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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卿本佳人

中州群雄见鬼魔阴气倏然爆发,都大为震颤,风小刀急道:「宋师兄,我得去救大哥,若能活着,我会回来!」

宋无拓反应极快,长剑快闪而至,喝道:「不准走!」他看见前方鬼气参天,立刻猜到风小刀心意,又想孤焰多已丧命,因此疾攻出一招「春冰霜华」,剑气绽放如满天霜华,全然封住风小刀前路。

风小刀左足一点,向后飘掠、倒身跌落海中,一溜烟已潜入水下不见,他虽使了巧,但宋无拓连他衣角边也沾不到,实感错愕气馁,反掌一伸、疾扣住路潇遥,不让她随之离去。

风小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海中泅水,前方需提防鬼船暗箭,后面更有无间追兵,实是惊险万分,但他全然不顾会被惊涛巨浪给吞没,仍奋力前游。

突然间,鬼角呜呜长鸣,鬼船开始缓缓驶退,风小刀心中着急,更是鼓足内力拼命疾追,远方缓缓飘来一叶小舟,他赶忙冲身而起,宛如沙鸥飞掠般稳稳落在小舟中,果然见到孤焰颓坐小舟内,脸色苍白,胸前一滩鲜血,气息奄奄。

孤焰除了命鬼王退离外,又让钦鹀传讯要单人离接收鬼族并寻找画儿。他与鬼王周旋多时,早已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直等到踏上小舟、听鬼船鸣角退去才敢颓然软倒,心知只要再晚得一刻就会败相尽露,这回能全身而退,实是险到极点。他虚弱问道:「二弟,你怎来了?」

风小刀见到这情状,既自责又着急,知道不能为孤焰运功疗伤,赶紧扶了他道:「大哥你怎样?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岸上去,咱们不去无间岛了!管他什么除魔大会,先医好你再说!」

孤焰好容易拼死回来,若被带走,可不大妙,忙道:「不行!无间岛上情况紧张,靳三爷的命案总得厘清,否则让他们咬上了,一辈子不安稳,咱们还是去一趟。」

风小刀胸中热血翻涌,愤慨道:「我先安顿好你,自然会回来解决靳师兄的命案,你无间岛上有什么事都交代给我,谁要敢阻拦,我就先打他们个屁滚尿流!」

孤焰道:「我调息半日即可恢复……」他胸肺间尚有淤血,一口气缓不过来,忍不住就剧咳起来。

风小刀还待再劝,一篷大灯火从背后照了过来,他回首一看,只见巨大光影矗立前方,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同时飞下数条人影落于舟中,眨眼间,已有几把剑刃交错架住他全身,教他不得动弹!

风小刀看清来者是江无息、古无叶、邝无音等人,暗忖有能力应付:「他们这般架着我,我得小心格开他们的剑,不要伤及大哥。」他左手扶着孤焰,右手悄握刀柄暗提内劲。

孤焰见无间大船已到,强撑住一口气不敢晕去,探手按住风小刀握柄,道:「二弟,咱们上船去吧!」风小刀只好打消念头,将他扶上船去。

这回指挥救援之人是花无浪,玉冰华、云水天、宫紫风也全在船上。风小刀扶着孤焰要回去所属舱房,经过三人身旁时,玉冰华冷笑道:「欢迎你踏上无间之岛!」宫紫风则悄声讥讽:「想不到你连靳师叔都不放过,你自顾不暇,还能为小师妹报仇嚒?」二人目光如冰如剑,似恨不得将风小刀穿心而过。

风小刀顾念孤焰伤势不愿计较,只默然走过,本想问及云水天当日相救菊仙歌之事,却见对方半毁的脸上带着一种嘲笑自己十分可悲的神情,风小刀被无间恨得习惯了,想他们是沆瀣一气,并不在意,只是云水天的神情中似还有别的意思,令他颇为纳闷。

云水天之所以心怀怨恨,是因为当日如果去救菊仙歌的人是风小刀,那么被夺取魂魄、受控制的就是他,如今,自己唯一的倾心相爱竟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因为风小刀带那恶毒女子出现的缘故,想到终有一日,小子也要落入蛇蝎美人的圈套,云水天心中才稍稍释怀。

