性命,不禁有半分犹豫,但见孤焰目光幽远,似有深思,就道:「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莫大夫也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莫非问冷哼道:「既然如此,当初我扎了路姑娘七针,才保住她一口气,单只这份恩情,你也该先偿还。」

孤焰道:「她出手相救,不过为逼遥儿说出画卷下落,怎算得上有半分恩情?」

当日莫非问寻到路潇遥时,正遇上菊仙歌挟宫紫风远扬,往身后抛掷三颗菊花泪毁尸灭迹。莫非问藏身极远,见情况危殆,疾射出丝线于草丛中将路潇遥暗暗拖移尺许,当时下着滂沱大雨,菊仙歌急于离去,并未细查,才侥幸保住路潇遥一命。就算如此,只要再拖半刻,宫紫风一掌一剑也足以令路潇遥丧命,莫非问肯无酬施救,自然是为了画卷下落。

莫非问笑嗔道:「月公子十分聪明,难道不知挡人财利会惹来杀祸嚒?」

孤焰微笑道:「杀人无趣得多,我想医枭宁可救人也不杀人,不是嚒?」

莫非问惊喜交集,激动道:「想不到月公子竟能明了我想当医者的真正原因,救人能令人痛苦一世,实在比杀人有趣多了!百多年来,你真是非问第一个知音!下回你要是又落进我手里,我定然算你便宜些!」

孤焰暗冒冷汗又是好笑:「她说:『百多年来』,看来他原本真是个苍苍老头,幸好我没答应娶她。」

莫非问果然又喟叹道:「可惜你不肯娶我,否则咱们定是心灵相犀、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对了!我们换脸之约早已说定,可不能再算便宜!」

风小刀心念一动,喝问道:「原来妳就是为剑阁千金换脸之人?当年妳居然狠得下心对付一个小女娃!」想她始终躲在无间岛上,难怪剑阁遍寻不着凶手。

莫非问笑道:「你说公子蒻那个丑ㄚ头嚒?早些年,我还会去瞧瞧她毁容之后,如何蹧蹋自己、凌虐别人,看得几年,也已经索然无趣,你若不提醒,我几乎都忘了呢,呵!她也该长大了,若不敲锣打鼓、奉上金帛田产,怎寻得着如意郎君?必会孤老一生。」

风小刀怒道:「她是好姑娘,当然不会凌虐人,妳道世人都像妳一般恶毒嚒?」他实在不能理解莫非问怎能以扭曲别人一生为乐,她的小小玩弄却是公子蒻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

「好姑娘?呵!」莫非问似听见一个大笑话,道:「只要我医枭手指稍稍动作,好人都可成坏人,坏人也成大善人,风岛主要是不信,不妨试试,看我能不能将你那大义凛然的脑袋换得无恶不作,等你体会了当恶人的乐趣,说不定就上瘾了,还觉得当好人太沉重呢!」

风小刀道:「无论妳如何歪曲道理,只要妳不答应医治公子蒻,就休想离开!」

莫非问道:「当年我只是收人钱财、为人办事罢了,与剑阁收人钱财、为人铸剑有何不同?难道铸剑杀人的就比我高尚?风岛主年轻有为、位高权重,还怕没有美人相伴?又何必在意一个丑ㄚ头?」

