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仁寺做了供销社库房后,智仁师父便在箍桶巷边搭建了一个小小的庵堂栖身。庵堂里已没菩萨可供奉了,只用砖块砌了佛龛,上面放了个牌位,日夜一灯黯然,算是替代香烛。墙上有毛笔写的对联,“佛法兴衰听时节,入林入草不曾停”,一件平时不大穿的补了又补的长衫百衲衣挂在一旁。智仁师父脸形清瘦,半寸长的灰白头发刚好把戒疤遮盖了,平日里很少言语,站立时双手下垂,颈靠衣领,走路则敛着目光笔直地前行。箍桶巷外有一条泥巴路,下了雨,一般人走一趟回来,鞋子会沾上好多泥巴。可是这老和尚明明见到他踩在烂泥上,但看他的鞋子,就是不沾半点泥巴。
智仁师父持戒甚严,每天只在日中一食。他除了在小庵堂里趺坐礼佛,就是不分春夏秋冬,每日天还未亮透之时,从河沿码头边开始,将二道桥下面的一条东西街道清扫一遍。一边扫,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早起的人听了,都当老和尚是在念的什么经文。有好事者留意细听,方知老和尚每天翻来覆去念的就只一句话:“好人好自己……扫地扫人心……”于是向前请教,为何你扫地便扫地,却说什么“好自己”和“扫人心?智仁师父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是自念自话。要是有人一心要问出个结果,他就停下来,反问:“你真想知道?”“嗯……想知道呀。”智仁师父便说:“那你跟我一起扫街吧,一年后我便告诉你……”人家摇头笑笑,笑过之后,便走了。
智仁师父继续扫他的街,不避寒暑风雪,天天如此。以致在东西大街两旁,居民每天都是听着这老和尚的扫帚声才起床开门的。有人看他年纪也不小了,要替他扫一会子。不允。说,每人修行是每人的,岂可替代?时间一长,所有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智仁师父每天要做的另一个功课,是修理牙刷。这事有点奇怪,和尚用不用牙刷,佛家洁不洁口?先不予以考虑。据说,这事还是供销社主任老王帮着找来的。供销社强占了人家房子,怕是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而修牙刷也是一门手艺,智仁师父则必须凭此养活自己。那时,牙刷毛都是用猪鬃做的,不太坚硬,用不久便要趴倒,不舍得丢掉,就请人穿了毛再用。也有人贴点钱,用旧牙刷柄换把新牙刷,价钱比买把新的便宜得多。智仁师父把旧牙刷上的残毛铲除,在牙刷柄背用多刺的钩刀开槽,再在槽内用尖锥打小孔。
要是碰到牙刷柄是骨头做的,智仁师父口里就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打好槽后,就用一根长弦线,像纳鞋底似的,依次穿过一个个小孔。每穿一个孔,插入一小撮尼龙丝做的刷毛,将弦线勒紧,毛就对折种在孔中了。最后,用剪刀把刷毛剪齐,一把牙刷就修理成功了。智仁师父同时亦以此法修理鞋刷。他的那些备用的刷毛用细麻线捆成一个个圆柱体,整整齐齐排列着,颜色有红有绿有白,任顾客挑选。修一把牙刷,收八分钱,有时你给个五六分钱二三分钱,也行,老和尚说这叫外无物累,内无妄念,是“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其实,老和尚修理牙刷还有一层心思,就是他见不得人家把猪鬃毛在嘴里捣来拉去,要全部换成尼龙丝的才好。
一个暮春的清晨,码头边跪着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师父,原谅我吧,师父……”那人对正在扫地的智仁师父喊道。二十年前,他是法仁寺里的一个沙弥,后来偷了寺里香火钱跑到了红尘世界,眼下已是重病在身,终于心有所悔。智仁师父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仍挥帚扫他的地,任凭怎幺恳求也是无声无息。中年人只好绝望地蹒跚离去。
