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闽醒来时，恰巧听见外边四更敲响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揉揉因睡眠过度而微微红肿的俏眸，小姑娘撑起身子四周张望了一下。
床褥散发出太阳的味道，显然是早晨晒过；房间正中央立着一张酸枣木方桌，一套做工讲究的茶具端正地摆在桌上；靠窗处还摆着几张太师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而自己的哥哥正静静地盘腿坐在墙角，胸前抱着那个巨型的包裹；微微往下耷拉的脑袋显示出他正幸福地造梦中。
“嘻嘻——”调皮的小丫头轻轻从床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潜行到林阳身边，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指头，缓缓夹上哥哥的鼻子。
这是林闽常和哥哥玩的小把戏。林阳对人为叫醒他很不感冒，所以林闽很喜欢看林阳因为懒得醒来而一直憋气，最后不得不睁眼的那种过程，在这个小女孩眼中这一套动作是那么的可爱和有趣。
果然，这次林阳又是紧皱眉头，浓厚的双眉几乎挤在了一团，而紧紧抿在一起的双唇因闭气而略显鼓瑟，刚毅的脸庞微微有些颤抖，但丝毫没有掩盖住一脸的英气。
果然是百看不厌啊！林闽慢慢把脸凑近林阳额头，细细地欣赏着那种憋屈中的宁静，就好似沉睡中的神灵一般，此时的哥哥没了平日的凝重，有着一张纯洁无垢的脸庞——哥哥真的好帅哦！忽地一片红晕浮上脸颊，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恋兄癖呢？自己想想之后也觉得丢脸。
“嗯——”就在小丫头最害羞的时候，林阳忽地睁开了眼睛。一丝对周遭的不安转瞬即逝，清澈的眼神随即降临到那双俊眸之中。
小丫头显然是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指头。
先是对近在咫尺的妹妹轻轻微笑一下，示意她离开自己的膝盖。原来刚才玩小把戏的时候，林闽凑得太近，居然整个人跪坐在林阳的膝头之上，而当事人丝毫没有自觉。又是一片红晕布满脸颊，林闽慌忙往后跳将开来。
林阳整整衣物，忽地提气问道：“姑娘既然已到门口，又何必过门不入？”
原来，林阳之所以这么早被惊醒是因为门外轻轻徘徊的脚步声，而轻柔的缓步节奏无不预示着来人是女性。其实林闽也刚觉察到了门口有人，但单纯天真的她并没有在意。
虽然晚上和李清鸿有约再叙，但来人貌似不是他。
门口乱转的脚步声倏地停住了。这时候，林阳忽地发现了一个重要细节。没有呼吸声！这着实让林阳一悚。能够完全屏蔽掉呼吸声的人自然也能完全藏匿住脚步声，来人将明显的脚步声给自己听，恐怕是需求一个谈话的契机吧。而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上钩了，看来自己还是道行不够呀！
感叹归感叹，足够的警觉性还是必须有的。林阳轻轻将手中的包裹捏了捏，仿佛确认一般。已然四更，来人恐怕正是那种见不得光的类型。会是谁呢？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门口，等待来人推门而入。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未发生。一阵清脆的声音缓缓流入厢房：“林公子，深夜来访，还请见谅。”听声音，确是女子的轻音，虽没有早上那位小姐的动人心弦，却也是如黄莺出谷，妩媚中略带些许自主的英气，甚是好听。
林闽轻轻朝林阳挤挤眼，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意思不言而喻，自是类似“哎呀呀，哥哥，人家大姑娘家深夜找你，耶……”
林阳只觉得一阵无力。这丫头，我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照顾你，哪有时间拈花惹草！一边在心中吐槽，林阳一边和门外的神秘女子继续交谈着。
“咳，这天色已晚，不知姑娘有何急事？”考虑到对方并没有进门的意向，所以林阳也没有开口相询当面谈的事宜，以免去被拒绝的尴尬。对方既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可知对自己很是了解。但不知道了解到什么程度呢？
“呵，小女子只是想借公子身上杨广亲笔的舞姬帖一赏。”轻柔的声音微微一顿，续道，“听说杨广不仅武艺过人，才情也是高人一等。小女子只是想观摩一下大家的亲笔而已，还请林公子成全。”
嗞——林阳在心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神经全部紧张起来，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如临大敌。
她怎么会知道这个事！
回忆又回到五天前。