风小刀道:「妳所作乃是天理不容的恶事,人人都可仗义出头!何况无间、剑阁素有交情,我必要相助。」

莫非问讥诮道:「连个丑ㄚ头也这么看重,果然是有情有义的剑阁女婿!」

无间弟子面面相觑,又忍不住悄悄瞄向君无言,只见他森寒着脸、半声不吭。

莫非问道:「换句话说,只要我愿医治她,你无间有什么不痛快的,就可烟消云散?」

风小刀不愿允诺勾消血仇,道:「妳是天刑罪首,祸害多不胜数,人人得而诛之,我若允了这事,兄弟们都要不服。」

莫非问叹道:「众生果然不平等,你宁愿公子蒻痛苦一世,也不愿前嫌尽释?看来你无间的死人都比剑阁的活人贵重了些。」

风小刀想这罪首本事不小,若能行医救人也是好事,就道:「妳除了要为大小姐换回脸面,从此更要无酬行医、广救天下疾苦,那我无间就不再为难妳。」

莫非问娇笑道:「唉哟!那不如教我抹刀子自杀还痛快些!」她见四方飞船越聚越多,实没把握安然脱身,只得道:「我伤害无间弟子乃是奉刑无任之命,今次蛛王来攻,我也相救不少人,这笔恩仇,风岛主又该怎么拨算?」

风小刀道:「妳说得不错,有恩还恩、有仇报仇,大丈夫当明辨决断,今日我就让妳毫发无伤的离去,作为回报,除非妳肯行善天下,否则来日我无间必还会追讨血仇。」他手一挥,即令宋燕吹动号角,撤退飞船。

莫非问见他言出必行,毫不推诿,无间水船也训练有素地迅然退去,无半分迟滞,不禁捬掌赞道:「风岛主果然爽快利落,是号人物!」心中忽起一恶毒念头,微笑道:「既然风岛主慷慨大方,非问也不能小气,这样吧,若为公子蒻换取其他人脸皮,也是累及无辜,相信仁义的风岛主也不愿意,所以,只要你能寻到原来取脸之人,我就无酬医治她。」

风小刀想当年会要求莫非问换取小女孩脸皮必是奸恶之徒,将脸皮要回也不算过份,便大声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他发出一掌,将海面击出一条奔腾的波涛水龙,直扑向莫非问的小船。

莫非问朗声应道:「天地为证!」她紫袍轻扬,另一道沧浪水龙瞬间反向迎来,正面相撞,霎时激出一大篷白烁烁的水花,足有丈许高,在夕阳余晖中闪耀出两人击誓的印记。

风小刀又道:「但人海茫茫,如何寻找?妳得留下些线索。」

莫非问漾起海棠花般冷艳的笑容,道:「好吧!我指一条明路予你,付酬金的是金巧巧,她所带来换脸的小姑娘,左肩上有一朵天生的小粉菊印记!风岛主就慢慢查看众家姑娘的香肩吧!」在一串串银铃笑声中,轻舟迤逦远去,已没入霞光潋滟的海天之间。

剎那间,风小刀脸色煞白,突来的震撼教他一时茫然、不知何以自处。别人或许只觉得这线索极难,是莫非问故意捉弄的谜题,但不久前,他正清清楚楚看过那一朵迎风招展的美丽菊印,醉人的情景还深深镌刻在心底,既甜蜜又苦涩,教他时时温存,想忘也忘不了……

「为何会这样?仙歌和大小姐……」风小刀脑海蓦地一片纷乱,完全无法思想,自己逼出的答案,竟是亲手将所爱的人推入一生痛苦的深渊:「难道我真要为了大小姐伤害仙歌?」海风不住袭来,冰冷的寒意彷佛直透入心底深处……

孤焰见风小刀神思不属,想他是忧心路潇遥伤势,安慰道:「不必担心,遥儿的伤是麻烦点,但必然有救。」

风小刀收回心思,点头道:「我明白,大哥既然说了,遥儿必然有救!」他忽觉得孤焰眼中始终有一抹复杂难明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大哥有为难嚒?不如我就答应医枭。」