?智仁师父扫街扫到河滩边的时候,却惊呆了:一夜间,河滩开满了紫红的二月兰……可昨天这里只有满眼的碧草。四下里一丝风也没有,那些盛开的花朵却簌簌摇动,仿佛是在急切呼唤着什么……再一细看,那每一朵小花的花心里都藏着一张有目有口的观世音的脸。智仁师父一瞬间大悟。他连忙去寻找那个病重的中年人,但一直到晚,终是遍找无着。时四月十五夜,月明如昼,再来河滩,那些神奇开放的紫格英英花儿,也在短短的一天内就凋落尽败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智仁师父扫完了街,正待回去时,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一处墙角睡觉的人。原来这是个小贩,他从乡下贩了一堆西瓜用船装了来,谁知一夜秋雨,气温陡降,西瓜喊破了嗓也没人要。智仁师父问那个不断唉声叹气的人,这一堆西瓜值多少钱?那人说他花了三十块钱进的货,现在哪怕只卖回十五元钱也认了。智仁师父就回屋里取来了三十元钱,是一堆零碎的票子,有一元的,也有一角和伍分、壹分的,都是平日里穿牙刷得来的。他把钱交给那人,说这些西瓜归我了,但你得帮我把它们全部送出去,我另外加付你五角钱辛苦费。那人愣了一会,看看智仁师父,也不像是头脑有病的样子呵……渐渐地,码头边的人多了起来,那小贩大声叫喊:“快来搬西瓜,西瓜免费相送,不要一分钱呵!”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小贩搬起一个瓜塞给一老头,老头像被火烫了样闪身躲开;再拉住一位老太,老太一听是白送的瓜,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最后,还是智仁师父和小贩站在一起叫喊,人家才相信这些瓜确实是不要钱白送的。不一会,一堆瓜搬完了。
智仁师父养过一只八哥,能清楚说人语,不吃荤,非常驯良,自知出入,日常随主人同上蒲团,结跏趺坐,念佛及观音菩萨圣号,不曾间断。那只八哥后来遭老鹰打食,有目睹者称,被老鹰掳走的八哥,口中竟然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一连串叫着。
“文革”开始前,智仁师父去了九华山。或许是躲过了一劫。
肩挑货郎担的老五,总是摇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卟隆咚”、“卟隆咚”,或是走到哪都吹着一支四个眼的小竹笛,“323211322——”音调里有着永远的简单明快。
挑货郎担,又称“挑高脚篮子的”。货郎担一般是由两个半人高的箩筐组成,箩筐一头摆放一个方扁的木箱子,上面镶一块带拉环的透明玻璃,里面陈列着针头线脑、纽扣发夹、松紧带、牛皮筋、小镜子、小木梳、火柴、火辣子、蛤蜊油,更有小饼干、彩糖丸等零食,以及五颜六色的《三国演义》和《水浒》画片,外加铅笔小刀、橡皮擦、练习簿、笔……两只大竹箩,就是放商品的临时仓库,收来的一些鸡毛鸭毛、破铜烂铁当然也是存放在这大竹箩里。一副货郎担,就是一个流动的小杂货铺。
“货郎本姓张,住在大街上,挑着担担下四乡……”这是《货郎担》里唱的。黑瘦且有点龅牙的老五,到底姓不姓张?我们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他“老五”,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应答,笑容可掬地做他的生意,没见同谁生过气。常听他对人说:“莫道双肩难负重,干坤尽在一担中——别看我一根扁担,肩上挑着一个百货公司哩!”看得出来,老五有点文化,是念过一些书的人。倘是问他,老五你这回货郎担里有些什么?他会用押韵合辙的顺口溜告诉你:头绳发夹雪花膏,牙刷木梳香肥皂,橡皮铅笔小剪刀,毛巾手帕鞋袜帽,围裙围巾袖子套,还有针头线脑不用挑……他买卖的方式,多数是货币流通,也用大米或鸡蛋等实物兑换,差额再用货币找零。每天早上,见他挑着一副货郎担子往乡下去,傍晚时,又见他挑着更沉的担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