“那就看这一路上有谁明了你的出行目的了。”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
就在这一瞬，林阳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强大压力。这纯粹是精神上的感觉，完全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惧怕。
来者何人？林阳心中大惧。
“哟，你来了。”李管事仍是靠着柱子，冲着来人随便打声招呼。转手又从怀中掏出那个条形不明物体，点上火，猛吸一口。
“哼——”虽是随便一哼，但是其中的威严感却是毋庸置疑的。来者抬起了那高傲的下巴。斜阳照射在来者身上，将一身金黄的长褂镶上一层血红的边框。高瘦的身材，俊朗的国字脸，配上一双澄亮的眼睛，将浑身的威势衬托得淋漓尽致。
这个人，浑身散发的气质，迫人屈膝下跪。
这个人，即使没有黄袍加身，也是帝王之象。
这个人，就是王！
竟然是杨广亲至！林阳大惊，下意识地单膝下跪：“叩见陛下。”
杨广淡淡看了林阳一眼，随即温和地说道：“起来吧。”
林阳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不愧为天生是王的男人。即使是以如此温柔的口气说话，可是威严却是丝毫不减。浑身上下仿佛进入了对方的帝王领域一般，觉得浑身反应变得沉重起来。
林阳又行一礼，准备缓缓起身，忽地觉得脊椎上一重。杨广那种凝重的气息似乎无意间加强了许多，导致林阳下意识地一个趔趄，重新跪倒在地。
李管事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的爱徒，吐出一团烟圈，仿佛在对林阳，又仿佛只是随口说道：“安稳点比较好。”
“呼——”又是一口浓雾吐出，李管事忽地问道，“其他十二封都发出去了？”
杨广并没有当即回答，而是从李管事怀中掏出一个小盒，也熟稔地捏出一根条状不明物，含在嘴里。李管事拿出火折子，殷勤地帮杨广点上。
条状物前段红光一闪一暗，烟雾缭绕起来。杨广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还是香烟解百愁啊。”杨广叹道，然后又是一口深吸。
这种条状物是叫做香烟吗？林阳在一旁不由得多瞅了几眼。
李管事非常大逆不道地白了杨广一眼，啐道：“拉倒吧。说正事儿。”
这次杨广貌似是单独行动，周围并没有带任何的从人。
杨广缓缓把口中的烟雾吐了出来，也学着李管事靠上了旁边一棵大柱子上。
“人手太少，尽是些不给力的。”
“呵？”李管事似乎有些幸灾乐祸，把手上叫做香烟的条状物弹了弹，继续叼回嘴上，“我就是说嘛，你这么做，几乎没戏。”
“切——”杨广很没有风度地一呸，但饶是这样，那种压迫人的感觉仍是紧紧威压着林阳，“这种情况下，十三家的协助显然是最为重要的。”
“真是劳您想起来了。”李管事无不讽刺地说道，“不过，我说过的你应该知道吧。你这么做无用功，又是何苦呢？”
“咳！”杨广一叹，微微有些英雄末路的感觉。失落的眼睛望着远处只剩一隅的夕阳，道，“老头子打下来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想整好呢？”
“你们道家出的风头足够了，该收手休养生息了。你还有女儿，不是吗？”
杨广怔怔地望着斜阳，抽着香烟，一语不发。
虽然处于低视角，但是林阳却似乎觉得杨广的背影抖了抖。
仿佛刚刚想起一般，李管事伸手往林阳那儿一指，道：“我的关门弟子。”
“嗯。”杨广漫不经心地答道。
“他就是最后一个了。十四年前你弄的那场闹剧，还记得吧。当年将军痛失一子一女，震怒之下，领着一干高级将领脱离朝野。你攻打高丽无功，什么原因，你不会不懂的吧。这个少年，”瞥了一眼林阳，李管事微微一笑，“我可是精心抚养了好长时间啊！”
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杨广显然对林阳稍稍感兴趣了些许。
深深吸上一口，香烟头的红光微微闪现，将最后一点燃尽。杨广将烟头往地上一扔，登云靴往上一踩：“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林阳。”林阳简单精悍地回答道。
“唔，少年啊，你可有家眷？”
“在下尚未成亲，和家妹相依为命。”
“哦。”杨广听后一点头，转过身去，凭栏而望，“少年啊，你怎么看这个乱世？”
“陛下圣明。”林阳并不敢多说。
“哼——”杨广一哼。林阳只觉得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仰望着似乎放大一倍的杨广背影。原来陛下也是高手，林阳心中不由得想到。
“据实而说，朕赦你无罪。”
林阳犹豫半晌，见李管事微微点头，心中一横，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当今天下，不可谓不乱。且不说民风如何，光是这各地的起义军，就已然搅乱了大局。”歇上半晌，见杨广没有搭话，于是狠下心去，继续说道，“陛下东征高丽，南修水渠，思路不错，却是连连失利，导致税收上升，民不聊生。在下以为，这个天下，”偷偷看了杨广一眼，续道，“恐怕难镇。”