孤焰微笑道:「我不过指指路,又不是出生入死,会有什么困难?」

风小刀关心道:「大哥为何会和医枭有换脸之约?不如我一并解决了这事!」

孤焰道:「当日我求问封心脉答案,她便趁机提出条件,你不必担心,我并非大小姐,男子生得丑些有什么?更何况莫非问也并非真想取我脸皮,否则哪里会时时威胁却不动手!」

众人既疲且累,已先回转歇息。孤焰独留下风小刀,叮嘱道:「二弟,你若想救遥儿,现下我说的话,你一字都不可对外吐露,否则非但救不了遥儿,还会为那医者带来杀祸。」

风小刀见他说得谨慎,虽疑惑那神医究竟是什么身份,仍郑重道:「大哥放心,我绝不向旁人提起!」

孤焰道:「那医者居住在桃源北面的『雪狼峰』顶!」

风小刀想起梦中桃源之景,北方的确有一座雪峰,特别高耸嶙峭,直上云霄:「原来当日所梦并非是梦?」又觉得这想法实在荒谬。

「你可知雪狼峰是什么地方?」孤焰见风小刀满脸疑惑,显然未闻雪狼峰盛名,微一顿止,才沉声道:「那是魔界圣山!」

风小刀惊讶得瞪大了眼,道:「桃源不是大哥的故乡嚒?为何……」

孤焰缓缓道:「雪狼峰南面是桃源,北面正是魔界重军集结的天燎原!」

风小刀恍然大悟,道:「原来桃源与魔界竟是比邻而居,难怪……」他本想说「难怪伯父会与邪主结八拜之交」,但话到口边又是吞回。

孤焰道:「所以你此趟前去,绝不可惊扰魔界!到达峰顶约莫十一日行程,虽然有危险,总比直接失去双手好。」

风小刀点头道:「我此去为救遥儿,定会万分留心,避免多生枝节。」他忽有一思,沉声问道:「此人居住在魔界圣山之巅,难道竟是魔界少主?」

孤焰深深凝望着风小刀眼中燃起的火焰,他十分明白,那是仇恨与挑战的火焰!

他毫无回避地迎上风小刀清澈明亮的眼神,清楚答道:「不是!」

风小刀见孤焰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幽秘,彷佛回到初见时,和煦中有一分淡漠,实猜不着头绪,思索半晌,毅然道:「我明白了,魔界在旁虎视眈眈,大哥的重担真是不易,当年伯父该是为了保住桃源,才不得不与邪主结交,岂知他们仍是豺狼野心,今后有无间并肩作战,咱们兄弟齐心合力,我必为大哥多多分担!」

孤焰望着这个经历许多磨难、逐渐能领导群雄、位居齐肩的生死之交,一个声音不禁在心底悄悄回荡:「我难道一辈子欺瞒着兄弟?有朝一日,他知道了我身份,真能谅解嚒?」

兄弟各有所思,回天穹阁的途中,谁也没有开口,只默默地并肩徐行,夕阳余晖将二人背影拖得极长,渐渐地,融合成一片……

远海之上,莫非问的小船已飘离无间海域,她轻摇折扇,嘴角含笑,暗暗得意:「我一回到中州,立刻就换成男子身份,无间再神通广大,又能奈我何?」

左旁男子摘下笠帽,竟是玉冰华,他瞄了右旁戴笠帽的男子,道:「这儿离无间甚远,阁下不妨也摘下笠帽透透气。」

莫非问瞥了他一眼,冷笑道:「玉五侠不担心自己,倒有心思管他人闲事?」

玉冰华冷冷道:「我既已答应妳做个针人,横竖得听天命,又何必担心!」他认为自己与魔界结仇甚深,要是落到邪魔手中,哪里有活路?思来想去,便转投莫非问换取解药,他对身旁之人颇为好奇,暗想或许会有什么可趁之机,又试探道:「我瞧这位仁兄身形十分眼熟,说不定是个老朋友?」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持浆的手也停了下来,却沉默不语。莫非问目露讥诮,冷冷一笑,道:「难怪你师父总说你爱自作聪明!」她玉指微弹,那人的笠帽一下子飞扬了起来,飘滚到海面上,随着波浪远远流去。

那人忽然失了笠帽,似受到惊吓,忙低下头来,可眼底却闪过高手才有的精芒!

