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锁”爱下棋,他身后不远处,就是杨开三的茶叶店。生意清淡时,“老锁”熬不住就丢下摊子跑到茶叶店里跟杨开三杀棋。来来来,我来喂你马屎!“老锁”揎拳捋袖子说。好好好,看谁喂谁马屎……杨开三笑容可掬地应战。有时下着下着,眼看天就要下雨了,“老锁”说下完这盘就回家吧。杨开三说:你又没带雨伞,怎幺回?果然,很快就风雨大作。两人一连杀了好几盘,那雨才停。杨开三说,天好了你回去吧。“老锁”却说,雨都停了,我不急你还急什么?然而两人棋品都不是太好,都喜欢悔棋。下到关键处,常常是一方要把走错的子拿回,一方按住手不给反悔……甚至要到对方的手心里去强抠。最后,总是闹得互揭老底不欢而散。有一回两人下得正酣,那边来了人要配钥匙,“老锁”连叫不急,说这盘下完了就来配。那人也正是个棋迷,就过来看,哪知这一看就没完没了。直到尿胀了到一旁小解,回来后,两个下棋的都不见了,四处一看,原来两人在门后面扯着手臂夺车。
传说“老锁”在乡下跟一个寡妇相好,他那腿,就是翻寡妇家墙头时跌坏的。他和寡妇最初相识,说来颇有趣。那天他挑着铜匠担子在乡下转,看到村口一户人家的门上挂一把老式铜锁,竟然是把几乎失传的撑簧鱼锁,一个弯曲插簧从鱼口入,开锁时钥匙中线要正对鱼唇,稍有点歪斜就打不开,这锁又叫“百子锁”。有点激动的“老锁”,就在心里留意了。出了村子,是一截山路,路旁,一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女人独自在割草,一把镂花镶嵌样式古怪的铜钥匙就挂在她裤腰带上。这女人割着割着,抬头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眼睛直勾勾朝她裤带那里看,心里害怕起来,转身走开,“老锁”就跟了上去。女人加快脚步,“老锁”也加快脚步。女人跑,“老锁”也跟着跑。到了半山腰,女人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说,你想干什么?“老锁”说我想看看你拴在裤带子上的东西……就是那钥匙。女人长吁一口气,说,就是为这个呵,为什么不早说……我以为你想……想抢我的镰刀呢。
可是,一直到那女人另行嫁了人,“老锁”都未能将那把“百子锁”的奥秘解开。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呼为项叔。项叔是个刻章的,因为手艺好,生意一直不错,上门刻章的人络绎不绝。项叔原是书店里店员,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喜欢雕雕刻刻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原单位转行加入刻字社。因为刻字社是个松散的行业联盟结构,不久,他就租了间屋单独经营。门脸小,靠的是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生意倒是特别好。单位公章、个人私章……项叔不知刻了多少,小小图章红火一时。项叔刻章那是一手绝活,各种字体,规格大小、阴刻阳刻、正刻反刻均娴熟于胸。
那时,私章就是身份的象征,领各种票据,领工资,立字据,样样都需要盖章。就连邮递员送邮件,特别是送汇款单和包裹单,大声喊着收件人名字,同时会补充一句:“把章拿来敲一下!”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私章,可以说是万万不行的。
项叔刻一个私章五毛钱,一个公章一元二角。没有介绍信和证明,公章和专用章就不能随便刻。刻章的材料很多,牛角、象牙、玉石、铜、有机玻璃,不同的材料,要用不同的刻刀,把握好不同的分寸,其软硬粗细都不同。刻好一个章后,项叔仔细地把笔画间的细屑清理干净,又反复端详一会,才收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印泥,认真地拓了拓,然后在一个小本子上盖了个样章。如果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如笔画间拖泥带水或笔画粗细不一,便立即修正,直至调整到自己满意为止。
