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私塾的途中,陈三郎买了五斤肉提在手里。不用走多久,远远就看见私塾院落的那一株白杨树,在春风的吹拂下,新绿漾然。
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声音稚趣。
在私塾里读书的大都是蒙蒙学童,像陈三郎这般弱冠之年的,甚为少见。毕竟到了一定的学龄,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无需再呆在私塾。
陈三郎没有急着走进去,而是停留在院落中,闭着眼,静静听着。这般状态,被别人见着,难免觉得稀奇。
等里面的读书声停歇,下课了,他才去见先生。
先生姓杨,年过花甲,留一丛山羊须,面目清癯。他为秀才出身,年青的时候热衷科举,可惜屡考不中,无法及第。当年纪大了,念想断绝,为求生计,便在泾县开了间私塾,教书为生。
杨老先生为人正派,老成持重,在县里颇有名望。
见着陈三郎提肉来,他心中分明,叹了口气,问:“三郎,你今年还要考?”
陈三郎点点头:“学生还要考一年。”
这句话,他已经说好几年了。
杨老先生看着他,久久不语。以他的看法,只要陈三郎悚场之疾不愈,就算再考十次,一百次,都无济于事,白白浪费钱财罢了。既然如此,何必再做这徒劳无功的事情?
坚持是美德,但无脑的坚持,就是傻瓜。
在夏禹王朝,考试可不是随便考的,路途盘缠,人际交往,各种花销,耗费不低。考试考得倾家荡产的读书人,大有人在。
陈三郎自幼有天资,好读书,杨老先生甚喜欢他。无奈天妒人才,隐疾缠身,考不得试。老先生却不愿看着这个学生执迷不悟,死钻牛角尖,把一生都毁掉。
“三郎,听说你去武馆了。”
见陈三郎神色坚毅,杨老先生便话题一转,找另外的突破口。
陈三郎回答:“不错,学生自感体质孱弱,便想学些粗浅武艺,强身健体。身体好了,读起书来,也有力气。”
杨老先生一怔,惊喜地问:“这么说来,莫非你不再悚场了?”
陈三郎搔了搔头发,老实回答:“这个……还不清楚。”
杨老先生“哦”了声,掩饰不住的失望:“那么,你一定还要考?”
陈三郎一字字道:“屡败屡战,终能一胜。”
听着这句话,杨老先生有些恍惚,在陈三郎身上,隐隐看到自己以前的样子,都是那么的执拗坚定,总觉得只要坚持到底,就一定能成功。于是乎,那时候的他,一连考了二十八年,最后考得家境破落,考得老眼昏花,考得白发垂额,却依然名落孙山。
不过很多事情,非亲身经历不得领悟,别的人,不管怎么劝说都收效甚微。反会被人误会,以为是作梗刁难。
所以最后杨老先生还是收下陈三郎的肉,答应帮忙请人作保——他有个得意门生,名叫“秦羽书”,如今在南阳府的南阳学院里做廪生。以前时候,都是秦羽书替陈三郎担保的,今年也不会有问题。
辞别先生后,见时候尚早,陈三郎就绕到泾河边上,驻足观望。
他心中隐隐有期盼,希望那条神秘红鲤会再度破浪而至。
然而泾河水上有白鹅,有鸭子,有被春风吹起的一圈圈涟漪,就是没有看到那一尾精灵古怪的红鲤鱼。
泾县虽然是个小城,但建城千年,历史悠久,而泾河水,也是流淌千年,粼粼不息。
水流十里开外,贯通一条大江,名为“泾江”。
泾江乃天下六大水系之一,源远流长,奔腾磅礴。
不难想象,如果红鲤溯流而下,肯定是进入了泾江。鱼儿入大江,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陈三郎一声叹息。
一会之后,他走路回家,将参加今年童子试的事情告诉母亲。
陈王氏听着,慈爱地道:“既然原儿要考,去便是了。”
陈三郎沉默片刻,忽地开口:“娘亲放心,今年孩儿会考上的。”
陈王氏一怔,她从不曾听儿子说过如此自信的话。以前的三郎,性格内向,当屡考不得,饱受讥笑后,更加沉默寡言,天天除了去私塾,就是躲在书房里不敢见人。
现在的儿子,若有改观。
陈王氏不知道儿子的变化,是否缘于上次莫名其妙的晕倒;她依稀记得,在三郎十岁的时候,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突发高烧——高烧差点要了陈三郎的命,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才醒来。
也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使得陈三郎原本活泼的性子变得木讷。陈王氏甚至怀疑,儿子悚场的病根,都是高烧留下的。
而眼下,又出现了另一种变化。