玉冰华更吓得倒退一大步,要不是多练几年功,就要失足落海,因为眼前所见,直不像一张人脸,而是一癞痢狗脸,不仅丑陋不堪,满是脓泡、还有大小无数颗粒疙瘩,实是说不出的恐怖恶心。

莫非问见玉冰华窘状,忍不住噗哧娇笑,道:「玉五侠,怎么你和张癞狗是老朋友嚒?」当初她想为孤焰换上张癞狗的丑脸皮,好把孤焰脸皮卖给刑无任,但此刻刑无任这买主已身亡,于是她另外为张癞狗脸皮寻到另一个寄主,就装在眼前这神秘高手身上。

风小刀回房整备出发,想到公子蒻和菊仙歌之间难解的纠葛,心中甚为难:「无论如何,我总该去见见她。」

他徐徐前往东篱居,远远即听闻琴韵飘引:「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琴歌相和,幽极凄绝,婉转诉说着郎君与人双飞,女子独倚楼台,望眼欲穿的孤寂凄凉。

风小刀但觉这满园迷离菊色,就像屋中女子凄美神秘的容颜,始终教人看不清楚,心中一时踌躇,不禁停了脚步。

琴音玎然顿止,传出轻柔细语:「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风大哥,既已至此,何不入室?」风小刀微一怔然,终是鼓起勇气踏了进去。

「仙歌以为你再不会理我了……」菊仙歌一见风小刀,秋波涟涟,几乎掉下泪来,神色间既委屈又欢喜。

风小刀愕然道:「我怎会不理妳?到了现在,妳还不明白我嚒?」菊仙歌当即放下琴筝翩翩迎了上去,楚楚惹怜的玉容终于绽放笑靥,令满室都添了灿烂春光。

风小刀望着她檀樱盈嫩、软玉生香,再忍不住心中煎熬,一把将她娇软的身子拥入怀里,低了头,火热地封上那艳如瑰瓣的朱唇……

从前菊仙歌无论如何周旋于众男子间,总能凭着高明的手腕洁身谨守、安然而退,这是第一次,她感到狂热的男子气息灼灼地围绕身周,似要将自己烧融灰灭,却偏偏不能逃走。

幼年灭村时,村族女子受盗贼淫辱的惨叫声回荡耳畔、盘旋不去,怕被侵犯的深刻恐惧,令她面对两情相悦的亲怜蜜爱,竟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害怕得几乎崩溃!

「为了主人,我定得忍着……我若和他成亲,就是这样嚒?」即使知道身负重任,但长久以来的梦魇仍令她失去理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就在她几乎充盈内劲,要出掌击退贴身男子的瞬间——

风小刀停了下来,在瞥见她衣襟内、香肩上的淡淡菊印时,蓦然清醒!

菊仙歌苍白的脸、惊恐含泪的双眸,僵直如冰的身子,令风小刀一时惶惑:「她……不喜欢嚒?」又心生歉疚,失意无措地道:「我……我真是一时鲁莽了,妳怪我嚒?」

「不!不是!」菊仙歌定了定心神,为掩饰自己的慌乱无措,忙轻垂螓首,哽咽道:「仙歌只是担心罢了。」

风小刀见她不怪罪,才稍稍放下心来,牵了她的手,就着一方月色,相依坐在花台边,柔声问道:「妳担心什么?」

菊仙歌偎入他怀里,羞怯道:「风大哥,从第一次在寒食节庆遇了你,我的心……就飘在你身上,再也离不开了,后来你又舍命护我,妾身……早就是你的人了,又怎会怪你?」

风小刀听她软语吐露情衷,那缠绵婉转的声音当真令人神魂俱醉、全身酥软,忍不住又低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菊仙歌黯然道:「但我听说你奋不顾身地相救路姑娘,还要送她前去求医,我怕你一上路,就把仙歌给忘了。」

风小刀忆起石阵情景,暗自尴尬,低声在她耳畔安慰道:「妳放心,此行不过十数日,我定会尽快回来,然后就向君师兄提亲。」

菊仙歌双颊飞上一抹红晕,不胜娇羞地道:「风大哥,不如,不如你交个东西给我,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让仙歌心里也能有个依靠。」

