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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卷一· (3)

灰尘可真多,他被呛着了,不停地咳,不停地翻。那些古旧的词句很拗口,但他还是大致看明白了,这都是自己的族史。上溯几代,这一周遭出了个京官,京官回家省亲,了解到距此二百公里的西部玲山有金银矿脉,回京后就上书朝廷,力倡“发凿山谷”,取“大地间自然之利”。皇上恩准,并命他为督办,奉敕开采。京官随即招用了十余位通晓盐铁经济的地方官吏和名商巨贾,而这其中就有曲姓。而后的曲贞——他该是老爷的爷爷了,成为督办最得力的助手,并在京官过世后成为当时最有名的三大督办之一。

曲予老要忍住呼吸,以免陈旧纸页上的东西飞进肺部。他极力想象那个督办的模样,想象采金场上隆隆的炮声和“万两黄金一条命”的民谚。曲贞在晚年脱离了采金事业,这也许是他极为高明的一手。他亲手把一个显赫发达的家族从有血腥味儿的地方领上另一条坦途,辞了督办,转而在海北和南方几个城市投资兴办铁场、缫丝业和纺织。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过来了,曲府也就成了现在的曲府,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白玉兰迎着每个春天的呼唤开放。

但是曲予心中充满了说不清的厌恶。

他把它们掷到了那个旮旯里,一次又一次洗手。今夜的水怎么这么凉啊,从十指传到心头,令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抖。他仿佛听到呵气似的声音,立刻跑到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亮的。他一睁眼就看到搭在膝上的毛毯落了淡红色的阳光,接着听见窗外的八哥在拙劣地呼叫:“你好!你好!”我一点儿也不好,我的胳膊都抬不动了。曲予觉得不知是着凉还是有什么心火移到了左臂上,试着动了动,又疼又沉。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从老爷屋里出来,清滆离开之后,他怔怔地站在一棵橡子树下,抬起左手猛地击了一掌橡树。当时竟没有觉得疼。

他想去母亲屋里,又忍住了。

闵葵站在老太太身旁,她的呼吸正散发出玉兰花的香气……曲予一声声呼唤,站起又坐下。门响了,进来的人是清滆。清滆年纪和他差不多,可是却依照老爷的吩咐剃着光头,而且稍稍肥大的黑布裤脚上扎了腿带子。他多次劝他放弃这种打扮,他总说“是啦”,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他这会儿把一个木饭盒打开,从里面端出青花瓷器,有两荤一素,一个汤钵。

“见到闵葵了吗?”

清滆点头又摇头。他把汤钵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过窗子,见到清滆正在看那只八哥,眼里好像汪着泪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亲窗外窥了一眼,见里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合手坐着。他又一口气跑到了闵葵住的那个小厢房跟前,隔着窗户就听到了陌生的声音。那种不祥的响动让他发慌,就顾不得敲门闯进去。有两个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长胳膊拨开他们。闵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头被白纱布缠住了,通红的血渗出来。他轻轻呼唤,她没有听到。

原来这两个男人是常来曲府的医生。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

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发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

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不敢了。”“怎么个不敢?”“不敢了。”

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发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

木槌击中的伤口在后脑偏左一点。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或“母亲”,想一下子把这个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浑身一震。

她没有死,看来不会死了。他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好好地亲了亲她。她竟然那么顺从、甜蜜地承受了。他舍不得再亲她,她渴望地看着他。两个医生一齐咳着,一边收拾刀剪棉花之类,一边又一阵大咳。

他没有发现两个医生是怎么离去的。他坐在地上,这样头部与她躺平的身体差不多一样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闵葵惊讶着,连连否认:“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养着吧,养得越快越好。”

“养好了,我就回乡下啦。”

“走吧,或许比乡下还远呢。”

“怎么了?”

“不怎么……”他双手插进漆亮的头发中,很久都没有抽出来。一会儿一只烫烫的手也插进来,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丝丝裂纹。多么粗糙的一只手。这说明它为曲府、为那个有长长的鼻中沟的人不停地操劳。可是那个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个人是一点也不能爱了,虽然她无比地爱我。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切动物都差不多,这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能爱了,嗯,真可怕。他闭上眼睛吻着这小小的巴掌,觉得它像粗砾石。

七天过去了,闵葵头上的纱布解掉了。原来半边头发——那芬芳四溢的头发——都被剪掉了。伤口像巴掌那么大。她仍不能起来走动。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离开床。当她头晕时,就赶紧扶住墙壁。

她开始收拾东西,要回乡下了。记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惊动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顿混吵,她赶紧去推他的门。他们在暗影里紧紧相拥。“我明天走了,少爷。”“我后天也走了,我们一起吧。”“别这么说少爷。”“行,先不说,你明天半夜里等我。”“我不敢少爷……”

