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哪里哪里，张总别看不起我们小项目嘛。我也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跟张总交流交流。他喝口红酒，接着说，那我就不绕弯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确实是有事求张总帮忙，你们是大项目，我们那小项目其实一直在商业规划、自身配套、户型设计等等各方面都是你们忠实的跟随者。你们项目马上要开盘，据了解，客户累积的情况很不错，你们营销资金充裕，有钱砸广告，加上你们项目的自身条件，有这成绩是意料之中。但我们项目马上也要开盘了，你们拦截了我们大量的客户，我今天来就是想看张总能不能帮个忙，把你们的客户名单信息和本次开盘定价体系给我们学习学习，这里有三十万现金，还有一张三十万的银行卡，张总如果觉得这事有商量的话，就请笑纳。他边说边示意身后的保镖把钱拿上来。
我看见一个LV的包里装满了一捆一捆的钞票，像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香港黑帮交易时的镜头。
啪！就在这时包房门被粗暴地打开，那保镖下意识地挡在了那人的前面，真像黑帮电影里要黑吃黑或者警察来了的场景。我看见我给小费的服务生站在前头打开的门，他身后是两个保安。我站起来大步走到那服务生面前，说，你们懂不懂规矩，正谈事呢你们冲进来！我一边说一边给他使眼色。服务生一下就心领神会，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搞错房间了！边说边关上房门。
我回到座位上，心想，钱还真是个好东西，在你找不到朋友托付时，有人愿意这样帮你卖命，原来安全感真的是可以买来的。
张总，你现在正是要成家的年纪，想必也等着钱用，这六十万也够您辛苦两三年的。说完，他把装满钞票的LV包和桌上那张银行卡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脑子有点乱，但还是强行控制住自己保持沉稳，我说，你让我想想。
他见我有所动摇，接着说，你们大项目，各方面条件都优秀，一次销售成绩不理想影响不了什么，但我们小开发商，再不快速回笼点资金可能项目运转就有些吃力了，你就当帮个忙。
我说我上个洗手间，然后起身。这酒店确实豪华，每个包房都有洗手间，而且就连洗手间都装修得金碧辉煌，各种纸巾毛巾和化妆工具一应俱全。我把龙头打开，任水哗哗地流。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略显发福的身材，没有了笑容的脸庞，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当我再回头望时，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我走出洗手间，面无表情地对那富二代说，你要的东西，是我们营销部人员这半年的心血，是我们公司砸了一千多万的广告费换回来的，你我都很清楚它能给你们带来多大的价值，六十万太便宜了，拿一百万来，我现在就给你。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狰狞，但立刻又换了张微笑的面具，他说，好商量好商量！然后他打了个电话，我听见他说嗯嗯，好，好的，那我现在就回复他。挂上电话后，他依旧拿出那张微笑的面具，他说，好的，成交！
一百万我全要现金，送钱来时带个点钞机。我说。
我看见他咬了咬牙，闪过一丝憎恨的眼神，然后他冷冷地对身后的保镖说，要财务小陈一个小时内拿四十万现金来，然后你去把这卡里的三十万全都取了拿过来，还有，要小陈把公司的点钞机一起拿来。
等待总是漫长的，之前他还试图和我说说话，我都没怎么搭理，后来他也没再说什么。那一个小时里，我们都没有动筷子，他打了几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女人的，他用一种挑逗的口吻约她们晚上去酒吧。我坐在旁边沙发上装得若无其事地看杂志，右手却一直伸进西裤口袋握住那把小裁纸刀，我其实挺害怕的，我生怕从外面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把我按倒，然后抢走我身上有项目所有资料的U盘。那U盘我这半年都一直随身带着，因为我常常回家后夜里独自加班思考各种方案的可行性，我却从没想过，这些东西可以让我的个人账户上增加一百万。
过了四十三分钟，他的保镖夹着一个牛皮纸袋回来了。过了一小时零七分，他们公司财务进来了，挎着个普通的帆布大袋，手里抱着个点钞机，他们进来时，我都看过表，所以记得准确的时间。
他们把LV包、牛皮纸袋和帆布大袋一起放到桌上时，有种像香港赌片里赌王赌圣下注的感觉。富二代站起来说，张总，来用点钞机过一遍吧。我站起身，他们财务小陈已经把一捆捆红色的人民币从几个包里拿出来堆到桌上，像座小山一样。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心跳得厉害。
我说，不必点了，你都装这个帆布大袋子里吧。其实我明白，他敢把点钞机拿来，就不怕我验，就跟我们看魔术表演里那些魔术师邀请观众上台验明道具一样，敢给你看的都是没机关的，再说这一百万要是真过一遍，起码半个小时，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懂。
财务小陈有点疑惑地先看看我，然后又看看他老板，那富二代说，难得张总信得过咱们，照张总的意思做。然后小陈又一捆一捆的把钱放进帆布袋子里，一边放一边数，一万两万三万四万……
我对那富二代说，拿上你的笔记本，跟我来。
他显然是有些不愿意，把脸沉下来说，张总这就做得不厚道了，要涨价我们答应了，要现金我们也拿来了，东西怎么不能现在就给我们？
其实东西就在我口袋里，但我怕在这里给了他以后我就出不了这门，于是我决定对他撒谎，我不屑地说，你还怕我跑了？你一百万都给得起，我要是真跑了，你也不在乎多花二十万找道上的兄弟来下我条胳膊。东西在我车上，你跟我一起去，我拷给你。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的，我信你一次。说完起身从包房的储物柜里拿出笔记本。