除了父亲给的玉珠,风小刀实在身无长物,但那玉珠在心中已承诺要相赠路潇遥,不禁歉然道:「可我实在没什么值钱事物。」

菊仙歌腻声道:「对仙歌来说,只要你一生欢喜,又珍爱妾身,那是比什么都重要,你的『欢喜』和『爱』就是我的珍宝,不如你把它们都给了我吧。」

风小刀甚觉甜蜜,想从前许多男子为她一掷千金,她却一意跟随自己这个穷小子,只说要个虚无之物,虽不能厚待她,确然该表示心意,于是握了她手道:「我给不起金银珍宝,但也不能委屈妳,回程时我定选个定情之物予妳,虽不能十分贵重,却是一番心意。」

菊仙歌见风小刀答非所愿,难以接续,只得撒娇道:「仙歌并非贪求贵重事物,不过想赌物思人。」

风小刀微笑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不如妳说说,想要什么?」

菊仙歌认真思索,娥眉轻蹙,不胜娇憨,风小刀望之心神荡漾,暗想:「换脸之秘,全天下只有我知晓,我若不说,她就永远是这么美丽,我若真爱她,又何忍为了自己的承诺伤害她……」随之想起公子蒻的凄苦,又为这自私的想法感到惭愧:「不如待成亲之后,再对她说换脸之事,这样她就知道,无论她变得如何,我仍是一般爱她……」他左思右想,一时也无两全之法,心中挣扎不已。

菊仙歌美眸一亮,柔声道:「你手中最重要的,应是无间岛主的地火令牌和七绝剑谱,这段日子你也用不上,不如让仙歌保存,你一回来,我必原原本本的奉还。」

风小刀一愕,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二件东西,正要拒绝,菊仙歌已娇嗔道:「你不信人家嚒?」风小刀忙道:「不!不!我怎会不信妳?只是妳要这事物有何用处?」

菊仙歌凄然道:「我拿着令牌除了思念你,难道去号令无间弟子嚒?又有谁会听从呢?」她羞得双颊扉红,嗫嚅道:「我……我是有些私心,我怕你和路姑娘双宿双飞,再也不回来,我想,令牌和剑谱十分要紧,你总得回来见我。」

风小刀见她因心中不安才生这想法,就搂着她柔声道:「这二样事物的确十分要紧,无间必需好好保管,莫说我在师祖面前起了誓,不能随意说出下落,就是说了出来,此刻也不能拿取,何况若交给妳,惹得有心人觊觎,说不定要害了妳性命。」

菊仙歌仰起娇容,愕然道:「真的嚒?为什么不能拿取?」

「自然是真的,只是为何不能拿取,我倒不能说。」风小刀为她拭去残留晶泪,不禁怔然凝望着这张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倾城绝丽的容颜,万般思绪在心底翻腾,经过了多少起伏波折,这个总令自己相思苦熬的女子,此刻是真真实实的在面前,终能无所顾忌地拥在怀里,这一时光实是梦寐以求,然而在俩情缱绻之后,难道真要残忍地剥夺她原本的美好?

菊仙歌低低叹道:「风大哥,你现在是万人敬仰的无间岛主,而路姑娘将来要接掌无邪门,你们双无联璧,正是一对英雄侠侣,令人好生羡慕!仙歌出身卑微,不过是一朵无根浮萍,怎能相配?你若真移情于她,我也不怪你。」