宋无拓把靳无尘凶案、鬼船来袭等事据实以报,花无浪因从前共喝花酒之情,又见孤焰舍命为己方退敌,心中感佩,只松懈中见防备、软硬有度地对待风小刀。玉冰华三人也只能冷眼观看,不敢过份造次,之后风小刀便一直守护着孤焰。

花无浪见路潇遥独自倚在甲板上、锁眉苦思,就故意逗她:「小姑娘学人家去混青楼,瞧我不向你爹告状去!」

路潇遥嘻嘻一笑,道:「去年腊月时,爹好像和您去了那个什么什么花满楼,还有那个什么什么水玲琅,我只是替娘去瞧瞧到底青楼的姑娘有多么温柔美貌,教您两位老人家流连忘返,当然啦,娘亲是拿您没辄,不过这样一来,爹就不能再陪您花天酒地了!」

花无浪见她竟用苏无妒威胁自己,笑骂道:「小ㄚ头要封我的嘴,趁早别耍花样,就乖乖地陪师叔喝喝小酒、下下棋,妳若真去当报马仔,只怕妳爹修理妳时,下手会更重些!」

路潇遥得意道:「那倒不怕,爹爹怕娘亲多些,娘又疼我多些!」

花无浪笑道:「我瞧姓月的小子也是此道好手,大不了我下回找他,不找妳爹就是!」

路潇遥噗哧一笑,道:「花师叔,您错啦!月大哥才不像您呢!」

花无浪伸手在她额上打个爆栗,笑道:「天下男子都是一般,妳还小,妳不懂!」

路潇遥哼道:「谁说我还小?至少小师叔和月大哥就不会这样!」

花无浪笑道:「妳瞧妳爹和那个赵烛便知道了,妳爹年轻时多乖俐,哄得妳娘多开心,可老来时,难免想搂着年轻姑娘调笑两句、亲上两口,照我说,还是别成亲的好,瞧妳爹每回出来都蹑手蹑脚,麻烦得紧!」

路潇遥不服气道:「爹是真心疼爱娘的,还有,那日在青楼里,小师叔可正襟危坐,一根小手指也不敢动。」

花无浪道:「傻小子是还没开窍,等过两年尝到甜头便不一样了,妳没瞧见那****盯着菊仙子的模样?」

路潇遥心中一沉:「他和菊姑娘的事连我都不明白,又怎能向花师叔解释得清楚?月大哥说不能让小师叔和二夫人有瓜葛……唉!我真不懂。」

花无浪见她脸色微黯,警觉说错了话,遂岔开话题道:「再说那姓月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中高手。」

路潇遥笑道:「花师叔,您有所不知,月大哥是琴棋诗画样样精通的聪明人,怎会吟不出好的酒令词来?那****乱说什么雁羽竹席,就是故意要自罚六杯酒、挡过姑娘行赏,您没瞧出来,他嘴里说得坏,可从头到尾连亲都没亲姑娘一口呢,说起来,倒只有我这个假小子真亲了人!」说到此处,忍不住格格娇笑起来。

花无浪试探道:「我横看竖看,他都是个纨裤子弟,你们怎会和这样的富公子交上朋友,还带上岛来?」

路潇遥意兴风发地道:「因为邪魂想占月大哥的家产,发动大军在浮沉海围杀他,我和小师叔助他退敌,大家就结伴同行,后来他还帮忙定下计策护送兵刃哩!」

花无浪暗自惊诧:「什么宝贝家产能让邪魂这样大动干戈?」

浮沉海那一役轰轰烈烈,四人虽未说嘴,但强大的邪光汇聚又消失,无间岛随后查知风小刀和路潇遥在场,自然判断是二人所为,这事在无间来说实是喜忧参半,喜的自是正道人士多了份力量,忧的却是无欲派传人一出手,竟如此雷霆万钧,抢尽了无间风采!

这消息渐渐流传出去,弄得江湖上人尽皆知,再加上风小刀在剑阁比武胜过玉冰华,锋芒尽露,更使无间大感不是滋味,靳无尘在船上索性大力推举无邪门,以转移焦点便是为此,接着兵刃在风小刀手上安然无恙,却在无间船上丢失,更教人情何以堪?

