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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重生之鼎(XI)

有人说玛比诺大陆从前也是仙境的一部分,那时候到处都蕴含着魔法,还有呢,就是大地上覆盖着漫无边际的茂密森林,你可以从大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全程不见天、始终被林木包围。后来出于某些不可考据的原因,魔法从这块土地上消退了,就像潮水落下、只在沙滩上留下它来过的痕迹:仙子和妖精那样的魔法生物日渐稀少、人群中也只有某些具备天赋的幸运者才能通晓魔法的门径;与此同时,森林的面积也缩减了,它们再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气势,只剩下一片一片彼此隔离、大小不一、孑遗的绿色。

米拉贝尔觉得,现在她所在的这片松林,就是那种绿色王国零星的、碎片似的遗存。刚走进林子的时候,她就能望到它尽头的天光。可见它面积有多小。

格鲁的马车早就驶走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在林中行进。不过她并不觉得紧张和害怕。相反,走在树林清冷幽绿的怀抱里,她感觉到一种……怎么说呢?就像自己成了一条小鱼,游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水域,这水域可能只是一方小池,却暗中仍和大海遥遥相连,只要她用心去体会,就能感受到来自周围乃至远方的力量在支持着她,让她放松、安定,仿佛回到了家里一样。

回家。要是她的家真的在一片森林里,那倒也不坏。她打量着周围的松树。它们是否在随风轻摆、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声音?“米拉贝尔,米拉贝尔……”她觉得树梢间到处窸窣响着的,都是这样的呼唤。这一定是她的错觉。现在明明没有风的。再说松树也不会叫出她的名字。

“选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打造一座你喜欢的房子。让我们做你的邻居,伴你度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觉得在想象中仍然能听到这样歌谣般的吟咏。是的,一定是在想象中,只能是在想象中──她这个人想象力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可能到了安静的小树林里,心情一好,脑筋就活跃起来了,才会产生这么多奇妙的感觉吧。

而且她都能想象出,跟她说话的是哪一棵树。就是她旁边最近的这一棵。她仿佛能看到它的树干上显出一张微笑的脸,然后一个半透明的、一身墨绿纱裙的女孩从树干上走了出来,绕着她轻盈地转了一圈,她的身边就出现了闪烁着微光的、水波一样颤动的屋墙。这墙也是近乎透明的,透过它还能看到林中的一棵棵松树。现在从每一棵树里都走出了一个飘渺的、优美的身影,都是身穿墨绿纱裙的女孩。她们三三两两,绕着她轻柔地飞旋,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绿莹莹的轨迹,它们交织在一起,就在她眼前勾勒出了一栋小屋朴素又可爱的轮廓。

她两手合拢了、吃惊地仰着脸,四处打量着。这也都是我想象的吗?一个人的想象可以这么美?好希望我也能真的有这么一栋小屋。那样的话,我就会每天都把它收拾得很干净很漂亮。窗台上也会摆上花──她的手指轻轻一划,想象中的窗台上就出现了精美的花盆,里面挤挤挨挨地开着五颜六色的风信子。垂在窗边的、镶着蕾丝花边的蓝白格子窗帘还一飘一飘的,扫到她脸上,有点痒痒的,嗯,她得稍稍让开一点,免得窗帘的一角蘸进她手里那杯香甜的奶茶……

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脚底下“咔嚓”一声好像踩断了什么。她回过头去看,哦,只是地上的一根枯枝。可是这样小小的分心过后,再转回脸去,先前她恍惚能看到的那些奇妙图景就都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冷清的松林。

她有点失望。虽然知道那些只是想象,可是能够那样想象的时候,她总还是幸福的。现在却连那么一点想象出来的幸福也没有了。

继续走吧,说不定走一走,脑子里还能再冒出什么新的思想火花。可是直到走出林地,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她站在外面开阔的草地上,有点怅惘地回望身后的松林,看到了糖果一样甜美的粉红色晚霞落在林梢。她努力地想要把这样绚丽的景致铭记在心间。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让你永远都不想遗忘的。