风小刀抚着她秀发,安慰道:「我出身贼窝,也没啥光彩,只要两心相属,又有什么配不配得上?」

菊仙歌微微一震,抿着唇问道:「风大哥不是若水上人的高徒嚒?怎会出身贼窝?」

风小刀正是满怀柔情,不愿沈浸往事,只道:「也没什么,我幼时被盗贼抓了,就在贼窝住了一段日子,后来师父救了我,才学了武艺。」

菊仙歌点头道:「原来你同仙歌一般,也是被盗贼所害的苦命孩子。」

风小刀疼惜地道:「妳这样一个弱女子,却吃了不少苦,我从来也不知道妳的事。」

菊仙歌黯然道:「仙歌幼时,全村的人即遭盗贼杀害,从此流落烟花之地,饱尝人情冷暖,从没过着一天欢喜日子,如今蒙风大哥错爱,这一生已不枉了。」这段词她一生中也不知说了几回,虽然诉说时,心底仍有一丝痛楚,但总能引得男子爱怜痴狂,就如云水天般,甘心奉上「喜、爱」魂魄,岂知风小刀另有所思,又小心翼翼问道:「是金巧巧救了妳嚒?她救妳时,可曾发生什么事?妳肩上怎会有菊花印?」

菊仙歌不明白风小刀为何这么问,见他眼中有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爱护与柔情,心中忽然觉得,天地间若真有人能令自己安心地吐露伤痛,就非他莫属,不禁款款说道:「我家乡本是种菊为生,我出生时,爷爷在我肩上烙下菊花印,以求不忘本,我们生活安乐、与世无争,可有一天来了帮恶贼,他们见人就杀,大人小孩都不放过,你知道我为何独活下来?」

菊仙歌本打算以更多可怜姿态诱取风小刀魂魄,但随着娓娓倾诉,尘封的往事一点一滴在心中翻腾,却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拖进了回忆的漩涡里,思绪缓缓沉至最黑暗的深处——那一片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哀伤,和天地孤独的恐惧……

「风大哥,你杀过很多人嚒?」她低低问道。

风小刀心中突地一跳,望着温柔似水的她,忽提出刺骨的问题,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你知不知道,孤独地躺在一堆腐烂的亲人尸体中慢慢等死,是什么感觉?」清冷的月光将她的玉容照得十分惨白,双眸迷惘空蒙地望向远方,彷佛慢慢地陷进了梦里,轻柔的声音更飘荡得有如梦呓:「你尝过亲人的血不断流进口里的滋味嚒?你知道一个人永远困在黑暗的恐惧中,无法清醒,又是什么样子嚒?」

风小刀看她虽静静蜷缩在自己怀里,眼中却是无尽的恐惧和冰冷的寂寞,内心正蔓延着一场无声的风暴,急道:「别想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菊仙歌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纤细的指尖牢牢抓进风小刀的臂肉里,彷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一根稻草,却依旧不住地往下沈沦。

风小刀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恶寒,直凉到了脚心。

「许多虫子都来咬我的头脸,我好怕好怕!可是没有人理我,所有人都遗弃了我!」她像是将自己关进了黑暗之中、与世隔绝,听不见耳边的话、看不见身边的人,只不停地茫然自语。

风小刀冷汗直淌、心如刀割,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因为他终于知道,那个满脸伤疤、丑陋小女孩的由来!

「他们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菊仙歌的声音仍如往常般的温柔,却是带着深刻的痛楚和颤栗:「有一个小哥哥来了,我拼命唤他、拼命唤他,可他竟狠心地丢下我走了!风大哥,如果是你,就一定不会丢下我,是不是?」

「是!我不会丢下妳!」风小刀想起她害怕自己和路潇遥远走高飞,又亲吻她耳鬓、轻声却坚定地重复道:「妳相信我,我绝不会离开妳。」他曾经历父亲一夕覆灭的伤痛,那已是刻骨铭心、难以释怀,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小女孩要怎么面对如此深的恐惧,安慰的言语已是多余,除了紧紧拥着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金巧巧来了!」菊仙歌像是从恶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仰起头瞥了风小刀一眼,同时闪过一丝冰刀般的冷笑,然后像陷进了一个更大的恶梦之中,原本柔软哀凄的语声渐渐冰冷:「她是来救我的嚒?我不知道,我虽然还小,又昏昏沉沉的,可是我知道她是来抢东西的,我很害怕,比在尸体下等死更害怕,可是我很软弱,终究……还是答应她了!我宁可立刻死了!我倒不如死了!」

