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张潮撰
《幽梦影》导读
《幽梦影》清代张潮著。张潮（1650~？），安徽歙县人，字山来，号心斋。在康熙年间曾任翰林院孔目，擅长填词，尤喜欢刊刻丛书。曾经刊刻过《昭代丛书》、《檀几丛书》，著有《心斋聊复集》、《花影词》、《幽梦影》等。
《幽梦影》是一部“才子之书，亦大思想家之书也”，周作人曾说《幽梦影》是“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
《幽梦影》是一部绝妙的奇书，是一部清新可爱的随笔。
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诙谐，幽人梦境，为色为空，不能不说是《幽梦影》最独家的特色。它满篇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一行一句，片玉碎金，非名言即韵语，读起来让人手不释卷，个中滋味的心得皆从胸次体验而出。
涉猎范围广博。它论花与美人，论闲与友，论书与读书，论一般生活，日月星辰，山川景物，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伦理道德，做人处世，大千世界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事物，无不作为一种思想上的传达和转述。
行文酣畅明快。言之有物，不拘一格，表现为一种机智，一种畅快，一种娴熟，一种自然，一种得来全不费工夫。
人生见解独到。用清新可爱的笔法，精微地表达丰富内涵的哲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给人以回味、思考和感悟。
评语妙趣横生。所附评语，有的仅只言片语，有的诙谐幽默，有的一家之见，有的意味深长，有的云遮雾罩，有的迂腐可笑，但其中不乏窥视出当时世人的精神风貌和心态。
同时代的一些文人墨客评价张潮说：“心斋著书满家，皆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是编是其一脔片羽，然三才之理，万物之情，古今人事之变，皆在是矣。”
一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译文】
读经书适宜在冬天，因为冬天可专注驰骋的神思。读史书适宜在夏天，因为夏天可以体味历史的悠久。读诸子著作适宜在秋天，因为秋天可以领会诸子精神的实质。读诗词文集适宜在春天，因为春天可以显示出诗文的生机。
二
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
【译文】
《诗》、《礼》、《易》、《春秋》等经书以及它们的经典注释之作，适宜一个人独自阅读，历史著作适宜与知己好友共同阅读。
三
无善无恶是圣人。（如帝力何有于我？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一介不与，一介不取之类。）善多恶少是贤者。（如颜子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子路人告有过则喜之类。）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其偶为善处，亦必有所为。）有善无恶是仙佛。（其所谓善，亦非吾儒之所谓善也。）
【译文】
既没有善也没有恶的人是具有极高道德的圣人。（如帝王的作用对我有什么影响？杀死也不会有怨言，利用又表现得不平庸；以公正回报怨恨，以恩德报答恩德；丝毫不给予，丝毫不掠取等等。）善多恶少的人是德行好才能高的贤者。（如颜回不重犯同样的错误，有任何不善没有不知道的；如子路有人告诉他有过错就很高兴。）善少恶多是平常的人。有恶无善是没有廉耻的小人。（这种人偶尔有善举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有善无恶是修行圆满的仙佛。（仙佛的善举，也不是我们儒家所说的善举。）
四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
【译文】
天下能有一人成为知己，就可以没有遗憾了。不只人是这样，万物也是如此。譬如菊花把陶渊明当做知己，梅花把和靖当做知己，翠竹把子猷当做知己，莲花把濂溪当做知己，桃花把避秦人当做知己，杏树把董奉当做知己，奇石把米芾当做知己，荔枝把杨贵妃当做知己，茶把卢仝、陆羽当做知己，香草把屈原当做知己，莼羹鲈脍把张翰当做知己，蕉叶把怀素当做知己，瓜把邵平当做知己，鸡把处宗当做知己，鹅把王羲之当做知己，鼓把祢衡当做知己，琵琶把王昭君当做知己。相互一旦成为知己，便永远不更移。至于像泰山松与秦始皇，春秋鹤与卫懿公结缘，即是松、鹤的不幸。
五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译文】
替月担忧被云遮，替书担忧被虫蛀，替花担忧被风雨侵淋，替才子佳人担忧命运乖蹇，确实是慈善的菩萨心肠。
六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译文】
鲜花不可以没有蝴蝶相伴，青山不可以没有涌泉穿流，石头不可以没有藓苔点缀，池水不可以没有萍藻漂浮，乔木不可以没有藤萝缠绕，人不可以没有自己的癖好。
七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生此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译文】
