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个消息是她透露给我的。我明白她的苦衷。医疗卫生系统出了这么个怪事,如果被媒体曝光,卫生厅怕是难辞其咎。所以碰到这事,官方肯定是能捂住就捂住。她现在甘冒风险告诉我这个消息,那是因为我们私人关系好,我当然不能坑了她。
因此,我一边发弥天大誓请苏玲放心,一边窃窃自喜又捞到一个独家新闻。不过这欣喜没持续多久,等我赶到健康人医院时,发现已经有一大群同行先我而至,将健康人医院门诊部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几个看起来像医院领导的人物正满头大汗地前后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既然不能抢到独家新闻,我就改弦易辙,打算好好地闹闹这坑人的医院。我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场景,脑袋中卑鄙无耻地出现健康人医院被口水淹没悲哀倒闭的画面。
我承认健康人医院的危机公关能力很强大。我不无恶意地猜想,这或许是他们做贼心虚,早就做好了应对各种意外事件的准备。几经波折,健康人医院连拉带拽,把几个冲杀在提问最前线的记者礼貌地“请”进了会议室,看到这几个人被半请半推地送进会议室,其他记者也一窝蜂地冲了进去。
水果、点心什么的早已经摆好在桌子上,几个相貌甜美、笑容可掬的女护士,微笑着引导着记者们各自落座。见男记者们在女护士的盛情邀请下乖乖就范,女记者们也就不再坚持站着采访。医院领导们在主席台上依次就座,当中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胖老头,自称姓蔡,忝为健康人医院的院长,笑呵呵地说:“各位记者朋友,请坐请坐。先休息休息,吃点水果。”他们真是太有心了,居然在百忙之中整了个新闻发布会出来。
蔡院长看到大家都光坐着不动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润润唇后,说:“无需着急,我们准备了充足的时间给各位记者朋友提问。来,大家吃个香蕉先。”说完,自己先剥了个香蕉吃起来。他为什么别的水果不吃,光吃香蕉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同行看到主角在吃香蕉,也就各自掰个香蕉啃起来。我不上当,香蕉这等大众玩意等下再吃,当务之急是消灭昂贵的樱桃。
坐我旁边的一个同行香蕉刚吃到一半,看我风卷残云一样,将樱桃一颗颗地往口里扔进去,吃得“吧嗒”作响,就急了,“嗷呜”一口把半根香蕉吞进口,慌忙把香蕉皮往桌上一扔,双手瞄准樱桃抓来。我冷笑一声,心里说:你太慢了。且不说樱桃已被我吃了大半,光看看同行被半只香蕉塞满的大口,就知道他腾不出空间跟我斗。我正在洋洋得意,不想同行不按常理出牌,居然左手抓了一大把樱桃,右手又一把抓过来。他是打算放到口袋里慢慢吃啊,我吓了一跳,连忙双手齐出,捧了一捧往自己胸前的桌子上一放,然后遗憾地看着几个残兵败将被他风卷残云收入五指山中。
蔡院长笑吟吟地看着我们锻炼咀嚼肌,老脸笑得像一朵菊花盛开。吃人的嘴软,他满心希望我们等下提问的时候口下留情。实际情况是,香蕉、樱桃之类水果起到的宁神效果看起来确实不错。当胃部开始蠕动,为消化做准备的时候,血液下行,脑部出现短暂的缺氧状态。因此,我的犀利的同行们开始提出的几个问题确实无关痛痒,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蔡院长口若悬河,将问题一点一点地导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
我看情形不对,再这么下去,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形。同行们被几个香蕉俘虏,晕晕乎乎的回去后,说不定会整出几篇正面报道出来。我该出手时得出手,“呼”地站了起来,顺手把我啃剩下的樱桃核扒拉到一边。善解人意的护士妹妹立刻过来帮我清扫桌面。我无暇观察护士妹妹的脸蛋是否漂亮,大声问道:“蔡院长,据我所知,健康人医院是一所民营医院,而民营医院似乎没有建精子库的资格,请问我省卫生部门什么时候批准过贵医院建立精子库?”
蔡院长刚才回答记者提问正在兴头上,听了我的问题以后,习惯性先表示赞赏:“这位记者提的问题不错……”话说到这里,他才醒悟过来,话头立时顿住,脸上盛放的菊花也在瞬间枯萎。
蔡院长与主席台就坐的几位医院高层面面相觑,现场气氛出现短暂冷场,紧接着“轰”的一声,记者席一片哗然,“嗡嗡嗡”的声音瞬间爆发开来。
蔡院长有点慌神,他侧过身与旁边的一位中年人交头接耳了一会,然后抬抬手,大声说:“请大家安静,请记者朋友们安静。”没有人理他,现场依然像个养蜂场,嗡嗡声不绝。这可不是课堂,老师命令学生安静,学生不敢不听话,不然可是要被罚站的。蔡院长请大家安静请得口干舌燥,连喝了十几口水润喉也无济于事,直到记者朋友们聊天聊够了,底下的声音才渐渐沉寂下来。
蔡院长站起身来,陪着笑脸说:“大家知道,我们省只有三所公立医院能够建立精子库,这三所医院鼎鼎有名,无需我说出来。我们健康人医院没有建精子库,我们只是经过其中一所医院的同意,在我院设立了一个精子库采集点。”
接下来无需我开口,自然有人接着问:“请问是哪个部门批准贵医院设立的采集点?贵医院设立采集点是盈利性质还是公益性质?贵医院有足够的技术和实力保存和运送收集来的精子吗?”
