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朝里陷落的老瘪子是个炕烧饼的,人家笑话他,说老瘪子你那嘴张得再大,也啃不成自己炕出来的香烧饼呵!老瘪子一笑起来,嘴腮就越发地朝里瘪了,牵扯额际两边皱纹条条呈现,他说你吃你吃……你吃,比我吃着香呵。老瘪子中等身材,三十来岁的样子,脸小,稀稀的牙,人就显得越发瘦,但却很有精神。人家来买烧饼都是直呼其绰号,老瘪子乐呵呵地回应着,一手接过钱,一手递过去热乎乎的烧饼。
炕烧饼又叫打烧饼。无论是春夏秋冬,老瘪子上衣只能穿一只袖子,像穿藏袍那样一只手和半个胸口露在外面,这是因为打烧饼的必须把半个身子探进炉膛中干活,什么样的衣袖能不被炕焦?老瘪子常说,皮炕脱了不要紧,还能长起来,衣服炕坏就长不起来了。他炕烧饼炉子,是用一个美国汽油桶改制成的,内壁是一层厚厚的黄胶泥填成。长长的案板上,一头放着已经“醒”好的面团,用潮湿白布盖着;一头放着一个钵子,里面有用猪肉末和葱花调成的馅子。炉子里烧的是从山里买来的栗树炭,一来火紧,二来无烟。
老瘪子在案板上洒一层干粉,拿刀从“醒”好的面团上飞快切下一块来,揉成长条状,再揪成一个个大小一致的剂子,用手按扁,做成圆形饼坯,麻利地抹上馅子,包好,用手掌一一拍打,啪嗒、啪嗒地响,打烧饼之“打”,或许即来源于此。打成茶杯口那般大小,撒上芝麻,然后一一贴到灼热的炉膛壁上。炉火熊熊,烧饼由白炕成橙黄,一个一个隆成了小包。四五分钟后,炕熟的烧饼散发着扑鼻的浓香。老瘪子拿起火钳去炉膛内取烧饼,微微侧头从炉口看准要夹的烧饼,火钳探进去,贴着烧饼边缘轻轻向里移动,手臂向上一提,便将一个散发着熟透面香的烧饼夹出来,丢进篾簸箕里。细看一下,这火钳有点特殊,它的顶端是扁平的,便于从炉膛上铲下炕熟的烧饼。
每天清晨不等天亮,老瘪子就得起床发面,一天发50斤,要耗费半小时。发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把面倒入一个大钵子里,和上水,加入碱,用手抄着揣,揣到没有干面的时候,还要再揣,一直揣成不黏手的软面团,放在温暖处“醒”十分钟。放碱的分量也要掌握好,碱多了,吃起来涩涩的“夹口”,少了,在嘴里黏牙,不爽气。咸烧饼的面是咸的,馅子里再放入葱花、椒盐或是萝卜丝起香,并在饼坯上按下两个指印以便识别;如果做成甜烧饼,就用一个毛刷子在馅里抹一层糖稀,外面也抹,好黏芝麻。只要“打”和“炕”的工夫做足了,这饼没有不筋道,不喷香的,外酥内嫩,入口化渣。要想吃软点的,最好刚出炉时立即趁热吃;想吃脆点的,得稍稍冷却一下才好。
炕烧饼这一行很吃苦的,夏天太热,炉子里火既炕饼也炕人;冬天太冷,面团着手冰凉,和面揣面前先要将手搓上半天,恨不得马上就将事情做完。早上一段时间最忙,到了半上午,买烧饼的人渐渐少了。直到那个篾簸箕里,黄隆隆的烧饼堆积了一定数量,老瘪子将有些烧饼上沾的炉膛黑灰和焦壳一一擦去,方才可以歇息一下。他双手捶捶腰,再从案板下的那个放钱的小口竹篓里摸出一包“大铁桥”或是“丰收”牌的香烟,抽出一支,伸到炉膛里面点燃,美美地吸上一口。
下午,老瘪子偶尔也为人加工肉烧饼。想吃肉烧饼的人,先去肉案上根据自己喜好买回猪肉,或肥,或瘦,或肥瘦兼而有之,在家剁好放入调料,拎到老瘪子炉子案板上装馅。老瘪子像是做包子那样,把面剂子直接用手掌压成扁平,填入新鲜的猪肉馅,从四周边拢边压,使之成为一个略近圆形的饼坯,然后用手托起简单地修整一下,反手一把贴在光滑的炉膛壁上。只需片刻,就会飘出与众不同的香味……