风小刀彷佛看见那个小小身影在尸山血海中沉没,在黑暗中惊恐的呼救,自己却无能为力,二人之间已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冰墙,再多的关爱与拥抱也无法温暖她。

「我清醒后就已经在水玲琅里,然后,这一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恐惧!我恨那些恶鬼!可是我最恨的,是那个小哥哥!如果他肯救我,我就不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她咬得唇都流下血来,全身颤抖得更厉害,却忽然沉默下来。

「为什么?金巧巧究竟抢了什么?」风小刀万般心疼与焦急,却等不到答案,只见菊仙歌双眸紧闭、大汗淋漓,身子就像死去般的昏软冰凉,他终是情不自禁地再度深深吻了她。

菊仙歌却像从恶梦中忽然惊醒过来,拼命想挣脱他的怀抱,又彷佛抵挡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内心莫名的恐惧,一股惊骇的力量在她内心交战撕扯,令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又像生了场大病似地虚空乏力,而一双有力的臂膀始终将她抱得很紧、给了她无比的温暖。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她的心恨极了风小刀,可娇软的朱唇、虚空的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火热回应,心中寒冰似的冲击、唇上烈火般的情意,剎那间,崩碎了内心的那一道冰墙,化成泪水簌簌而落:「如果那小哥哥当时肯救我,我就可以……真心对你!」

月里清秋、金风迷雾,内心深处原始的想念,在满园菊色里化为两道纠缠的身影……

他,不再苦苦压抑,宛如洪流暴发的情意,潮涌奔放,只有在放肆的探索里,才能破碎那道冰墙,深入这谜样女子的内心,给她更多更炽热的爱和真正的两情交融;

而她,恐惧与渴望的拉扯,身、心撕裂的痛楚,都教她只想尽情燃烧,好让自己随风灰灭,那个渴望被爱、恐惧孤单的灵魂,彷佛沈溺在无尽的缠绵里,才能得到一点温暖和依靠。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碰触尘封已久的黑暗、面对不堪的往事,真心地流下泪来,直到哭得累了,才在这个避风的港湾里沉沉睡去。

风小刀将她安放于闺房,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愁眉微锁、冷汗涔涔,不知又梦见什么,怜惜地想道:「看来是金巧巧趁她昏迷时,为她换去受伤的脸,她从小悲苦,现在一心托付于我,不管将来是美是丑,我定当一辈子好好爱护她。」

风小刀执着她的手,静静陪了一段时光,直到天色微明,才回返至天穹阁。

晨光熹微,淡淡地洒照满庭金色。在风小刀离去后不久,东篱居外响起三对轻若拂风的脚步声,带来阴寒凛冽的气息,骤然破坏了小园的温馨宁静。

领路之人缓缓推开竹篱门、直入闺房,三人各自寻找座位坐了下来,冷冷瞧着乍然惊醒、犹倚床榻的菊仙歌。

菊仙歌瞧来人是君无言、云水天和宫紫风,只燕懒莺慵、姗姗起身,不经意地拭去睫梢残余的珠泪,淡淡地道:「失手了。」

云水天瞥了一床凌乱的衾被,又看她神色憔悴、朱唇上犹留着细细咬痕,想昨夜必是与风小刀翻云覆雨、缠绵无尽,又见她玉面冷然,径自坐在梳妆台前淡扫娥眉、薄施雪粉,浑不把自己三人放在眼中,实是妒火中烧,想从前她不过略施小伎就收了自己魂魄,对付风小刀竟然连连失手,忿然道:「若非妳顾着****,留了私心,那傻小子……」

菊仙歌凝眸一瞥,冷光足以杀人,寒声道:「你口中的傻小子可是坐你头上,是无间之主!」随即又回首对镜巧饰翠簪、轻点檀唇,似瞧云水天一眼都嫌多余。

即使已梳理完毕,她仍在镜中见到一张失色玉容,唇上自己咬破的伤口还隐隐发疼,昨夜恶梦连连,梦魇中似有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不曾离去,回想起二人相依偎的情景,她不禁生起涔涔寒意:「我竟险些说出主人秘密……事情得尽快了结,绝不能再和他有所纠葛!」她不敢回头,就怕三人瞧出端倪。

