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誉之过得不好,却没有回来。这是沈凉透过酒所知道的事。
那天沈凉与苏誉之一直喝到天黑尽,两人都没有醉,反而是越喝越清醒,最后苏誉之打个酒嗝,站起身看着黑夜里的沈凉,笑了笑,“你不能再喝了,我也不喝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沈凉却也只是笑,“好。”
“你身子虽好了些,可是这酒到底是伤胃,还是不喝为好。”
“好。”
“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好。”
苏誉之这么说了一路,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婆妈,便笑了笑,“我走了。”
沈凉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那东西用黄布包着,沈凉揭了黄布,里面是块玉,一块价值连城的黄玉,他将玉递给苏誉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拿着吧。”
沈凉从不轻易送人东西,所送之物也绝非等闲,这一点苏誉之是知道的,所以他皱眉:“无缘无故的,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沈凉但笑:“也不是无缘无故,这玉是托人从灵泉寺一位故人那里求来的,那个故人,你也认识的。”
苏誉之旋即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她肯见你了?”
“总归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就算恨我,也不至于恨到现在,何况出家人四大皆空,她早已经将往事都放下了,又有什么好执着的。”
“那这玉?”
“虽然你刻意隐瞒,可我知道你们在外遇到伏击还差点丧生,这玉是我为你求来,保你平安的,你要记得时刻带在身上。”
苏誉之笑嘻嘻的接了玉,“果真是我的好朋友,这都能替我想到了。”
沈凉道:“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只信你。”
苏誉之笑了一记,“那你的这份心意我就收下了,今后,定不离身。”
沈凉便笑了笑,“好,你走吧。”
苏誉之把玩着那玉,吊儿郎当的走了,沈凉看着苏誉之背影,良久才长叹口气,莫可名状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誉之,永别了。”
人生忽如远行客,东西永隔若参商。
从此天下再没有那个算无遗策的沈凉了,可是该去问谁,黄泉路到底有多远,远到他连那个人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王爷,夜将军有信。”仆人轻轻走过来,将一封信函呈上。
沈凉接过信,仆人又轻轻的退了下去。
沈凉打开信函,确是夜歌的字迹,着墨不多,寥寥几字:“北疆虽是苦寒之地,但将士军心似铁,不日便可归还,勿念,夜歌。”
沈凉看着信,好半天才轻轻笑了笑,夜歌果真是没有让他失望,夜歌本来一代将才,却在他身边多年,为将者,不该就此陨落,所以沈凉要夜歌去北疆,去为大永朝守住最后一个可退之地。
沈凉,算无遗策的沈凉,早已经在为大永朝谋划了,只可惜,命理如此,莫可强求。
沈凉没有回信,至此之后再无回信,上次遣走夜歌,便是永别了,因为他知道,倘若夜歌知道这一切,知道他殚精竭虑用祭朱来撑最后一刻,夜歌绝对不会同意,不,他会拼死反对!
夜歌。
沈凉默念夜歌名字,最后苦笑,喃喃道:“对不住了。”
对不住,欺骗他,让他远赴北疆;对不住,他死后,夜歌与十三月,便再无可能了,因为夜歌会讲沈凉最后的遗愿当成他此生最后一个承诺。
太重情义的人,往往都容易和自己较劲,即便没有人要求夜歌如何做,可是夜歌,却惟独不能负沈凉。
沈凉这一步,其实并不算光明磊落,可是他却已经无路可退。
“王爷,九公主到了。”仆人轻声禀报道。
沈凉轻轻叹了口气,“带九公主去书房。”
“是,王爷。”
沈凉在兰苑又坐了片刻,目光有些缱绻不舍,可是已是别时了,他不是贪恋之人。
沈凝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沈凝,仆人引着她到了沈凉书房,她也没跟从前似的扭着仆人要问沈凉何时来,或者沈凉为何要她等这样无理取闹,如今的沈凝,端的是端庄贤淑。
沈凉来时,沈凝独自站在窗前,背影看着有些萧瑟,却不知道她那张脸,如今看着夜空是个什么形状。
沈凉在门口迟滞,开口道:“凝儿。”
凝儿。
这一声凝儿,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唤起了,沈凝闻声回头,朝沈凉走过去,“四哥,你来了。”
沈凉道:“该来的,始终要来。”
沈凝便不语,走过去推着轮椅,将沈凉推进房中,修眉便在外面候着。
“凝儿,再过几天你就要远嫁了,四哥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支长笛是四哥最喜欢的,如今四哥将它送给你,倘若你想四哥了,便用它吹奏,四哥便知道,你在想四哥了。”沈凉从书桌里取出一支古朴的长笛,递给沈凝。
沈凝接过长笛,“我知道这是四哥的心爱之物,如今送给凝儿,凝儿……”说着别过脸去,话已经没法说了。
沈凉轻轻叹了口气,“凝儿,你也莫怪圣上,身在帝王家,这是我们的命。”