老瘪子在巷子口炕烧饼时,他的女人木香则在家里照管几个分别叫“大饼”、“二饼”、“三饼”的鼻涕娃,顺带接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做,靠着针线上的修炼,赚两个小菜钱贴补家用。因为来补衣服的多是些光棍汉,或是码头上的船民挑夫,所以这活儿老早时在北方被称做“缝穷”,我们那里却另有形象的称呼,叫“补烧饼”,是因为大多数补丁都是烧饼那幺大。你常见到一些下力气干重活的汉子,一双胳膊肘子那里粗针密线对称补了两个烧饼大圆疤,给屁股瓣上裤子那里补的两个更大的补丁,则叫“补锅盔”。往往是衣裳别的地方烂了,但这两处的“烧饼”和“锅盔”仍然完好如初,有时撕脱下来,那里会留有两个显明的深色印迹。木香还将收集来的一些没用的零碎布拼成鞋垫、垫肩、布袜子、小婴儿尿布等出售,有的上面还绣着花纹,很有美感,扎实耐用。
这夫妻俩,一个炕烧饼,一个“补烧饼”,共同描述着人生的艰辛。
赵宗和用一条扁担挑着小半人高的戏橱与戏柜,走街串巷,嘴里衔着铁皮做的口哨“唔的歪歪……唔的歪歪……”地吹着,诙谐悦耳。围观者多起来,赵宗和便选一处墙根或街口空地,取下扁担支起一方布幔,便成一个简便的戏台。
这小小的戏台,简便是简便,却也分成上中下三部分,顶部是仿古建筑的飞檐翘角,中间几根“廊柱”拉上帷幕,下部用布幔围严。赵宗和坐在布幔后面,十来个布袋小木偶,轮番套在两手上出场表演,脚头控制拉绳既打锣也敲鼓,身兼数职,手脚并用,口里还得憋着嗓子模仿各种人物声音,唱出特别尖细可笑的腔调。小木偶或打闹追逐或翻跟斗,弄出种种噱头,全靠口技模拟声响。其类似杂技的动作无板式,唱词亦俚俗易懂,尽量博人捧腹大笑。孩子们尤爱模仿剧情动作,你打我我打你常常闹成一团。所演戏目多为《杨家将》、《西游记》,还有一些随心所创的猴子戏。有声有色的打斗场面越精彩,演出效果就越好,演出结束,赵宗和捧个铜锣边打躬作揖边向观者收钱。
说起来,从曾祖父那一代起,赵家就同扁担戏结了缘。赵宗和念过几年书,肚子里喝了些墨水,人也长得白白净净有模有样,本想另谋出路,但他是祖父拉扯大的独苗,年迈祖父苦口相求,说这个行当不能到此断绝,不能对不起先人……赵宗和不再说什么了,很快成了亲,白天把戏橱与戏柜挑出去,晚上回家看看《封神榜》、《隋唐演义》这些书,日子过得倒也自在。“文革”来了,头脑灵光的赵宗和配合形势对扁担戏内容作了改进,上演了一些诸如《打台湾捉老蒋》、《砸烂“三家村”》、《批斗“走资派”》、《越南人民活捉美帝飞行员》等闹剧。围观的人照样也能捧腹大笑,有时正笑着,赵宗和从布幔后现身,拿出个铁皮喇叭放嘴上,领着众人振臂高呼起口号来了。饶是如此,光景不长,扁担戏还是被宣布为“四旧”,禁止在街头演出。
赵宗和困在家中吃了一阵子闲饭,整日无所事事。也就是那阵子,他那个乌龟划水的“四把桨”绰号给喊得人人皆知,问题当然出在老婆身上。赵宗和的老婆也姓赵,原来叫赵小蓉,因为伟大领袖的诗词里有“芙蓉国里尽朝晖”一句,后来改叫赵芙蓉。赵芙蓉一张满月脸,却生就杨柳腰肢,走起路来曲折有致款款动人。这女人在华清池卖澡筹时,搭识了常来泡澡的丁保大,丁保大改名丁向东,造反有功做了“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后,就把赵芙蓉带去做了秘书。靠着老婆的运作,“四把桨”赵宗和竟然领受了一项光荣使命:教跳“忠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