花无浪此刻却忽然知道,原来当时浮沉海之战,真正事主竟是没没无闻的孤焰,且他不但出策护送兵刃,更是今日智退鬼王之人!

路潇遥道:「花师叔,您能帮我两个忙嚒?」

花无浪道:「什么事,妳说来听听。」

路潇遥道:「月大哥有个ㄚ头叫画儿,在沉船时不见了,怕是被坏人掳去,月大哥口里不说,心里定是着急得不得了,您帮我找回她吧。」

花无浪道:「这事容易得很,我差人帮她画个相,便使弟子找去,另一个呢?」

路潇遥低了头、嗫嚅道:「您帮我保密,那个……别让人知道,我是……姑娘家……」

花无浪这花丛老手如何看不出小姑娘心事,盯着她半晌,有意无意地道:「小姑娘长得如花似玉,老冒充小伙子也不行,咱们无间岛上优秀的师侄多得是,像玉师侄就挺好的,妳也多年未见过他们了,明儿上岛去,师叔为妳一一介绍,再跟妳爹爹提提。」

路潇遥羞红脸、跺脚道:「我只教您保密,您又来胡说什么!我……我谁也不想理!」

花无浪见她实是情思深陷,只得正色道:「风师弟人虽然不坏,可麻烦事一堆,何况妳知道咱们无间、无邪可是十分看重辈分……」他这番话,正刺中路潇遥的痛处,她全没想到有人会将她心事当面道了开来,一时柔肠百结,又急又羞又难过,强忍着泪水低声道:「我……我又没想怎么样……」说罢转了身,低头掩面奔入舱房。

她回到房内,「碰!」地关上门,闷着被子忍不住放声大哭,只想把连日来的心酸苦楚一股脑儿哭尽,自怜自伤不已:「他心里头全是别人,我又担心什么辈分?月大哥把他托付给我,我有这么大本事嚒?他和她是英雄仙子般的一对璧人,而我……不过就是个累赘的小ㄚ头,还是他师侄!如果娘亲在这里,定会替遥儿作主,不会让遥儿这么伤心难过,从小遥儿要什么,娘亲总会想法子弄来给我……可天下再高明的术法,也换不了一个人的心……又是什么换了我的心?让我变得这样爱伤心流泪……」

她一时思念起苏无妒,只觉得为何自己要孤零零上路,才会遇见这不该遇见的冤家,自己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如此委屈,哭了一阵,不禁气恼想道:「若不遇见他,我本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受这苦楚全要怪他!全要怪他!可若不遇见他……」

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幕幕在她心底流转,无论是冒险犯难还是扶持相依,都是甜蜜无已,就算重来一回,再伤心难过,还是愿意:「若不遇见他,唉!又有什么乐趣?」想着想着,不由得痴了

「遥儿!」敲门声骤然响起,来人竟是风小刀!

路潇遥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只拉了被、盖起头脸,闷声道:「我睡了!」

风小刀直接开门进来,往被褥里一扯她手臂,笑道:「我知道你装睡,快起来!大哥现在身子才恢复点,不能喝酒,不如咱俩去喝些吧!」

路潇遥身子本轻,被这么一扯,几乎跌下床来,她正要发怒,却瞥见风小刀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是黯然神伤,芳心登时一软:「他心里的苦楚实比我多得多,我若不陪着他,他多半要一个人喝闷酒了。」

午夜甲板已空无一人,沁凉如水,风小刀和路潇遥并肩坐在船沿上,海水啪啪地一波波袭了过来,二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风小刀叮咛道:「遥儿,除魔大会快到了,接下来万分凶险,你务必要紧跟着我。」

路潇遥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要保护的人可多了,几时轮到我跟着?不嫌我碍手碍脚嚒?」

风小刀愕然道:「大哥身子不好,我总要保护他。」

路潇遥哼道:「我不是说月大哥!是那二……」瞧风小刀茫然不解,只得把「二夫人」三字硬吞回肚去,道:「总之靳师叔的事就够你心烦,这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呢!」

风小刀道:「靳师兄去世,我是难过,但并不心烦,天知地知我问心无愧,向岛主说清楚就好,他应是个明白人,若他也闹胡涂,那只好由得他!人人一张口,哪管得这许多?想法子找出凶手才真正对得起靳师兄。」