沈凝死死攥着长笛,苦笑道:“我不怨,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无奈之事,何况如论怎样,我也只是一个人,嫁给谁都是一样。”
沈凉自然知道沈凝去南唐的事,“凝儿,公仪珩不是你该等的人,也许忘记一个人很难,可是记得,自己便会痛苦。”
记得,自己便会痛苦。
这世间的****,若真的可以转身就忘却,那么他不必如此,沈凝不必如此,不过都是演戏,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已经忘了。
“四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此去西卫,山高水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你要保重。”
“我知道,倒是四哥你,夜歌不在你身边,我放心不下。”
“四哥很好,没人敢对四哥做什么,你且放心。”
“四哥……”沈凝喉头哽咽,唤了一声四哥,却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万语千言如鲠在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沈凉不忍见她这样,便笑了笑,道:“凝儿,人生在世,总归什么事都不能如意的,你要明白,当放下的时候,就莫要执着。”
沈凝没答话,只是心中一片滞涩,沈凉过来握住她手,“咱们兄妹难得相见,就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走,陪四哥去院子里走走。”
“好。”
翌日,沈凉府上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去,沈凉一身雪白长袍,一人独坐在兰苑之中,仍旧是望着万里无云晴朗明媚的天空。
他脸上带着笑容,不悲不戚。
我也想,快马加鞭的上路,不顾一切的去见你最后一面,却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我真的想……
浅浅,永别了。
从此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就好比彼岸花,花开千年,枝叶却永不相见。
铁马冰河入梦来。
沈凉,到底是做过这样的梦,梦中他,指点江山,挥手千军万马,为大永朝开疆拓土,立万世不朽的功勋。
可是不能啊。
沈凉缓缓笑了,至死都不悲戚,正如他所说,他生来就比常人拥有得多,所以至死,也不该抱怨,只是他仍旧有些不甘心,不过也无所谓了。
脑中不断有人影掠过,纠纠葛葛,杂乱无章。
他忽然想起那日与卿浅浅的初见,想起她那句开场白,不由淡淡笑了。
“这位好看的王爷,我叫卿浅浅,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沈凉,也很高兴认识卿小姐。”
“四王爷下朝了这是要去哪里?不如四王爷去我们家做客啊,四王爷长得这么好看,我一定要介绍我儿子给四王爷认识,好让四王爷教育我家儿子,让他将来务必长成好看的人。”
“今天天气这么好,王爷应该多晒晒太阳。”
“此情此景,卿姑娘觉得应该配哪个成语?”
“红杏出墙!”
“卿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
“当然咯,我不只是这么一点有趣哦,王爷和我接触久了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十分非常有趣的人……”
还是忘不了放不下啊,不过真的都无所谓了,很快,他就能忘记了,彻彻底底的忘记了。
碧落黄泉啊。
有风吹过,一阵香风花雨之中,斜阳慢慢的坠落,鲜红如血,沈凉亦是慢慢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片刻之后,沈凉睁眼,双目四处看了看,不是没有不舍,只是不得不舍,他推动轮椅,向兰苑最深处而去,那里,有一幅棺材,一幅他事先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棺材里外都安装了机关,那机关还是找宋衍设计的。
宋衍,一双妙手巧夺天工,他做的机关,除了他自己,无人能解。
棺材盖子里灌了水银,水银封棺,原本设定好的机簧便会自动弹起,从棺材里面完全的封死,这个棺材,沈凉最开始找宋衍设计的时候,没有留出路,也就是说,这会子他一躺进去,这副棺材便永远的封死了,谁都打不开了。
沈凉看着那副棺材,最后看了一眼这尘世,然后慢慢扶着棺材躺了进去,棺材里很宽,也很干净,底层还刻意用了最软的绸缎铺了,躺在里面很舒适,也没觉得不妥。
枕头下有个机关的按钮,按下这个按钮,棺材便会自动封棺,盖子上的水银就会慢慢的泄下,慢慢的将每个孔都堵死。
沈凉摸索着那个按钮,眼神有些衰败的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他手轻轻一按,棺材底便发出机簧运作的声音,沈凉闭上眼睛,在努力的适应黑暗。
不过,应该很快吧。
永安城望江楼,苏誉之很久没有回来了,所以这刻在望江楼喝酒吃饭也没什么稀奇,不过稀奇的是,容恒恰好也在这里,不只是容恒,还有尹商、宋衍。
四大家族的人,突然全部在望江楼出现,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