宫紫风道:「若能取到他魂魄,就能掌握无间,可他马上要出岛去,恐怕没时间了。」

菊仙歌轻声道:「取不了魂魄——」微一抿唇,下定决心道:「就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三人目光霎时齐聚到她背影,云水天冷冷一笑,宫紫风却是低下头去,自从栽在菊仙歌手里,她就知道这女人的狠毒远甚自己的泼辣,除了顺令而行,并不敢起什么争斗之心。

小蝴蝶身死时,君无言就在妻子墓前答应菊仙歌交出魂魄,好换取魇魅界帮自己复仇,而成为五阴煞中的「恨煞」。他什么心机险恶没见过,自然明白菊仙歌的用意,风小刀远行前必将无间托付自己,小子一死,无间自然落入魇魅之手,风小刀的活魂魄虽然重要,比起整个无间却是可以牺牲的,他指掌微抓扶案,沉声道:「他一路上势孤力单,确是下手的好机会,咱们潜在无间当暗桩,不宜暴露,若派其他人下手再嫁祸魔界,就一举两得!」

在下定决心后,菊仙歌终于敛了心神,缓缓回过身来,娥眉微蹙,道:「若不是金巧巧死在月孤焰手里,事情就易办得多,看来只好回魇魅求援。」

宫紫风道:「金巧巧身死,主人复出受阻,咱们也得尽快找人补上欲煞位子。」

菊仙歌轻声道:「寻欲煞之事就有劳姐姐了。」见宫紫风点头受命,又道:「月孤焰这人高深莫测、来历不明,当时我三番两次想杀他,却反受挟制。」

君无言也道:「上回我再入地牢刺杀他,非但没得手,还险些引起风小刀怀疑,我总有一个直觉,刑无任其实是栽在他手里!」

菊仙歌知道以君无言如此老江湖,他的直觉不会是凭空臆测,道:「无论如何,待你接位岛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至于剑谱和令牌也不是全无线索,恨煞,你在无间这么久,不如查查那些地方是『时间未到、不能进入』!」

君无言点头道:「我会把无间每一寸都翻了过来!」

三人离开,云水天故意落后,又返回东篱居,悄然立在窗台前,恨恶地盯着屋内美人。

菊仙歌正自抚琴,连头也不抬,只淡淡地道:「走吧!」

云水天不退反进,身形一闪,已贴近菊仙歌尺许内,大臂一伸,就往佳人纤腰搂去,菊仙歌轻声喝斥:「若不想焚身寸裂、尸骨无存,就挪开你的脏手!」

云水天低头瞧去,惊见菊仙歌玉手暗扣菊花泪,快上半分地抵在自己下腹,双臂只得顿止半空,恨恨地道:「我若已被取走了『喜、爱』魂魄,为何还对妳不死心?」

菊仙歌冷冷地道:「那不过是嫉妒和不甘心,并非是『爱』!」

云水天闻言,犹如棒喝,双臂无力地垂软下来,像只斗败犬般垂头丧气、拖沓着离去,行到门口,忽又回首冷嘲道:「妳这个无心的女人,又那里懂『爱』?」

菊仙歌目光幽远,神思飘至了昨夜,眉宇间笼上了一抹新愁,幽幽说道:「我不懂,他懂!」

云水天冷笑道:「所以妳才要杀他?」他转身离去,想起自己也曾愿为这女子舍命,如今却只剩下满腔愤懑,一时沮丧、嫉恨、失落涌上了百般滋味,就是再没有欢喜、没有爱!

菊仙歌不答,玉指轻拨筝弦,心思似溶进了琴音,如梦如幻、回荡在无间的后方空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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