路潇遥道:「月大哥有个计较,就不知岛主肯不肯配合?恶贼上不上钩?」当下把孤焰嘱咐她弄个假咒吓出凶手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咱们也不知岛上情况,尤其除魔大会就在眼前,弄不好就会横生枝节,所以这事也没这么容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风小刀惊道:「凶手竟是他!这人武功看来稀松平常。」

路潇遥道:「月大哥说他是假装的,也不知有何图谋,而且怕背后还有主使人,所以在没有十分证据前,绝不能吐露半点口风,免得让他有了防范,就更难办了。」

风小刀直呼好险:「我昨日若冲动行事,大哥不免为我拖累,难怪大哥不肯走,遥儿,你和大哥待我真是好,你记着,这事若有一分凶险就别做了,最多是我自己替靳师兄报仇,然后和无间继续周旋罢了。」

路潇遥愕然道:「你疯了嚒?和无间周旋一辈子,那可有多凶险!」

风小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仰头喝了口酒,涩声道:「我不想你有事……不管你或大哥,我都不想身边的人,因为我再受半点伤害。」

路潇遥双手一比划,笑道:「你忘了我可是凤凰仙子,这次定要大显『神』威,教那恶人吓得露出马脚!」

风小刀见她笑容中隐隐有一丝忧愁,再不像初见时快乐,忍不住道:「我找你喝酒,不是要你安慰我,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路潇遥愕然道:「你怎知我……」她以为风小刀是伤心愁烦才要找人喝酒,想不到他反而挂念自己,心中不禁又是甜蜜又是恼恨他为什么老要对自己好,害得自己这般受苦。

风小刀道:「我见你这几日神色憔悴,你虽不说,我也明白,」想了一想,又道:「你有了意中人,现在定是担心得不得了。」

路潇遥一听,几乎跳了起来,险些跌下船去,风小刀倏地伸手扶住她,路潇遥只觉得身子如被雷殛,连忙移开数尺,连耳根子都红透,道:「你……你怎知道?」

风小刀双目柔和清亮,盯着她道:「我自然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羞事。」他自己在情感上波折重重,迷惘不已,自然能体会路潇遥心中苦楚。

路潇遥双颊红如火烧,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反复转着:「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这可怎么是好?」

风小刀想起心中憾恨,喝了口酒,又道:「你曾说人生譬如朝露,稍纵即逝,所以你定得让对方明白你的心意,才不会遗憾后悔。我知道你现在没法子说,但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说出来!」他指的是画儿现在失踪,等找到人,须说清楚才好。可路潇遥耳中嗡嗡作响,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雷,其余什么也听不清,干脆一把夺过酒瓶猛灌起来,咕嘟咕嘟地想把自己灌醉,却越喝越是清醒。

二人幼时于清水无崖初遇,大打出手,从此她的心里便有了他,一边念着日后定要报这一箭之仇,一边却想:「他为什么要跪着?为什么那么伤心?」便老缠着娘亲问起这个小师叔,苏无妒其实也不甚知道,偶尔回答两句,她都牢牢搁在心上。梵音寺重逢时,心里的小人儿竟已长得这么大,却依然这么伤心,风雨夜陪着他拼酒,长路相伴、患难相扶,所有情景在她脑海天旋地转,顿然发觉原来从小这么念着念着,这个人早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她忽然想起酒后会吐真言,急摇头道:「我不说!我不说!」

风小刀见她满脸通红、头低得不能再低,想不到一个小伙子竟如此害羞,揽了她的肩,温言道:「我跟你说过,心里有什么苦就告诉小师叔,别闷坏了自己。」

路潇遥酒意发作,一把推开他,移了身子坐得老远,喊道:「你别对我好!」

风小刀一时纳闷,道:「我关心你有什么错了?」

路潇遥怒道:「你别假惺惺地安慰我!我不说!遥儿心里的秘密才不告诉你!」

风小刀愕然道:「我怎么假惺惺了?」

路潇遥双眼迷蒙地望着他,嗔道:「那你说你最心疼谁?」见风小刀不回答,又喃喃道:「爹爹最疼爱娘,娘呢最疼爱我,从来不让遥儿受半点委屈的……你呢?你最心疼谁?」她指着自己,傻笑道:「我呢,呵!我最心疼他,可他只疼惜别人!我不说!一个字都不能说的!」