春天听鸟声，夏天听蝉声，秋天听虫声，冬天听雪声，白天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涛声，水边听欵乃声，才没有白长了这双耳朵。如果听到的是恶少的呵斥和辱骂，蛮横女人的诅咒和恶言，真不如耳朵聋了好。
八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谈友，重九须酌逸友。
【译文】
上元节（正月十五）要与豪爽的朋友对饮；端午节（五月初五）要与漂亮的朋友对饮；七夕节（七月初七）要与擅长诗文的朋友对饮；中秋节（八月十五）要与淡泊名利的朋友对饮；重阳节（九月初九）要与隐逸场面的朋友对饮。
九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
【译文】
生长着鳞片中的金鱼，生长着羽翼中的紫燕，可以说是动物中的神仙。就像东方朔避世于朝廷之中，别人不能够危害他一样。
一○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译文】
观赏鲜花应有美人相陪伴，对明月畅饮应有通晓诗文的朋友助兴，映照白雪应有高雅的君子作赔。
一一
对渊博人，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译文】
与知识渊博的友人相处，就像阅读奇特的书；与风情雅趣的友人相处，就像阅读名家的诗文；与生活严谨的友人相处，就像阅读圣贤的经典著作；与风趣幽默的友人相处，就像阅读离奇怪异的小说。
一二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如羊叔子缓带轻裘，正是佳处。
【译文】
楷书写得要像文人，草书写得要像名将，行书则在二者之间，能像羊叔子那样不披铠甲、轻裘缓带去都督军事，才是最高境界。
一三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译文】
人要尽使自己成为诗歌吟咏的对象；物什要尽使自己成为画中描绘的对象。
一四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
【译文】
青年人要有老年人那样成熟的思想和主见，老年人要有青年人那样明快进取的精神。
一五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译文】
春天生机盎然，是大自然本来的胸怀；秋天萧索凋零，是大自然的另一种情调。
一六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译文】
古人说：如果没有鲜花、明月、美人，就不愿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再增加一句话：如果没有文房四宝，没有棋下，没有酒饮，就不一定非要做人不可。
一七
愿在木而为樗（不才终其天年）；愿在草而为蓍（前知）；愿在鸟而为鸥（忘机）；愿在兽而为獬（触邪）；愿在虫而为蝶（花间栩栩）；愿在鱼而为鲲（逍遥游）。
【译文】
如果做树，我愿做一棵臭椿（因为没有用途可享天年）；如果化草，我愿化作一棵蓍草（因为它有预测的本领）；如果做鸟，我愿长成一只鸥鸟（因为它可以无忧无虑）；如果做走兽，我愿做一只獬豸（因为它可以识别邪恶）；如果做飞虫，我愿变成一只蝴蝶（因为它可以在鲜花间翩翩飞舞）；如果做鱼，我愿化作一只鲲鹏（因为它可以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遨游）。
一八
黄九烟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双，千古而无偶者，共惟盘古乎！”予谓盘古亦未尝无偶，但我辈不及见耳。其人为谁？即此劫尽时最后一人是也。
【译文】
黄九烟先生说：从古到今的人一定都有与他们相匹配的人，千古以来没有成对的人，大概只有盘古了！我认为盘古也未尝没有匹配的人，只是我们这些人不能看到罢了。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天地劫后还存在的那个人。
一九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译文】
古人把冬天看作三余，我说应该把夏天看作三余。早晨起来是夜晚的空余，晚上坐谈是白天的空余，午睡是应酬人事的空余。古人的诗歌咏道：“我爱夏日长。”确实不假。
二○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译文】
庄周梦见自己化作蝴蝶，是庄周的幸运；蝴蝶梦见自己成了庄周，是蝴蝶的不幸。
二一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译文】
种植鲜花可以招引蝴蝶，堆砌石山可以招引云彩，栽种松树可以招引清风，贮存池水可以招引浮萍，垒筑高台可以招引明月，栽种芭蕉可以招引细雨，种植柳树可以招引鸣蝉。
二二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译文】
景致有说起来非常幽雅，而实际上萧条冷清的，那是烟雨；境况有说起来非常好听而实际上难堪的，那是贫穷和疾病；声音有说起来很有情调，而实际上粗俗鄙陋的，那是卖花人的叫卖声。
二三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译文】
才子能够富贵，一定是既养护自己的福运、又尽力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达到的。