蔡院长脸上开始冒汗。我在底下坐着,口里含着一颗樱桃,心头发出一声冷笑,别提有多痛快。蔡院长结结巴巴地说:“嗯,这个……没有批准,是我们自己争取成立的……我们做这个事是纯公益的。至于技术和实力,我们投入很多,相信能够保存好收集来的精子。”
这个回答明显不能满足记者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大家轮番站起坐下,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严肃活泼的新闻发布会,由此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我很佩服蔡院长等人的忍耐力,他们在几十张嘴巴的围攻下,竟然耐着性子支撑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落荒而逃。我眼前恍惚出现几个身中数十弹浑身浴血的烈士形象,他们面对枪林弹雨屹立不倒,这大无畏的精神如青松挺立,令人肃然起敬。
蔡院长经过众多口水的洗礼后,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微笑着喘着气说:“请大家看一下表,现在到了用餐时间。我们在不远的喜来登酒店订了餐,大家一起去吃个便饭,如何?”
我是个馋鬼,从来不拒绝免费的午餐。我相信这顿便饭一定足够丰盛,我可以大快朵颐。“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这句古话在我这里暂时不适用。伟人说得好,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对健康人医院,我打定了能吃则吃、能拿则拿,该报道还得报道的主意。
为将风波消弭于无形,健康人医院显然下了血本。鲍鱼、甲鱼、三文鱼先后上桌,鸡肉、羊肉、麂子肉轮番出击,招待几个小记者,这几桌宴席绝对超出标准好几个层次。蔡院长携一干同事挨个敬酒,不管我们喝的是白酒、啤酒还是饮料,他们一视同仁,脖子一仰、嘴巴一张,一杯酒下肚。酒过三巡,记者们吃得满面油光,蔡院长们喝得满面红光。面对满桌好饭好菜,我如鱼得水,举箸如飞,吃相之奇,令邻座侧面。直到腹胀如鼓,偷偷地松几次皮带,已到松无可松的地步,我才打着饱嗝,手抚着肚皮,满意地放下筷子。
蔡院长还端着酒杯游走在记者之间,陪笑、陪酒两不误。我冷眼旁观,觉得这老人家很不容易。就这么一会功夫,他连续灌了五杯酒,愣是没有吃一口菜,酒量深似海。酒足饭饱,同行们纷纷离席,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告辞,而不是留下来继续骚扰。同行们的行为让我嗤之以鼻:气节啊气节。蔡院长不知何时已经在门口恭送同行离去。他和每一位同行都做了感情极深的握手动作,嘘寒问暖的长者风范如清风明月自然流露。因为蔡院长送别的仪式过于庄重,耗时较长,以至于同行们不得不排成长队等候。不过,大家都心有灵犀,很有耐心地静静等候蔡院长的温情送别。我虽然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心,却也不敢随便破坏这神圣的气氛。这肃穆的气氛,让我想起来一句英雄气概的诗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于是我一边排队等候,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是否有个内嵌黑白照片的相框需要我们前去鞠躬。
“小伙子年轻有为啊。”一句充满敬意的话将我倏忽间拉回现实。我看到自己的右手被蔡院长两只大手深情地握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轮到我接受临别祝福了。
“请问你是哪个报社的大记者呢?”蔡院长不急不慌、笑意盎然地问我。我也满脸赔笑、虚与委蛇地告诉他我所在的报社。
蔡院长眼前一亮,把声音提高半度,握手的力度也加重了两分。这个举动让我受宠若惊,从内心里产生了被重视的美好感受:“本省第一大都市报的大记者,前途无量,前途无量。”他话锋一转,以一种缅怀的神态和语气说:“我与贵报的唐昌松有过几面之缘,最近我正想着要约他去练习一下高尔夫呢,哈哈。”蔡院长豪爽地大笑数声。
我肃然起敬,唐昌松是我们报社的总编辑。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居然和我们的唐总有球约,是个高人。蔡院长继续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不耻下问地说:“我们医院与贵单位举办过几次篮球友谊赛。每一次,贵报的唐总都是亲自带队,亲自披挂上阵。他在球场上的飒爽英姿,每次都让我这个老头子深感叹服。下次再有球赛,你是否会参加?我们热烈欢迎,哈哈。”我脸上笑容不减,暗地里却咬牙切齿,这老头子,到现在都没有问过我的姓名,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却还能装出这样熟络的模样,够虚伪。
蔡院长一边笑着,一边悄悄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中。他的双手重重地握住我的手,不等我开口,已经先自发话,这才是铺垫如此之久要说的正题:“本次事故纯属意外,还望大记者看在健康人医院与贵单位长期友好合作的份上,笔下留情。”我感受了一下信封,厚度有点超乎想象。我明白这是什么东西,说车马费也好封口费也好,叫法不一,但是本质一样。业界盛传的红包,第一次落到我手上,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落到我手上,这让我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我只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嘴里随便发出几个音节算是回答,然后在蔡院长诚挚的目光中,慌忙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