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对开的客轮正无声地靠在码头上。曲予扯着闵葵的手从曲府西北角的小门走出来,一直往码头走去。没有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原来这个海滨小城半夜里睡得这么好。

他们敲开了船长的那个有套间的客房,船长呼呼喘着开了门,当他打开门厅的灯看清了来人时,立刻弯腰问候起来。曲予小声说了几句,船长慌慌地向黑影里张望,连连说:“我担不起,少爷!少爷!”曲予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他的掌心里,他沉默了。

本来星期五的下午才要开船。为了安全起见,船长决定让他们在套房里休息一会儿,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个上午,就是轮船在这个城市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将在船舱里度过。还是一等舱,更为令人惊喜的,还是他上一次旅行时住过的那一间。

下午三点整,阳光明媚,大客轮启碇。照例是送别的喧哗。他们一直在舱里。最后的时刻他再也忍不住,挤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间。他只用眼角扫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后就去看这座城市。他最后记住它呈现一片灰蓝色,而且像在水雾中似的。

回到舱中,船长正叼着粗长的一枝雪茄,对闵葵说话时和蔼到了极点。他问他们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迟疑地回答:放糖。

05

我毕业两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为适应新的生活正倾尽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有一个蒙怨的家——我的个人档案里或许有一行或数行漆黑的文字。人心里最沉的是关于某种使命、先人的嘱托、自小确立的信念等等。它们如今就像压在我头顶的第三纪沉积层,让我日夜伸出双手撑着。

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母亲的眼睛,岁月的积雪压着它,却夺不去那温热的光。这眼睛盯着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记住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记取了。

我刚来03所的那个春天,一个上午,我在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气息中窘了半天,几乎慌得说不出一个字。对面是一个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苏圆,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样很肃穆。她的黑框眼镜加重了这种感觉。当时我没有爱人,心中的渴望有时十分强烈。她的美丽太显而易见了,但我不敢肯定她应该属于哪一类人。苏圆背着手站在写字台前,我并不知道她背着的手中还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气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询问了一下我对新的环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轻轻添上几句鼓励,然后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脸可能变得蜡黄,心跳加快了。心跳别人是看不见的。

开始了。从今以后我将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关于母亲、父亲……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没法不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愿亲手写下对父亲、对其他亲人的污辱。我的声音像蚊虫一样小:好吧,我将按时交给你……

苏圆一转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个城市里比较像样的姑娘总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两条笔直、丰腴的腿,与阵阵浓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楼下有两排茂盛到极点的丁香花。这种花可爱、迷人,让人冲动又仿佛预示了某种不祥。我记得在大学时,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经历了可怕的失败——那种正常人会记上一生的失败。我不是被谁遗弃,而是可怕的失败,是打击。苏圆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转身时就是一跳。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她需要别人爱吗?这不是非常简单吗?她是怎么了?她什么也不懂吗?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屉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从此我开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该交出还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后苏圆可以重新给我一张。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过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将难以忍受。

可是这样做过之后,我仍然难以忍受。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所长裴济叫我去一下。开始了。我嗅着越开越浓的丁香,心想我多么不幸,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一古脑儿交给了我。我用力地忍着,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走进了裴济的办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样,设法弄了两大间铺了地毯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排棕红色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写字台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码电话和一架地球仪。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一个小姑娘,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所长,小声说了一句。所长点点头,她又离去。我们所里美丽的姑娘可真多,那个比她更美的小家伙就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嘛。我的思绪一转到这上边就要发毛。

“小宁同志……”

所长咳着,伸手搔着背头——又是背头。我从上学之后就对背头有些怵。我们的那个院长也是留了这样的发型。“来所里好久了,哦哦,适应吗?我们该谈谈了……很忙。你怎么站着?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谁,把一杯散发着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边。我躲闪着腾起的水汽。

“所里早该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这一茬学生很重要。过去进这个所起码要是研究生。现在是缺人的时候。百废待兴呀。”

没有我担心的内容,但要慢慢来。我的心悬着,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悬起的高度。

“你是哪里人哪?哦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今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心咚咚一阵狂跳。我咽了一下,牙关不由得咬紧了。有什么顺着发际渗出,我像一个军人一样挺直了上躯。我生涩而准确地回答:“我来自那个半岛,先在平原,后来在南部山区生活过一段;入校是从山区走的,毕业来到这里工作……”

我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关于“父亲”的那一问。我希望我会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嘛。那里在战争年代很有一阵子争夺呢。我们流血不少。说起来也巧,我年轻时候就在那一带活动过,当时还是个小鬼,当通讯员……哈哈。很想再去看看。这回不行了。”

他竟然在那儿当过“通讯员”。这一过折我大概再也不会忘记。一种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涌动,它几次让我开口询问,但我用力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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