二四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译文】
刚刚出现的月亮容易沉没，令人惆怅，残缺的月亮迟迟不肯出现，也令人惆怅。
二五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草而已矣。
【译文】
我不能做到亲自耕种，只好学学灌溉菜园花圃罢了；我不能做到上山砍柴，只好学学铲锄杂草罢了。
二六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译文】
第一遗憾藏书容易被虫蛀蚀，第二遗憾夏天的夜晚蚊虫太多，第三遗憾明月容易消逝，第四遗憾菊花的叶子多焦枯，第五遗憾松树大蚂蚁太多，第六遗憾翠竹的落叶太多，第七遗憾桂花、荷花容易凋谢，第八遗憾木莲、女萝隐藏毒虫，第九遗憾架花生刺，第十遗憾河豚多毒。
二七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译文】
从楼上看远山，从城头看积雪，从灯前看朗月，从船中看云霞，从月下看美人，又是一种情境。
二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译文】
山光，水声，月色，花香，文人吟诵的韵致，美人的婀娜多姿，都无法具体描述，无法专注某一种情致，确实足以令人魂牵梦绕，情思颠倒。
二九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
【译文】
假使做梦可以自主，即使千里之遥也不难达到，那就可以不羡慕长房的缩地术了；假使做梦可以与死去的人对面交谈，那就可以不需要少君的招魂术了；假使做梦可以遨游三山五岳，那就不必等到婚嫁之事都做完了再去游玩。
三○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以下第而传，可谓之不幸，不可谓之缺陷。
【译文】
王昭君以出塞和亲而流芳百世，刘因为被罢黜进士而名传千古，这只能说他们的遭遇很不幸，不能说他们本身不完美。
三一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译文】
用喜欢鲜花的心思去爱恋美人，那所体味的会另有一种情趣；将爱恋美人的心情去喜爱鲜花，那爱护体惜会成倍增加。
三二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译文】
美人超过鲜花的地方，在于善解人意；鲜花胜于美人的地方，在于能够产生异香。二者不可能同时拥有，只好舍弃鲜花而追求美人了。
三三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译文】
窗里面的人在窗纸上写字，我在窗外面看更是好看。
三四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译文】
少年的时候读书，像从缝隙中窥视月亮；中年的时候读书，像于庭院中仰望月亮；老年的时候读书，像在高台上观赏月亮。这些都是凭着阅历的深浅，而决定从书中得到多少知识和见解。
三五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观灯已毕）至清明十日前之内（雨止桃开），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免碍于月）；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八月为玩月胜境）；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译文】
我想写信给雨师：春雨最好在上元节后开始下（那时观灯已结束），一直到清明前十天为止（雨停下来让桃花开放），还有到谷雨节中下；夏雨最好在每个月的上弦月以前和下弦月以后下（免得妨碍月亮）；秋雨最好在孟秋、季秋的上旬和下旬下（八月是观赏月亮的最佳季节）；至于到了数九严寒的隆冬，那就不一定要下雨了。
三六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译文】
做一个肮脏取巧的富人，不如做一个清正廉明的穷人，忧心忡忡地苟且生活着，不如快快乐乐地死去痛快。
三七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天下唯鬼最尊，生前或受欺凌，死后必多跪拜。
【译文】
天下只有鬼最富有，虽然生前口袋一贫如洗，死后往往能得到丰厚的冥钱；天下只有鬼最尊贵，即使生前或许受尽欺凌，死后一定能得到许多人的跪拜。
三八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译文】
翩翩起舞的蝴蝶，是风流儒雅才子的化身；艳丽生香的鲜花，是妩媚多姿美人的别号。
三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译文】
因雪的洁净而想到避世的高人，因花的鲜艳而想到妩媚的美人，因酒的浓烈而想到仗义的侠士，因月的皎洁而想到心心相印的好友，因山水的瑰丽而想到得意的诗文。
四○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译文】
听见鹅的叫声就仿佛到了金陵白门；听见摇橹的声音就仿佛到了三吴水乡；听见水拍滩头的声音就仿佛到了浙江钱塘；听见老弱瘦马那脖子下的铃铛声，就仿佛来到了长安古道上。
四一
一岁诸节，以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
【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