“哼！好！”杨广伸出左手在一人怀抱粗的木柱上拍了拍。一个巴掌大的手印清晰可见，“说得好！不过，少年，你觉得乱世好，还是治世好？”
“嗯？”林阳表示不理解。
“治世有名臣守势，有清官断案，有智吏安民，遂天下太平，户户安居。”
“那乱世……”
一时间，都是林阳和杨广对话，李管事悄然又点燃了一根烟。
“乱世嘛……”杨广似乎笑了笑，“乱世出英雄，乱世出传奇！各朝改朝换代，哪次不是乱世所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乱世就是这么一个永垂千世的好时机。”左手又拍了拍柱子，大手印更深，“不是名垂青史，就是遗臭万年。”
“那么，少年，身为一名武将，你觉得，乱世好，治世好？”
“在下以为，治世好。”林阳据实以答。
“哦？”杨广显得有些意外，“朕以为你会选乱世。少年，说出你的理由。”
“为了我的妹妹，我宁愿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可以安居。”
杨广沉默了好久，一旁的李管事也只是淡淡地独自抽烟。过了好一阵子，杨广笑了，非常豪爽地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笑声半晌才结束，杨广旋风般转过身来。背后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点点了，却丝毫无法遮掩杨广满眼的精光。
“少年，你害得我满口的说辞都成泡影啊！”
一时间，林阳不知如何应对。
一本红色镶金大帖出现在了眼前，红帖正中央用奢华的金箔描着三个大字——舞姬帖。
林阳无声地抬起头，看着杨广，等待解释。
杨广微微一笑，将舞姬帖塞到林阳手中。林阳也顺势接着。
“少年，如今天下大乱，你可有法拨乱反正？”
“在下愚钝。”
“朕有个想法。”杨广神采奕奕地说道，往左走两步，从李管事嘴上把香烟扯下，送到口中，猛吸一口，续道，“刚刚你师父也和你说了表里十六家的事情。没错，朕就是表三家道家的当家！”
林阳一震。这个消息过于震撼了，以至于林阳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
没有理会林阳的惊讶，杨广续道：“刨去那些做白日梦的，这天下，不论反了，未反的，其实只有区区十三家。有些还是观望态度。”
林阳点点头，表示理解。
“小子，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谁吗？”杨广忽然谈起其他话题。并不等林阳反应，杨广自己回答道：“吴妩！天下最美的女人！天下第一的舞姬！”仿佛说到兴头上了，杨广把头一摆，又将手上的香烟深吸一口，不过这次很快喷了出来，“朕要举办天下第一的舞宴！朕要让这十三家的家主，或者能够决绝的人都来！要自己占的地盘？行，朕许给他们！要兵权？行，朕也许了！三百年，朕许给他们三百年！他们就是当地的亲王！”
将手上燃尽的烟头随手一扔，右手一伸，李管事很无奈地又递上一支。将没有点燃的香烟轻盈地在指尖转绕，杨广续道：“只要他们承认朕，承认我道家，承认这个国家，他们开的条件朕都许给他们！朕还要大赦天下，免税三年！”让李管事点上香烟，杨广又缓缓吸了一口，“这样，国家应该可以安定至少三百年吧！”话语间弥漫起了香烟那种特殊的烟草味。
林阳眼睛也睁大了。这种想法，可以说是异想天开，却又似乎可以办到。先不说群雄的想法，光杨广这份忍让和豁达，都让林阳感动好一阵子。
本来，他并不关心国家，但行走江湖之际，周遭的混乱却时时刺激着他。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心中还是恻然。
但杨广，他给出了治世的可能性。他说出了一个让世间平静三百年的法子。三百年后，自己和妹妹怕是杳然了。为了可爱的妹妹，自己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不知陛下让在下做什么？”
“很简单，交到帖子上的人手上即可。你什么都不用说。”
“真的可以如陛下所说吗？”
“谁知道呢？”杨广又是一口浓烟喷出，“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虽然帝王威压仍在，但是林阳仍是从杨广眼中寻找着名为真实的感情。而杨广则是含笑望着林阳，满眼的自信。
半晌，两人都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广飘然而去。
红帖打开，龙飞凤舞的字迹展现眼前。当头三个大字非常醒目——王世充。
“王尚书威震东都洛阳，手握重权。现在处于观望。你此行若能争取到，怕是高功一件。”李管事顿了半许，又从怀中掏出香烟盒。发现是空的时候，苦笑一声，把空盒扔到栏杆外边的湖里，“任务达成了，到时候你估计也可以看到吴妩了。哼——”怪笑一声后，李管事又淡淡地说出了一个更加让林阳惊诧的话语，“还有，你妹妹下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