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若换一个地点,断不会这般触目。比如,在海湾大桥脚下的大街旁,几年前看过更盛大的黄叶之阵。设若换一个时日,不可能如此惊心。偏偏是今天--2010年12月13日,我正式申请退休的日子。上午10时45分,我把车子停在街旁,匆匆走进维拉西亚街1989号的社会安全处。几天前以电话预约的时间是11点,早来了5分钟,我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仿佛是上法庭等过堂。例行公事罢了--我满62岁,按美国联邦法规,有资格申领名叫“社会安全金”的退休金。“社会安全”这名目,在动辄和“反恐”挂钩的时世,怕被局外人误会,我是国安部的线人什么的。其实,它的意思是:社会给老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我坐在四排椅子的第二排,一边静候一边读报。后面有一神经病患者在胡言乱语,前座的中年人把拐杖搁在脚旁边。这里的访者,不是老、穷,就是病,都属于弱势。我也加入其中。早过了11点,四五位也把约见定在11点的男女已进入紧闭的大门。这类约见,都不是进银行存款那般简单,半个小时能办完就算不错。我并不急,进来以后已遵循警卫的指引,在签到机上挂了号。只是,伤感、惋惜、无奈与“终于盼到了”的欣幸掺和着,这情绪怎么也压不下去,害得我拿报纸的手微微发颤。
电子叫号机播报着号码,叫的是没有预约的来访者。我越过电子屏幕和攒动的人头,望向玻璃门外,那是旧金山冬天标准的铅色天穹。黄叶影影绰绰地在一角招摇,在暗示什么呢?
11时35分,通向办公室的黄色大门打开,一位黑人女士踱出来,叫我的名字。她的步履雍容,成竹在胸。因胃口奇好而导致身体膨胀,对她本人的健康也许有碍,但对我这个申请者而言,却平添了信任感。担任公职的胖子,多半比瘦子豁达,宽容,不那么计较细节,一如她狼吞虎咽汉堡包时,不数肉饼上的酸泡菜有几片。
我随她走进办公室,各张办公桌都面对面坐着人,都在压低声音,认真地说话。胖女士示意我坐下。谈话开始,首先要作表白,不能说任何谎话,否则以欺骗政府论处。接下来是提问,我一一回答。我的功课是去年做的,都印在纸上,照念就是。20分钟以后,女士把资料打印,交给我,温柔地说:“明年3月起,你开始拿社会安全金。”事情办完,除非我反悔,撤回申请,退休将成定局。胖女士把我送出门。
走在大街上。铺天盖地的黄叶撞进眼帘!我差点晕倒。一树又一树,黄透的,半黄的,纷披在低矮的房子旁边,和栅栏、油漆剥落的墙壁,横过上空的电线以及招牌为邻。自然界极少这般强烈而纯粹的黄,堪与银杏的明黄比肩的,似乎只有姚黄这一品种的菊花。然而,这里是拉丁美洲人的聚居区,爱喝龙舌兰酒,纵情声色的墨西哥人、萨尔瓦多人,哪有种菊东篱的兴致?
--“唔,1980年移民的?哦,干了30年。”胖子多半有圆润的嗓音,刚才坐在我对面的社会安全处办事员,她那公事公办但不难听的声音还在耳畔。然后,她对着屏幕输入我的资料。我无聊时四顾,视线越过一个特别高的窗户,墙壁上晃动着树影,那是被玻璃反射过的黄光,带着迷幻的晕,我惶恐起来。天,今天的黄色何其霸道!也许是我多心,那该是偶尔穿过云层的好阳光。“你每个月将领到XXXX元。你要把钱自动存入支票户口吗?好极了!4月3日自动到账。”“等等,您的意思是不是3月份没钱拿?”“噢,不,4月发的是3月份的,以此类推。”
30年!就这般画下句号。我踩在小山般的黄叶上。我的生命树,在异国飘下的叶子有多少?如果一页日历是一片,那是一万多片,会不会比脚下厚厚的一层还多?我兀自苦笑,是不是银杏有情,预先知道我今天来这里,特别以堆积的枯萎见赠?不能责怪这里的住户,说他们太懒,连门前车道也不打扫。其实是扫不胜扫,这头扫进垃圾袋,那头又落下一层。也许像我太太一般带洁癖的中国女性会犯难,仍旧天天扫一次。落在喝了酒就呼呼大睡的享乐主义者手里,则只会层层加码。我对落叶并不厌恶。脚板下叶子的簌簌声,带着思古的温柔。而这黄了半条街道的阵势,也足以叫我豪迈。看,老就是有资本。我低头,拿起一片,细细端详,肥厚的叶身,黄中带着小小的斑点,如果是我人生中的一片,那么是哪一个日子?且随手抄一篇日记,它写于1993年12月9日,距今17年多几天。
阴天登楼
浮在大楼顶端,算得高蹈红尘否?
云来云往总是抓不住,总是不知所云
游目骋怀此其时矣,无奈除了云还是云
子曰逝者如斯,却奈云之不肯散去何?
意在望乡居然只见实实在在的虚无
落不落地与回不回家一般难以回答
日子无论在哪里都无非依时飘下日历
故国此刻该已入夜,不知满天是星是云
人在眼下在远方都成物质主义下的蝼蚁
情归何处,遂成当今王粲最害羞的答题
这是模仿大诗人洛夫藏头诗的蹩脚之作,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头上的浮云,毕竟不如羁绊脚步的黄叶。我把装着办事员打印出来的《办理社会安全金须知》一类资料的牛皮纸公文袋,夹在腋下,尽情地踢落叶,身前纷纷扬起烟花般的黄色。飞得最高的那片,姑且算是50岁生日的日历吧!那天,父亲和妻子做主,在唐人街摆了酒席,多位友人出席。女儿在飞往纽约去看男友前,给了我一封信,我读得涕泪滂沱。黄叶没有记载下信的内容。但我没有忘记彼时的心境。那是生存压力和写作梦想角力得最苦的岁月。那些年,一面要履行为夫为父为人子的无尽义务,一面渴望在文学上完成自我,时间的争夺,心力的拉锯。好在,这样的两难,该在退出职场以后宣告终结。从此,该算解放吗?难说。自由只意味着责任。黄叶落地之后,没有了声息。
我拿出苹果牌手机,拍下黄叶树。喃喃念着司空曙的诗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此刻无雨,然而黄叶树总是黄叶树。在彼岸,没有谁等候我。我将回去,为余年点亮一盏灯,在一个城市的公寓大厦第15层,一个窗户旁边。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