可是另一方面呢,有些东西却是你想要永远都别想起来的。就比如现在,当她转过脸来往西看时,看到的那座约摸在一公里开外的城堡。

嗯,看来她对地形估计得还是没错:那一小片松林就是位于城堡东面的,只是下午刚走出花园时,她直接就向北走到小河边去了,然后又被河边的杂木丛挡着视线,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它。现在回想她走过的路,真是绕了一大圈,才又回到出发的地方。

她又有点饿了──对了,从厨房出来时,她随身装了好几块黄油饼干呢。刚才怎么没想起来,也没请草地上的小朋友一起尝一尝。只好等下次有机会再说了。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着,不停地往嘴里送着饼干。吃完最后一块的时候,她也终于走回到了一开始出发的那扇花园小门前。

先前她在的时候,这花园里多安静呀,除了她都没有别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热闹了?许多人在一起的笑语声,还有音乐声,从绿叶覆盖的墙那边飘了出来。她悄悄地推开了门。眼前是一片繁星闪烁似的灿烂。她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门口搭起了凉棚,上面挂着一串串温暖金黄的小灯。她惊叹地从它们下面走过去,来到那片生长着果树的草地上。很多人都聚在这里。天哪,不会是宴会就在这个地方举行吧。她还以为是设在城堡里面、某个正式的大厅里呢。要是那样的话,她还可以偷偷地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钻到厨房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躲一会儿。可是现在,这片花园被占据了,就等于把她的必经之路给堵住了。她还能从这里溜过去吗?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但是园中已经到处点起了灯:有矮矮的小石灯,竖在草地上,像一座座小宝塔、小凉亭,青灰色的灯罩里透露出柔和的烛光;还有一根根高高的灯杆,它们都不是笔直的,而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顶端一弯、卷住的是月亮一样圆圆的灯球,散放着润泽的光,那肯定不是烛火的光──但又会是什么呢?是魔法变出来的吗?

同样光华闪动的,还有周围的杏树,它们的枝干和花瓣上凝结着数不清的、发光的露珠。树下的草尖上也是。有时候,草叶上的露珠会飘起来,在半空中淘气地乱飞、彼此相撞,裂成许许多多碎玉似的露点,然后它们会很懂事地排成一条闪光的细线,飞向树顶,从这儿到那儿、搭在两根树枝的梢头。渐渐地,这样一丝一丝的亮线越来越多,飘飘扬扬,有的还专门从她身边飞过,成心似的在她脸上一蹭,让她疑心它们是不是也会恶作剧。夜幕在别处降临了,却无法覆盖这片花园,因为在树与树之间,那些晶莹剔透的纤丝缭绕牵连,一点一点结成了一面流光溢彩却又柔若无物的网。

凭借这些光亮,米拉贝尔现在可以把花园里的总体情况看得很清楚了。好多树下都摆着长条桌子,桌上一望而知都是美味。客人们在席间穿梭往来,取食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们大多是三五成群,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轻松而随意地攀谈。

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摆了几把椅子,都是空着的。米拉贝尔看出,离它们不远的地方、静立着那棵苹果树。它比别的树也要暗淡些,枝干上发光的露珠没有那么多。树下站着几个人,嗯,确切地说是三个,看样子正在聊天。米拉贝尔的眼睛亮了,她认出其中有一个正在面对着她这边的,是紫色头发的伊兰萨?──她还是那么美,一点都不因为光线不足而花容失色。米拉贝尔望着她,感到非常自豪:女神能塑造出这么美的女孩,实在是所有女性的荣耀。伊兰萨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也很美丽,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她的神情好像要羞怯一些,态度也更温婉。她们两个都在和一个男人说话。他面向着她们,三个人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的格局。从米拉贝尔那里,只能约略看出他一袭黑衣的背影。

“米拉贝尔。”一个熟悉又轻快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她转过头,看到是布伦杜艾德走了过来。“你去哪里了呀,现在才回来?好吃的东西都上桌半天了,大家早就开始吃了。你不过去也吃一点吗?”她热心地问。

米拉贝尔摇了摇头,“先不用了,谢谢哦,我刚才吃点心吃饱了。”

布伦杜艾德关切地看了看她,用体己的声音说:“用不着跟我这样找借口哟,你其实是看到她们两个围着他,心情不好才不愿意吃东西的,对不对?千万不可以这样子呀。”

啊?她在说什么?米拉贝尔不明白。哪个“她们两个”、围着谁了?我又为什么要心情不好呢?