风小刀暗叹:「唉!画儿心里只大哥一人,是苦了遥儿单相思。」又坐过去,道:「记得咱们初见时,你也是这般陪我喝酒,现在该让我反过来陪着你。」

路潇遥只感全身火热、再管不住自己,昏茫茫道:「不是的,咱们初见时,我咬了你,你还……还揍我一顿!」

风小刀哈哈笑道:「咱俩从小就结下这牵扯不清的梁子啦!这叫不打不相识!来来来,我给你喝酒陪罪!」想拿过她手中酒瓶,路潇遥却喝酒如灌水,半分不停,也不肯给酒瓶,风小刀笑骂道:「哈!你到现在还记仇,连口酒也不让我喝!不然我屁股也让你踹两脚好了!」

路潇遥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立在船沿上,骂道:「臭小子!我踢你!」竟真的朝风小刀用力踢去,风小刀轻易闪开,笑道:「真来踢我?」

路潇遥一踢不中,又走近前去骂道:「不准躲!臭小子只疼惜别人,全不理睬我!」又抬足踢去,风小刀心中惊异:「臭小子?画儿明明是小姑娘,怎是臭小子?难道遥儿是那个断……袖的!」

忽地「咚!」一声,路潇遥一个踢空,竟然整个身子向后倒栽葱,往下坠去!

风小刀本想以路潇遥的身手,翻个觔斗就能站稳,岂知她昏醉得不醒人事,竟然直落入海,风小刀一惊,连忙扯了船绳、荡出身子,又甩出金龙鞭,才将路潇遥从海里卷了回来。

风小刀抱了人回到甲板,见她浑身湿透,本要为她解衣,忽觉得怀中人身子骨十分轻小柔软,酒气之中隐隐混着一丝香气,风小刀心中再次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忍不住低下头去细细端详,一时之间,不禁怔住了……

柔柔星光下,路潇遥沾着清露的小脸,宛如夜光玉杯盛了葡萄美酒般,晶莹剔透中晕染着绯红,娇嫩得如要滴出水来,她柳眉莺口、梨颊微涡,就像春风中含羞初绽的桃花般,说不尽的俏丽可爱,风小刀心口一震,一遍又一遍凝看她的脸,终于忍不住伸手摘了她的金冠发束,但见乌丝缓缓飞扬,散落在冰肌玉肤、粉颊香肩上,实是盈盈柔美,娇躯更是玲珑有致,几时有男子的一丝粗犷?

他小心翼翼地将路潇遥抱回房中,怕她会着凉,又不敢为她解衣,只得这么静静抱着她,生出暖热气场为她烘干衣衫,回忆如潮水般不停涌现,想起幼时初遇,自己居然动手打了她,此番路程更时常拉她共宿一房,却从不曾发觉,只因从小一意认定她是男孩儿就不再留心,这才明白,她为何总要悬睡在辟邪长巾上,还用百害不侵符圈护住自己。

一路上的相互支持、生死与共,风小刀不禁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自己直是天底下第一大傻子,气的却是自己万般该死,竟然让她出生入死,看着那微微浮肿的双眸似乎才刚哭过,不知她为了什么事这般难过,风小刀顿觉十分不舍,忽想起她方才承认心中有人,那臭小子是谁?

「是大哥嚒?」心底深处隐隐有一个不愿面对的声音,在剑阁时,她说的那句:「我只跟着你。」却仍是清清楚楚地浮上心头。

他瞥见自己手上仍残留淡淡的咬痕,想起送兵刃时,她可以不顾生死却执意护住自己,风小刀只觉得一片混乱又并着一丝割心的痛楚,小蝴蝶、菊仙歌的香消玉陨、公子蒻失望伤心的泪水,这些曾经在他生命中停驻的女子总被辜负,甚至赔了性命,原先的好意后来都成为伤害,这个原本笑脸盈盈的小姑娘,几时变得这样愁容满面、珠泪莹莹,自己真不会再伤害到她嚒?还是已经伤害了?