刻章不光要懂得锉刀、钝刀、切刀等刀法,而且还要有一定的书法功底,简体、繁体、楷书、隶书、行书等基本字体都应该掌握,这样,刻起来才得心应手。时至今日,就我的审美与修为看项叔留下的几枚篆章,还是很有些汉印的味道,工整而严谨,只是稍嫌受制于规矩而放任不足。毕竟,他只是一个街头刻章的手艺人,而不是篆刻艺术家。作为一个谋生的行当,刻章与书法篆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图章也追求艺术的完美,但更注重于写实的创作与模仿。我父亲有点书法和冶金石的功底,他与项叔能谈得来,多是谈一些笔画钩带方面的感受与技巧。
项叔的刻字铺也在幸福巷内,与李梅村的年画店是斜对面。里面陈设很简单:一个镶着透明玻璃的柜子,展示着一些不同质地和字样的印模及材料,供顾客对比挑选。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放着刻刀、粉刷、印模、印泥、砂纸等工具,刻床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印章坯子放进去,拧紧两头的螺丝,就固定了。浓眉毛青下巴的项叔,两眼有神,腕力更是骇人,抓一颗核桃在手心里,稍稍一使劲,核桃就碎裂了。在刻章这个行当里,看一个人的腕间运力,就可以知晓其雕刻功夫的高低来。
通常,一位顾客来了,自己挑选出章坯,圆形的、方形的、长条的、扁的,全凭自己喜爱。只要大致交代好要义,接下来,就看项叔干活了。先将章坯打平,随后便是写反字。把章坯在宣纸上按个印,然后在上面用毛笔蘸墨水写好字,顺着印记按在章坯上,再用半湿的软布轻轻地按章坯上的宣纸,直到宣纸上的墨水印到章坯上,这样就可以开始刻了。刻章是精细的活,点画之间,稍有闪失,轻则材料报废,重则伤及身手。刻刀有尖口刀和平口刀,皆锋利异常,运刀要稳、准、狠。先用刻床把章坯紧紧固定,屏气凝神,集中精力,一气呵成。刀法、笔意统一时,一件佳品就出来了。
由于工艺刀法的深浅和笔画立体斜度的多变,使得项叔的刻字不仅具有独特的艺术观赏性,同时还具有一流的防伪性能。因为图章上那些字体,几乎都是独创的,就像按上的手印一样独一无二,别人不容易仿冒。据说,有时连项叔自己都无法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章来。所以,许多单位的公章都是来找他刻。
但有一天项叔遇到了一个上门寻衅的。一个穿戴整齐、面相严峻的中年人走进刻字铺,四周打量了一下,直视项叔说,他有一枚祖传玉石,想刻个私章,今天特意慕名而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打开来,里面红丝绒上衬着一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羊脂白玉。那人递过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字:橐懿虢。项叔立刻明白此人是上门操事的了。只听那人接着又说,此玉怕光,雕刻时切记不可开窗开灯。项叔沉沉扫了对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玉月有缘,今晚正是月圆,我就在月下为先生治刻此章,先生明日可来取货。当夜皓月银辉,树影清寂,项叔的身影长了短,短了又长……次日,项叔交出一方小篆体的“橐懿虢印”,那人看了又看,最后禁不住叹息一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呵,我算服了!
后来到了“文革”,各种杂如牛毛的组织和派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称,自然也就少不了相应的图章和大印,且又因为这些组织和派别走马灯一样变换更迭,图章和大印也随之不断花样翻新。同时还要大量雕刻一种毛体“为人民服务”印模,以及当做印戳盖的领袖头像……这让项叔着实红火了一把,最忙的时候,全家人一齐上阵。
“文革”结束那年,项叔在一个月夜去世了。项叔不知在哪里吃多了酒,带着浓浓醉意回家,是夜中天朗月,银辉似水,在路过二道桥时,项叔不知怎幺一下失足踏空,跌入那个即将填埋的废水道中,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