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公交车,奚风烈一边向小镇走去,一边思索着司南的……呃,怪异。
她向来自认为不像奚晨月那么善于观察,所以她一般都是采用“及人及已”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的经验去推测别人的心理、行为——以她的经验,她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老祖宗们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绝对有道理,任何人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本性,也因此,她认为,那只妖孽或许可以披上一层纯良的外衣,却绝对无法改变他内在的妖孽本质。
只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有幸”见识到他的真面目?难道就因为她正好是那个看到他因药物作用而现出原形的第一人?
有可能。
很有可能。
奚风烈一直认为人有一种惯性思维,只要习惯了以一种方式对待某人,想要改变就不大容易。比如她和奚晨月,不管奚晨月在外人面前如何温和友善,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嚣张模样;而奚风烈正好相反,不管对别人怎么嚣张霸道,在奚晨月面前她永远是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那一个。
“……疯子、疯子……”
忽然,路边小巷里传来一阵公鸭似的少年嗓音。紧接着,一个听上去有点耳熟的声音带着哭腔嚷道:“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
奚风烈刚要探头看个究竟,却被人从后面撞上来,差点摔倒。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从她身后窜出来,冲着巷子里大叫:“住手!我已经打110报警啦!你们快住手!”
越过小女孩的头顶,奚风烈看到巷子里有三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把一个少女围困在墙角,正用烂菜叶、饮料瓶之类的垃圾砸着玩。
“呜,我不是疯子……”
那女孩抬起头,奚风烈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温暖!
她赶紧冲了上去。
“嗨!都给我住手!”
那几个不良少年见有大人来了,这才拔脚跑开。
奚风烈赶到温暖的身边。只见她浑身脏兮兮的缩在墙角,一脸惊恐地兀自发着抖。
“呜,我不是疯子……”
她似乎给吓坏了,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奚风烈心中一软,顾不得她满身的脏污,抱住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温柔赶到社区诊所时,温暖已经被清理干净,额头和手臂上的擦伤也都已经上了药。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温柔心疼地看着妹妹头上的伤口。
温暖倒是恢复得很快,几乎已经忘了刚受到的惊吓,冲她姐姐笑道:“我饿了。”
温柔冲她勉强笑了笑,然后扭头看向先她一步赶到的南松,无声地询问着。
南松道:“几个小毛孩把她堵在巷子里……还好,她没受什么伤,只是受了点惊吓。”
他的解释让温柔皱起眉。不过她并没提出抗议,只是默默搂紧了温暖的肩。
“他们说我是疯子,”温暖还是害怕南松的制服,便把脸埋在姐姐怀里小声说道:“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不相信。”
温柔的脸色又是一黯,搂着她道:“对,你不是疯子,我们回家。”
走过奚风烈身边时,温暖对温柔说:“这个姐姐救了我。”
温柔意外地看看她,那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她冲她点点头,也没道谢便扶着温暖走了。
看着她们的背影,奚风烈问:“你就这么放任那些小流氓?”
“谁说的?!”南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我会一一拜访他们的家长。”
“那我跟你一起去!”奚风烈自告奋勇。
南松阴沉着脸收起笔记本,没有吱声。奚风烈权当他是同意了,跟在他身后向那几个肇事孩子的家里走去。
第一个孩子的父母似乎很通情达理,答应好好教育孩子,并表示要去向温暖姐妹俩道歉。
第二个孩子的父亲似乎有暴力倾向,南松的话刚说到一半,那孩子就挨了一记耳光——奚风烈觉得这并不是教育孩子的最佳方法。当她向那个做父亲的指出这一点时,南松和那个父亲以及儿子看她的眼神就像她是从外星来的一样。
第三个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年迈的奶奶只有看着孙子叹气抹眼泪的份儿。
第四个孩子有一个十分溺爱他的母亲,那女人冲南松叉腰嚷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儿子的错?这镇子上谁不知道他们家全是疯子,你怎么知道我儿子不是出于自卫?!”
奚风烈气极了,又跳出来叫道:“你这当妈的怎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嘛?!你儿子欺负了人你还包庇他!我可是亲眼看到你儿子拿垃圾扔她的!”
那女人似乎有点忌惮奚风烈的假外国人身份,便翻翻眼,收敛起泼妇状,拉着儿子进了屋再也不肯出来。
“都是什么人呀!”