他茫然地回到甲板上,任由沁凉的海风水雾尽情吹洒在身上,只盼能把纷乱的思绪吹得有一丝清醒……

后方传来一阵熟悉的细碎脚步声,风小刀不由得身子剧震,缓缓回过头来,果然是她!对于修为高深的人,脚步声绝不会认错,因为只要力度、节奏有一点不同,他们都能辨认得出来。

女子脸蒙薄纱、婀娜地倚在甲板另一端,静静眺望着前方淼淼波涛,冷风中,她单薄的身子裹着粲粲黄纱,款款飘逸,宛如一株轻肌弱骨的幽菊微微颤动。

她感到风小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也回首相望,那双迷离如水的美眸,慢慢地,浮起了一抹温柔笑意和淡淡哀伤……

风小刀心中不知是伤感、愧疚还是欢喜,只能回以相同的苦涩微笑,此时此刻,对着这个君伯父的准夫人,他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他连问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何事,都感到无法启齿,两人虽只分别十数日,那椎心刺骨的折磨已如千百年长久,此刻终于近在眼前,却像隔了星河般遥远……

看着菊仙歌步步莲花地走近,风小刀禁不住全身轻轻颤抖起来,害怕她再靠近一些,就要不顾一切把她拥入怀里,可终于,她还是到了面前,螓首微昂地看进他的眼底——

「对不住,我……」这是他唯一能挤出的一丝字句,耳畔彷佛也只余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菊仙歌的春纤荑指已轻按上他的口,另一手缓缓卸下金黄面纱,轻声道:「风大哥,别说了,那时你受重伤,我好怕他杀了你,我总算能为你做一点事……」

风小刀从前不管和她多亲近,却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着她,这一张艳胜桃李却楚楚动人的倾城容颜,若说真有一丝瑕疵,那就是染上太多愁思,令人万般心怜。

菊仙歌低声道:「你怪我不和你相认嚒?」

风小刀胸口不断大力起伏,又似僵硬得不能呼吸,只道:「不,我怪自己没护着妳。」

菊仙歌哽咽道:「我不认你,是因为……仙歌从前虽在烟花之地,一直洁身自爱,如今受那恶贼所欺……却已是……已是……我再没脸见你……」她螓首羞垂、串串晶泪再忍不住滑落:「我每次遇了危险,你总会出现,所以那时我熬着、盼着,相信你一定会来……可来的却是君大爷!他救了我,又蒙他不弃,愿意收留我,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她的每句话、每一滴泪水,都像一把把利刃,深深地刺穿风小刀的心,留下一道道残忍的血痕,他多么想说,不管她发生过什么,是谁未过门的妻子,他都愿意带她远走高飞,再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痛苦,就算受千夫所指,他也不在乎!

可那个人偏偏是小蝴蝶的爹,疯了十数年、对自己有恩的君无言,想起君无言在极乐楼时为她癫狂、小蝴蝶的殷殷托付,自己又怎能忘恩负义?

「他何苦这么折磨自己?」菊仙歌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双眸满泪,薄光中尽是心碎和内疚的伤痛,却只苦苦压抑着如狂潮般的爱意,不敢有一点踰矩,面对风小刀始终沉默,她只能哀伤道:「仙歌早已无颜苟活于世,可我不能辜负君大爷的恩情,其实,我心中还存了奢望……想再见你一面,」她轻轻往前一步,几乎贴着风小刀胸膛,柔声道:「风大哥,我知道你再不会看重我了,是仙歌自己命苦,我不怨任何人,咱们明日便上无间岛,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只盼能有一刻和你……」

风小刀闻着她娇躯散发的淡雅幽香,就快溺毙在那一泓深情秋水里,他只能脆弱地挣扎着:「不,我从来没有看轻妳,我只恨我自己,一切是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的错!妳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他只觉得全身火热,脑中一片混乱,就快要疯了,快要做出不该做的事!

看着风小刀绝望无尽的眼神,菊仙歌知道就算要他立刻死了,他也会二话不说地拿刀往自己胸口扎落,可她不要他的命——她要的是他的魂!