“哎呀,不要再装啦,”布伦杜艾德对她眨眨眼睛,“你呢,现在绝对是在吃醋,气得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饭也不肯吃。如此深情厚爱,要是让某个人知道了,还不得高兴死啊。可是你还是要听我一句劝,真不应该让自己这么投入的。尤其是为了她们那种人生气,更是不值得。她们早就是那个样子了,一看见他就连命都不要,现在还算收敛一点,你没见过从前……”

又是“她们”。“你说的到底是谁啊?”米拉贝尔实在忍不住了,小心地问。

“哦?”布伦杜艾德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对了,你这是头一次见到她们,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吧?瞧我这记性,应该先给你说一下的──”她指了指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那个,是尤尼克的简廷珍,首领格文的夫人。”

简廷珍。米拉贝尔想,好好听、好有特点的名字啊。她望着那个女孩娟秀的面庞──她还一如刚才那样略微低着头,好像在特别用心地聆听着、希望能不差分毫地捕捉到身边那个男人吐露出的哪怕一丁点话音。而他呢,似乎并不经常给她这样的机会──感觉上,他们三个人当中,承担主要说话任务的,还是站在最左边的伊兰萨。她始终抬着脸、仰望着那个男人,仿佛无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又仿佛此刻这个世界上除了望着他、对他说话以外再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

“那个就是伊兰萨,”布伦杜艾德说,“一身淡紫色的那个。”米拉贝尔点了点头。没错,伊兰萨的裙子也是淡紫色的,还辉耀着虹彩,和她的头发很相配。现在随着她一侧脸,她忽然看到了远处米拉贝尔的存在。她的表情变了,成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样子,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秒钟,但是一定没有逃过她面前那个男人的眼睛。他可能是觉得她有必要休息,就很体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像在提议他们一起去椅子那边坐下说话。当然,他也不忘对简廷珍点一点头,示意她也受到了同样的邀请。

她们自然乐于从命。

他很谦和地等她们先行几步,才自己转过身,亮出了侧脸,然后绝对目不斜视地向椅子那边走去。这个时候,米拉贝尔才意识到:那是安古斯。她差点背过气去。不会吧,刚才居然都没有认出这个家伙来。

布伦杜艾德安慰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和缓地说:“你一定要坚强呀,米拉贝尔。谁让你嫁给了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呢,别的人来垂涎,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你要做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把她们那些僭越的举动放在心上,就好了。千万不要因为她们而伤了你对他的感情。安古斯还是比较有分寸的,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应该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妻子的事情……嗯,可是话说回来,就算哪天他真的一不小心做出了什么,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人家聪明人是怎么说的,我们女人,每个人只要管好自己这一段就行了──意思就是说,当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要确保你们是幸福的,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时间里,当他在别处的时候,你就不要去管了……我觉得还是挺有道理的,你说呢?”

米拉贝尔根本就没太留心她在说什么。她脑子里飞转的完全是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呢?”她情不自禁地感叹,“不对呀,她们怎么可能那么友好地对他说话呢?”

她的重音是放在“对他”这两个字上,意思是要强调,她们那么好的女孩,怎么可能跟他那样的人聊得到一起去?会不会是因为,她们纯粹是替各自部族的利益着想,为了笼络住他,防止狄韦德给格鲁和尤尼克的黎民百姓制造什么麻烦、让他们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所以才不得不对他曲意逢迎呢?

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难道她们真的会对他这种人有什么好印象吗?她知道,一般来说,如果一个男人实在没什么优点,人们通常总还能给他一点最基本的、客气的评价,说他是“善良和诚实的”。可是对于安古斯这种人来说,连这么一点评价都套用不上。没错吧?他首先肯定不是诚实的,其次也谈不上善良。所以,像伊兰萨和简廷珍那么可爱的女孩,怎么会那样仰望他,或者干脆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一边羞涩地竭力感受他的存在呢?