望着关上的门,奚风烈义愤填膺。
南松笑道:“愚昧小民。”
“应该有个什么法来管管这些不能尽家长义务的人,”奚风烈仍然余怒未消,“或者干脆剥夺他们给人当父母的权利!”
南松揉着鼻子笑笑,又斜眼看看她,道:“没想到你脾气还挺火爆,我还一直以为你跟司南一样,是那种温吞水呢。”
奚风烈耸耸肩,忽然问道:“为什么他们说她是疯子?我看温暖似乎只是有些智力方面的问题而已。”
南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温暖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
奚风烈扬扬眉。她多少猜到一点,因为温暖长得一点都不像是有先天残疾的模样。
“小时候,她跟她姐姐一样聪明……”
南松似乎有点犹豫,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你大概也听说了,她们的父亲是个酒鬼,一喝醉就会打人,打她们的妈妈,还有小温暖。温暖四岁的时候他就曾经踢断过她的肋骨……”
“啊!”奚风烈惊叫,“那你怎么不管?!”
南松好笑地看看她,道:“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不过老所长他们管过,但温暖她妈妈坚持说她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所以,”他叹了口气,“就算是警察也很难管到这样的事。”
奚风烈皱起眉,嘀咕道:“怎么有这样当妈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南松叹道,“很多受虐妇女都有这种情况,会不自觉地替施虐方说话。”
“那温柔呢?”奚风烈想起大美女,“温柔也不说?还是她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南松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爸爸只打她妈和她妹妹,从来没打过她,也从来没当着她的面打过她们……”
但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的人,不可能会完全不知情吧?!奚风烈拧起眉。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南松冲她摇摇头。“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就愣是看不清真相,”他停顿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等看清时,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奚风烈隐约感觉到他正说到关键之处,便眨了眨眼,静静地望着他。
南松静静想了片刻,又继续说道:“那年温柔十六岁,温暖十一。出事的那天温柔不在家,她跟司南在我家复习功课——他们都是跳级生,那年正要参加高考。等她回到家时发现温暖满头是血……她爸爸又喝醉了,拿温暖的头在墙上撞……医生说,这种脑损伤严重影响到她的智力,她这辈子都只会有十来岁的智商……”
奚风烈心下一阵难受。没想到漂亮的小温暖会有这么悲惨的遭遇……
南松又道:“她爸爸酒醒后说是她妈妈干的,她妈妈没有否认,只是当天晚上就自杀了。第二天,温柔拿着刀到派出所自首,说是她杀了她爸爸。”
“真的?”奚风烈不禁一阵动容。
南松点点头,“她被判了十二年刑。”
此时他们正巧来到温柔的面包店前。狭小的店堂里,温暖腻在温柔身边笑得正开心,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事。
南松望着温柔叹道:“她坐了八年牢,四年前出来后就一直在城里工作。我听说她一直在一家大饭店里做首席西点师,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你知道,”他扭头看向奚风烈,“镇上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对他们很不友善,他们认为她们家有遗传的疯病,很多人都有点怕她们。”
“你们就没想过什么办法让镇上的人接受她们?”奚风烈问。
南松摇摇头,叹了口气。“要知道,做我们这种工作有时候真是很无力,你再怎么说别人就是不相信你,他们宁愿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谣言。”
直到吃过晚饭,奚风烈仍然沉浸在那个悲惨的故事里。和往常一样,她想像她是温柔,想像着她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反应……
“怎么了?”
她的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摇动的手。奚风烈抬起头,只见司南隔着茶几冲她摇手。
“在想什么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奚风烈推开他的手,半是喃喃自语半问他:“要是遇到家庭暴力,虽然没有施到你的身上,你会怎么办?”
司南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奚风烈摇摇头,自问自答道:“我只是个孩子……出于自保的本能,可能我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吧……”
司南收回手,脸上一片空白。
奚风烈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仍然自言自语道:“也或许是我从小就看惯了这些,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
司南转身走到落地大窗前,面对着黑黝黝的夜空。
“……只是,杀人……而且还是杀自己的父亲……那得要多大的勇气呀……”
奚风烈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司南那僵直的背影。
怪事——她疑惑地抓了抓脑袋——温家的悲剧里似乎并没有司南的影子,可为什么他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就好象……就好象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