菊仙歌缓缓移了身子,正要投进风小刀怀里,赫然,船尾一端,白衫身影翩然伫立,隐遁在黑暗之中,虽看不清脸面,但一双星子似晶亮的眸光正厉厉盯着自己。

菊仙歌脸色微寒,不得不收回了手,道:「风大哥,我能明白你的心,此生再无遗憾,你我恨不相逢,从此各自天涯,把仙歌忘了吧。」

风小刀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渊,许久,才有一丝力气道:「君伯父是个重情之人,定会疼惜妳,我只盼妳从此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一句话说完,气血翻涌得几乎窒息。

菊仙歌凄然地转身离去,黄纱娇影缓缓隐没在漆黑之中,风小刀只感到全身逐渐失血般冰冷,胸口却是火烧般炙热,耳畔只不断回响着那一句「恨不相逢」。

菊仙歌缓缓走回舱房,对着窗口失神地坐下,想起黑暗中的白衫身影,不禁起了一阵寒意:「月孤焰识穿我了嚒?」她虽怀疑金巧巧的莫名失踪,极可能是遭到毒手,但此刻她身负重任,也无法前去查探。

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大海,她脑中盘旋不去的却是风小刀悲伤的神情,曾经有无数男子为她痴恋疯狂、心碎沉沦,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令她感到如此迷惘:「都怪恶煞撒了谎!不知他是否心底嫌弃我,才不要我?若真是这样,他为何这么伤心?别的男子因为得不到我才伤心难过,可他三番两次护我,却不想要我,只希望我快乐……」

她不知道风小刀和君无言的关系,只觉得风小刀巨大深沉的痛苦感染了自己,她虽然没有欢喜和爱的感受,可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尝尽痛苦滋味,没有人比她承受过更大的痛苦和恐惧,所以她从来不为裙下臣难过,这是第一次,她不禁怔然于自己的泪水中,竟有几分是为了另一人淌下:「他并不知道无论怎么做,我都不会快乐,快乐究竟是什么?比主人还重要嚒?我始终不了解他所想的,才一直取不到他的魂魄,是不是该放弃了?」

自从幼时历经灭村惨痛又被取走喜爱魂魄,她再也不知道快乐是什么,心头隐隐浮起一片黄金灿烂的菊花田,似乎有几个小孩欢笑追逐的身影,那样模糊的片断是仅有的一点联想,可是她心里也没有任何感动。

孤焰依着自身内息顺气归源,一日间已逐渐恢复生气,本想到甲板上吹吹风,却见到菊仙歌想向风小刀下手,幸好她在自己注目下收手离去,风小刀却颓坐甲板上茫然出神。孤焰不便过去,心中暗叹:「二弟对她一往情深,该如何是好?我若拆穿她身份,二弟必要大受打击,要是他仍执迷不悟,又该如何是好?」

「情」字之重,他何尝不知?可令智者驽钝、英雄折腰,甚至多少君主丧国也是为此,只要自己不肯清醒,就非外人所能解,要跟群雄争斗,他有百般计谋,但要让风小刀不伤心,事情又圆满,不禁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

翌日,大船忽然停在大海之中,不再往前,年轻侠士面面相觑,只有老一辈的人见怪不怪地道:「无间岛到了。」

路潇遥听得舱房外人声鼎沸,从宿醉中苏醒,见到枕边的发束,想昨夜是风小刀抱回自己,不禁满脸羞红,紧紧绻在被子里不肯起身,脑子彷佛还没清醒般,仍是一片混乱:「他终于知道了,我该拿什么脸见他才好?」外面不断传来大伙儿兴致昂扬的喊着要上无间岛,她不得不振作精神,想打理自己,却不知该着男装还是女装好,不禁又是一阵难过。

她走到甲板上,只见四处挤满了人,心中虽想着羞于见到风小刀,仍不由自主地寻觅着他的身影,好容易见到他在另一端,正想过去,却遥见他失魂落魄,目光落在准二夫人的背影上,那二夫人则风姿绰约地俏立在花无浪身边。

路潇遥默默走到孤焰身旁,低声道:「月大哥,无间岛到了嚒?」

孤焰见她胭脂薄施,已衬得面如芙蓉,娇丽粉嫩,只是掩不住神色憔悴、怏怏不乐,才明白原来昨夜黯然神伤的不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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