这实在是太超出她的理解范畴了。可是等一等,还有从前的莱雅诺,那可是仙境来的呀,都为了他痴迷成那个样子。那不是更难解释吗?难道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一点、又会魔法,就能把所有人都迷住吗?她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感觉真是要颠倒过来了。真正的黑白颠倒。当然了,就在几天前,她也曾经被他迷惑过一次的。不过只有那一次,对吧?而且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了。她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像昨天晚上那样,坚定地证明过自己的心意。对,她定了定神,从今往后,她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再不中他的圈套。

现在他们三个各自选了一把椅子,都坐下了。安古斯坐在正中间,伊兰萨和简廷珍大致在他一左一右。伊兰萨还特意把椅子拉了拉,有点挡在了安古斯前面,让他只有一部分动作和情态能被米拉贝尔那边看到。

米拉贝尔从心底里感谢她。

事实上,就算伊兰萨不来挡这么一下,安古斯也始终没有抬头往米拉贝尔那边看一眼,尽管他是面朝着她坐着的。他一直很专心、很亲善地聆听着伊兰萨她们的谈话,偶尔插上一两句评论,都会让她们发出最开心的笑声。

能够有人这样牵制他的注意力,无疑是一件好事。米拉贝尔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离开。她往旁边迈了一步,布伦杜艾德看出了她的动向,同意地说:“就是的,咱们也去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吧,何必在这儿看人演戏呢?”她张望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杏树──树下有一张餐桌,桌边也有一些座位。“去那儿坐坐吧。”她挽住了米拉贝尔的胳膊,把她带向了那边。

“你刚才真的不应该那么吃惊的,”布伦杜艾德一边走,一边又打开了话匣子。“‘她们怎么会那么友好地对他说话?’”她模仿米拉贝尔之前发出的那句感叹,当然,不是用笑话的语气,而是很认真地当成一回事来讨论。不过她把重音放在了“那么友好”这四个字上,整句话听起来的感觉一下就变了,一看就是她对这句话做出了不同于米拉贝尔原意的理解。“哼,要我说,用‘友好’来形容她们对他的态度,绝对算是轻的。你可不知道那个伊兰萨,她在少女时代,是我们这一带赫赫有名的‘我爱安古斯协会’的会长……”

“什么协会?”米拉贝尔担心自己听力出了问题,而且她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布伦杜艾德也笑了。她们两个已经走到了杏树下,就挑选椅子舒适地坐了下来,接着聊。“哎呀,就是那时候远远近近的部族里所有暗恋安古斯的女生成立的一个民间绿色组织啊。哦,而且,应该说是这种组织之一。”布伦杜艾德顺手从桌上端起一只茶壶、又拿起一只杯子,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接着说,“我想想,那时候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社团啊小组啊什么的,名字都可动人了,像“安安与我”、“众里寻安千百度”,“安古斯你知道我在想你吗?”什么的。不过伊兰萨的协会是最具规模、最有影响力的。”