我也拿上那满满一袋子钱，跟他一起朝外走。在出房间门的剎那，我回头看了眼桌上的山珍海味，我想起好几年前的一个圣诞节，李露带我去吃了顿两千块钱的自助餐，我一直心疼那钱觉得食无滋味，而今天这桌上万块钱的菜，我们居然没动一筷子，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我把那人带上了我的车，把他要的东西从我U盘拖到了他的笔记本里。说实话，我并不怕他知道我的车牌号，这年头，只要有钱，连我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来，何况一个车牌号。交易完成后，他微笑着伸出右手，说，感谢！我看了看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做了婊子就不要立贞节牌坊，于是我也笑了，把手伸向那只停在空中的右手。
他下车后我一直在大街上绕弯，确定没有车跟踪后才把车开回了家。我把满满一袋子钱藏到了床底下，然后开车回到公司。
下午有个开盘前的动员会，各部门负责人都要求到场，而我迟到了大概半个小时。我一直隔着会议桌偷偷窥探着每个人的表情，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异常，各部门负责人依旧是一副若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若自己是责任部门就拼命要求其他部门为自己做好配合工作的处事风格。动员会成了一场责任推诿的轻喜剧，我觉得每个人的言行都特别可爱，像小时候一帮孩子做了错事，老师责问起来就互相狗咬狗告状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这年头有胆子拿钱没命花钱的事太多了。同时我也在想，对方要了客户资料和定价体系后会怎么做。如我所料，对方的项目选择在我们项目开盘前一天开盘，价格比我们每平方便宜接近一千元。他们开盘那天我特意要几个销售员去打探了情况，他们告诉我的结果是，我们大量的准客户都出现在了他们的开盘现场。他们这次所推出的房源，开盘当天就接近清盘状态。
这一切让我公司上下措不及防，那天郑伯伯连夜召集我们开会商量对策，但其实我从业这么多年，我内心知道这一切已经是无力回天的，客户在别人那边签了认购书交了定金，这样的买卖协议是被法律所保护的，客户如果毁约，定金将被对方没收，而且这次对方很聪明地故意提高了定金额度，这意味着更深地将客户套牢。会上各部门一致统一矛头对准我负责的营销部，说我们对市场把控不准，一心盲目追求利益最大化，对客户意向摸底不够明确，对于这些我一句话都没反驳，因为有些事我自己心里清楚，还是那句话，做了婊子就不要立贞节牌坊。郑伯伯问我有什么对策，我说，通知客户降价，并且承诺帮客户赔付和对方毁约后的违约金。然后郑伯伯要财务核算了一下我这个方案公司要损失的资金，财务得出一个天文数字，大概要损失我们预计利润的一半，然后郑伯伯找工程老总要了根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郑伯伯抽烟。他寻思了很久，他说，小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说，那就花钱找群众演员，制造明天开盘的火爆局面，然后各媒体大肆宣扬，建立市场对我们项目的信心，后期再偷偷私下把假销控房源拿出来销售。郑伯伯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掐灭掉烟头，他说，好，就照你说的做！
那天全体营销部工作人员都通宵加班，各自找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充当明天的群众演员，同时我也一家家媒体确定后阶段广告推广的发布档期。大概到凌晨四点多，工作人员都各自陆续找地方凑合着休息，我把自己办公室衣柜里的外套拿出来，给几个趴在一捆捆项目宣传海报上休息的女销售员盖上，她们说谢谢，我说，辛苦你们了！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后我转身，眼泪就掉了下来，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哭了。我在凌晨安静的售楼部里一圈圈来回走着，心中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难受。我想起江静，想起中专寝室那几位，想起何编辑，想起曾经为了出版小说而愤然执着的张凯，而他们都离我好远好远了。
我坐在沙发上，透过营销中心玻璃屋顶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想着这么多年来自己身上的改变，想着家里床下那一袋子不干净的钱，我突然觉得李露是一个围棋高手，有着操控一切局面的能力。我一步一步按自己的思维盘算着自己的棋子，在我以为我就要赢了我占领的棋盘上大部分领土时，却发现我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在她不动声色的精心部署之下完成。她带我去高档餐厅高档聚会，让我感受上流社会人的生活，带我认识并购买各种奢侈品牌，让我知道钱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为我安排工作，让我一路平步青云，教我学会戴上各种面具和能给我带来利益的人客套周旋做朋友，要我不用太在意小鸡博哥那些不再和我拥有共同人生理想的人，让我一点一点在她父亲面前建立起一个成功者的角色，我都按照她的意图去完成了。我以为我赢了一盘棋，可是她却赢了我，她终于把我改变成了一个她想要看到的张凯，像她父亲一样成功的人，我可以为她去撑起一片天空，甚至撑起我们未来的家，而不再需要她来保护我。每次在我开着车经过一个个车站看见蜂拥而上把公交车挤得爆满的人群，我都会想，如果没有认识李露，我现在是不是像所有为生活而奔波忙碌世俗平庸的人一样，毕竟年少时的理想是不能对我们现在的温饱去负责的，就像江静说的一本书不能养你一辈子，我觉得庆幸，我不得不对李露抱有深深的感恩情结。李露是聪明的，有大智慧，这一点我一直知道，她对我的良苦用心一步步将我塑造，其实都是饱含了她对我的爱，我陷在这种爱里，也陷在自己所获得的成就里，无法回头，我也不舍得回头。
世上很多事，其实本就无所谓对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