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厌江湖纷争自扰(一下)
辽东城的大牢,就像是辽东的城池一样,简单粗陋,用大块的石头垒起来,光线黑暗,窗户很小,而且小窗户对着过道,这里关押的都是要紧的犯人。这里平时关押的人并不是很多,沿着过道,两边都是这样低矮的牢房,在过道的尽头,却是一个偏大一些的屋子,在这里,是一个特别的犯人,因为门口还有特别的士卒守着,寻常人不得进入。牢房中,难免有些阴暗的东西,倘或没有门口这些士卒守卫,恐怕牢房里的人还要吃一些苦头。
冬天的辽东城,格外寒冷,虽然除夕已经过去,穆安元年的春天却依旧没有到来,辽东这地面上,春天更加遥远一些。接连几天,都是大雪,今日雪停了,只是天空的阴云没有散去,冷风猛烈地刮着人的脖子,如刀子一般。天气是如此寒冷,雪没有要融化的迹象,即使是裹着厚厚的毯子,还喝了一些姜汤,张小菇还是感觉有些忍耐不住辽东的天气。她从法场回来之后,就发起了低烧,虽然病的不厉害,不过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还是很让人心疼。
她在屋子里发着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直到张巡走进屋子来,对张小菇低声说了一句:“二姐,病好了些没?”
张小菇喝了一口水,说道:“一直都是如此,也说不上好或者不好。”
张巡走到张小菇的身前,知道二姐还在生自己的气,轻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明日就是辽东起事的时间,这一点不会改变,至于牢里的那个人,你若是能劝一劝,那便劝一劝,不过如果他继续不识好歹,我也只能将他继续关押下去。”
张小菇看着张巡说道:“三儿,二姐知道你在做大事,也不想拦你,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而已。”
张巡说道:“二姐,明日之后,我便要离开辽东城了,你在这里,也要保重好身体。辽东天气寒冷,和南方不同,现在这个时候,却是最难熬的时候,你若是没有必要,还是不要常出门的好,安心养病最重要。辽东虽然是半个苦寒之地,可是这里也有很多别的地方寻不到的药材,这些年,我也苦心搜罗了一些,来医治二姐你的旧疾。”
张小菇的旧疾,张巡自然是知道的,也是这些年张小菇一直不肯嫁人的缘故,有了这个病,就算嫁过去只怕也要受气。张巡担忧着张小菇将来,从听说辽东有很多神药之后,就一直遣人去寻找。将军府,也常年供奉这几位大名鼎鼎的神医。张巡说的这些话,自然是因为对张小菇的关心,张小菇何尝又不明白,她叹息一声,说道:“以往的时候,总想着富贵之后,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富贵之后,想的便也多了,要顾及的也多了。其实你不说,二姐我也知道,刘兴文他来辽东城是做什么来的,二姐不笨,也知道那一道圣旨,与杀人的剑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刘兴文依旧来了,这是他做的选择。”
张巡说道:“他来到辽东,做了很多暗地里的动作,却从来没有找过二姐,这也是他的选择。”
“所以我本不该掺和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情的,但是……”张小菇开口说道,“让我先见见他吧。”
张小菇来到辽东城大牢之前,张巡打了一个招呼,牢中的那些人立刻忙活起来,将大牢好好打扫了一阵,然后战战兢兢等待着人来。到中午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大牢外头,牢中诸位兵丁都出来迎接,张小菇走下马车,然后对他们出示了张巡的手令,然后进了牢中。
刘兴文被关押在牢房的最深处,便是有士卒守着的那个屋子。
即使是已经打扫过了,牢房中还是弥漫着一股血腥和腐烂的气息,即使有一些心理准备,张小菇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这里的气氛,有些阴森恐怖,而且还是干冷干冷的,走到过道尽头,张小菇让那些狱卒停下脚步,自己进去。
让守卫打开门,沉重的铁门打开的时候,发出咯吱一声摩擦声响,很是刺耳。
张小菇走进来,牢房中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楚,张小菇让人进来点了一根蜡烛,就着烛光,张小菇终于看清楚了刘兴文此时的情形——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坐在墙角边的干草上,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脸,两只手都带着铁链子,没有什么力气,靠着墙,仿佛是奄奄一息。门打开时候发出的巨大声响,让刘兴文睁开了眼睛,以为是狱卒,便只说了一句:“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吃你们的东西的。”
张小菇心里有许多言语,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道:“是我。”
是我。
只是这两个字便足够了,刘兴文的身躯猛地颤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果然是张小菇,不禁感慨万分,最终应了一句:“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张小菇说道,“你怎么如此颓废气象。”
刘兴文苦笑一声说道:“人各有命罢了,今日我在这里,也怪不得谁,只怪我自己。”
两人相视良久,张小菇方又说了一句:“那位陛下,果真值得你如此?”
听到张小菇说这句话,刘兴文出人意料地没有立刻反驳,如果是别人说,他大约也不会理会,只不过面对着张小菇,那些逞强的话,却是说不出来的。
“为人臣子,岂有其他的选择不成。”刘兴文应道。
张小菇说道:“那位新皇的性格,我也听说过一些,看他这段时间的行径,只怕你来辽东城,便已经成了弃子,有用最好,无用的话,也不会记得你的功劳和忠诚。”
刘兴文叹息道:“我若只是为了一场富贵,又何必来辽东城?我若只是为了功劳,又何必来辽东城?”
张小菇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是你太迂直了。”
刘兴文听到张小菇的评价,也不辩驳,只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东西,不是吗?”
张小菇问道:“你想要守护的是什么?”
刘兴文应道:“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张小菇口中重复了一遍。
刘兴文眼光灼灼说道:“这便是我心中的正道。”
张小菇苦笑道:“天下太平,你便是这样来维护的?绝食?”
刘兴文说道:“是的。”
“京城那位陛下,就是你维护天下太平的决心所在?”张小菇又问了一句。
刘兴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其中艰难,我做不来,所以才会在这里。”
张小菇说道:“你的道,已经死了。”
刘兴文没有辩驳什么,他重新低下头,说道:“道不在,我便以身殉道吧。”
“你这个糊涂蛋!”张小菇骂道,“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吗?”
“看什么?”
“看看你的天下太平,现在是不是天下太平?!你的天下太平,有谁能够维护!”张小菇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