米拉贝尔也倒了一杯茶──她也有点渴了──然后一边喝,一边听布伦杜艾德用她那种从容的声音继续讲着:“我记得有一年,伊兰萨甚至动用她父亲的人脉关系来帮忙、争取到了一个参观我们城堡的机会。当然不是她一个人来──她可能很想一个人来,但是那样显得太不够名正言顺了──所以她打出的旗号是带领平民家庭的孩子感受城堡威仪,然后她就带来了好几个女生社团组成的联合观光团。我记得那一天是仲夏节,嗯,对,安古斯刚从艾林岛他堂兄那里回来没几天,我想想,是那一年吧?对的,就是那年,他十八岁。然后她们刚走进城堡大厅的时候呢,就撞见他从走廊里出来。他应该是疏忽了、要么就是别人没提醒他会有什么人来参观,反正他没带亲卫队,结果被这么多女生一下看到他一个人在那儿。然后就是史无前例的混乱,她们全都开始尖叫、全都扑过去追他。他都来不及用魔法防身,只能拿出冲刺的速度转身就跑。跑进走廊看到第一扇门,就闯了进去,时间刚够他把后面离他最近的几个女生关在门外。我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本来是定好了由她来带领访客参观的,现在她觉得应该出面管管了,就走上去说,‘年轻的女士们,请静一静,你们知道安古斯刚刚进去的是什么房间吗?’她们都摇头。她就告诉她们,‘这是他平时偶尔会用到的淋浴室。’然后就在所有人都特别安静的时候,伊兰萨无比激动地捂住嘴、喊了一声,‘这么说,他是在里面淋浴过的、而且是什么衣服都不穿的?!’说完这句话,她就在因为兴奋过度,当场昏了过去。别的女生呢,全都被她这句话煽动得情绪高涨起来,又开始集体尖叫,局面一度非常失控。安古斯的父亲当时已经重病在床了,他特别受不了这种吵闹,特别生气。所以后来,这种参观活动就在城堡里全面地被禁止了──”

她的话音渐落,她看到米拉贝尔趴在桌上、笑得肩膀发颤,一杯茶早就喷掉了一多半,剩下的小半杯放在她手边,也被她一不小心给撞翻了。

“确实很搞笑,对吧?”布伦杜艾德帮她把杯子扶起来,又掏出一块手绢把桌上的水擦干,“可是我没想到你听了会这么开心。”她有点迷惑地看了看米拉贝尔,“我现在都有点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给你讲这些的、会不会让你听了不高兴……我这个人就是话太多了。”

“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米拉贝尔抬起脸来看着她。如果将来真的有机会去展开华丽冒险,她一定要想办法也劝布伦杜艾德一起去。她总能把她逗得这么开心。

只是,她的快乐有点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了,对吗?她转脸看了看那边的伊兰萨。她正在非常热忱地对安古斯说着什么,好像希望能博得他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微笑。可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一手托着脸、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似乎在想什么别的心事。

米拉贝尔突然觉得整件事情其实有它悲剧的一面。她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别的,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就像现在,伊兰萨就在安古斯的面前,那么情真意切,可他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吗?

而且更糟糕的是,伊兰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了。

为什么生活中要有这样的错位?

再说,根据她刚才听到的,既然曾经有那么多份美好的感情摆在安古斯面前(只要他愿意,现在也还会有),他为什么不从中选取一份、好好地接受下来呢?

他为什么非要揪住她不放,要从她这里索取一份本来并不存在的爱?

是他这个人特别奇怪吗?还是,其实这是所有人的通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往往遭人轻看。越难获取之物,反而让人越发想要获取。

可能就是因为她一直抗拒他,所以他才格外想要赢得她?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忽然有了一种灵感:自己何不改变一下方针路线呢?

对,只要她也能像其他女孩那样,对他特别主动、特别仰慕、特别迎合,说不定很快他就会觉得已经从她这里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然后就会对她感到腻烦、进而生厌、终至把她抛到一边了。

那不就等于变向实现了她想要摆脱他的愿望吗?

这真的是一个崭新的思路,让她看到了希望。

可是,这里还存在一个“只要”──只要她能像其他女孩那样。

她能像她们那样吗?

主动去对他献殷勤?哪怕是装样子的?她心里假想了一下:她对他柔情似水,甚至风情万种……不行,会死人的。要不然,降低难度系数:只是围着他嘘寒问暖,跟他撒撒娇、偶尔使个小性儿什么的,再加上没事的时候凭栏远望好像在寻找他的踪影、嘴里一遍一遍念叨着他的名字好像脑子进了水,其实心里门儿清他就在旁边完全能看到她的地方……她又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不行,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