“也许,是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陈王氏如斯想着。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子也会变。当经历得多了,成熟了,自然会有所担当。
忽然间,陈王氏觉得欣慰,忍不住掉了眼泪。倘若陈三郎今年真能成功进学,考中秀才,那眼下困扰不已的烦恼都将烟消云散。
见母亲落泪,陈三郎心中一酸:“娘亲何必流泪。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不用理会,等孩儿进了学,诸多不好听的话,自然无人再说。”
功成名就,向来都是堵人口舌的最好办法。
陈王氏连连点头,抹去眼泪:“那是,娘亲等你好消息。”
当晚,她亲自下厨,煮了一桌陈三郎最爱吃的菜。看着儿子大口嚼吃,吃得很香的样子,陈王氏又觉得泪眼婆沙,赶紧背过身去,不让陈三郎见到。
吃饱喝足,梳洗完毕,陈三郎坐在书房中,看着书架上一本本书籍。
这些书,早已被他熟读于心,倒背如流。
过了一会,他才坐正起来,在桌面上铺开文房四宝,开始写字——很随意的写,或随手写上某篇文章的警句,或写一行诗词。
其实对于陈三郎而言,他的文章书法,对付童子试绰绰有余,屡考不得,只是心理作祟,无法正常发挥罢了。
但做了那一场难分真假的荒诞大梦后,精气神焕然一新,相信定能克服内心对考场的恐惧,稳稳当当地考一场试。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醒来,起床吃早餐的时候,看见陈王氏跟吴媒婆在说话。
很快吴媒婆便告辞离去。
“娘亲,这婆子又来说什么?”
陈三郎问道。
陈王氏干咳一声:“她来传话,说刘家那边松了口,只要三百贯聘金。娘亲就在想,是不是答应算了。”
三百贯聘金虽然还是狮子开大口,但比五百贯少了许多,她就有些意动。关键在于当下流言四起,陈三郎声名折损,陈王氏真有点担心儿子娶不到老婆。
陈三郎嘴一撇:“娘亲,我并不着急成家,都快要考试了,哪里有功夫理会这事?”
陈王氏道:“这个不用你忙活,娘亲和华叔自会帮你操办妥当。”
“孩儿还是不愿意……我昨天就说了,只要成功进学,考了秀才,哪里要受这等闲气?更不用白白花费如此多的聘金。”
夏禹王朝,阶级分明,士农工商,士子排名第一。所谓士子,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而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秀才便是一种功名,哪怕只位于士大夫阶层最低级。但功名就是功名,依然拥有不少特权。比如免除差徭,见县令不用跪拜,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等。
成为秀才,社会地位即可扶摇上升。
陈王氏道:“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话出嘴,发觉不妥,赶紧收住,怕会打击到儿子的自信心,影响将要进行的考试。
但这话,却是实话。泾县为千年古城,又隶属文化鼎盛,才子辈出的扬州,想要脱颖而出,不亚于千军万马冲独木桥——哪怕只是科举中第一阶段的童子试。
童子试三关,县试、府试、院试,三试过关才算考到。而之前陈三郎参加的三届,第一关县试就迈不过去,毫无成绩可言。
因此陈三郎虽然信誓旦旦,说会考上,但陈王氏始终心中没底,便思量着做好两手准备——儿子去考他的试,陈王氏则在家里操办婚娶事宜。若陈三郎考中,自是皆大欢喜,加上成亲,恰好双喜临门。
如果又是铩羽而归,从此以后,只得断了读书的念头,在家里守着刘家女儿过日子。
然而陈三郎根本不愿意接受盲婚哑嫁,糊里糊涂就娶了个感觉不好的老婆。
最后把陈王氏说得急了,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陈三郎见状,眉头一皱,就提出个折中的建议:“娘亲,你暂且不忙着答应刘家,要等孩儿考完试后,结果揭晓了才做决定。如果我考不得,一切便让娘亲做主;但若是顺利进学,则从此以后,都得听孩儿的。”
陈王氏想了想,觉得这个建议还可以,反正距离童子试开考,也就十天时间,很快过去,于是答应了下来。
陈三郎松口气,要说服这个老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稍作休息,他先是奔赴武馆,做完日常功夫后再转向私塾,要当面跟杨老先生讨教文章制式,以及一些童子试的注意事项。
这一次考试,非比寻常,不容有失,虽然有几分底气,但把准备功夫做得更充分些,把握也就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