一阵格外欢快的乐曲声飘到了她的耳边。米拉贝尔顺着声音的来路望去,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不远处的草地上生长着一圈彩色的蘑菇,围绕着它们,好多个小小的、有着翅膀的身影正在活跃着。那是仙子们!它们正在奏乐呢。它们有的把蘑菇当椅子、盘腿坐在上面,手里握着小笛子在吹;有的倚靠草茎,抱着小小的竖琴,优雅地弹着;有的戴着小尖帽,一边拉小提琴、一边欢快地蹦跳;有的只是在穿梭飞舞,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缤纷耀眼的痕迹。

这些仙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它们穿得都很鲜艳。她看到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家伙特意从蘑菇间飞起好高,绕了两个圈,还冲她使劲挥动着双臂。哦,她认出这是那个苹果花小仙子。她也高兴了,对它招招手。

它们正在演奏的像是一支舞曲。好活泼、好轻快的那种。米拉贝尔没听过这样的舞曲。不知道和它相应的舞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好像是专门为了给她一个答案,一旁的人群里,个子高高的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站到了草地上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上。

“哦,普莱德里。”布伦杜艾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来现眼了……”

普莱德里望向她这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对她晃了晃。

“不要吧。那是我的丝巾,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布伦杜艾德压低了声音,“为什么总是偷我的东西……”

米拉贝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普莱德里。“明白了,”她祝贺地对布伦杜艾德说,“很好的人,和你很般配的哦。”

他在那边已经开始跳舞了。这也真的是米拉贝尔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舞。感觉应该专门是男生跳的,非常利索、简捷。手臂的动作很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只有腾空的跳跃和疾速的舞步。观众中间响起了喝彩声。布伦杜艾德虽然咬着嘴唇,但看得出心情是很高兴的,眼睛亮亮的。

真不错。米拉贝尔心里想。能有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另一半,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普莱德里跳了一阵,看样子决定休息一会儿。他干净利落地把舞步一收,在场地上停了一秒,然后退到了一边。音乐还在继续,只有更加欢快之感,远远没有止息的意思。又一个身姿非常挺拔的年轻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来到普莱德里刚才跳舞的位置上。

布伦杜艾德吸了一口气,“天哪,是尤尼克的格文。”她转脸往简廷珍那个方向看了看,不忘指给米拉贝尔看,“那就是简廷珍的主公,人材很不错吧。”

米拉贝尔点了点头。真的。他们两个人──格文和简廷珍,看着也是郎才女貌的。如果这样说的话,简廷珍过得应该满幸福的。怪不得她对安古斯的态度比较缓和。大概只是把他当作逝去青春的一个纪念,或是一个曾经有过却未能实现的梦。

格文对于这个问题却可能有别的想法。他也许并不那么喜欢自己的夫人一直陪在别人身边。他刚才一直在什么地方,米拉贝尔都不是很能搞清楚。可能在和别的客人应酬谈天?还是一直在心有不甘地喝着闷酒、不时地往苹果树附近那几把椅子那里瞟一眼?

反正他现在主动来到众人的目光之下起舞,不乏一种展示自己的意思。甚至可能还有一种挑战的意思。他也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首领,他也有自己的力量与美,他不会、也不想轻易输给任何人。

最后,这一切的心思情绪积聚得如此浓郁,以至于单靠纯熟的动作舞姿都不足以把它们彻底表露出来。于是他只能诉诸语言──他停下了舞步、一扬手,对着安古斯的方向喊了一声:“安古斯也来一段!从前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请!”

在场的人都沸腾起来。代表着敦促、鼓励和期盼的口哨声四处响起,都快吹出花来了。“安古斯!”“来一个!”“对啊!来一个!”

安古斯很和气地抬了抬眉毛,摆了一下手表示推辞。

周围的呼声更高涨了。“来呀!”“不要推让啊!”“这不像你啊!”全场的气氛也愈加热烈。

格文两手抱在胸前,微微昂着头,望着安古斯扔过去一句话:“要我说,有时候度蜜月是不是挺耗散的,让人都没力气跳舞了?”

安古斯开心地对他笑了,接着侧过脸、谦和地让目光投向地面、大致对着简廷珍的方向说:“我们可能聊得太久,让有些人的另一半不高兴了。只能先失陪一下。”

然后他就一按扶手、站起身,向着格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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