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云再次把我领到高洪亮的房间时,我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进门之前,我以为李磊一定是和他在一起,进去之后,才知道高洪亮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像昨天一样,站起来迎接我。我则看了一眼他右手边的墙壁,回想着昨天的事,李磊就是从这面墙的后面走出来的,可如今墙还是墙,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这让我有一种错觉,以为李磊是从梦中走出来的。
高洪亮先把云云打发走,然后问我昨天夜里睡得好不好?
我说:“不好,我在这儿很不习惯。高先生想让我办事就赶紧说,我办完就走。”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却说今天想让我看一些东西。没等我表示同意,他就拿起遥控器对准他身后的那面墙按下了按键,只听轰的一声响,墙从中间裂开,从里面射出一道光来。我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高洪亮已经拉着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靠着墙壁立着好多博古架子,架子很高,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书,有器物,也有装饰品,这些东西都很古老,整个房间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型博物馆。
“你先看看这个。”他捧起一套线装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部《红楼梦》的早期抄本,书名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我打开翻了几页,就想还给他。我对《红楼梦》的版本不甚了解,也不知道他让我看这个有什么用意。
高洪亮说:“你再好好看一看,这可是学术界当作宝贝的东西——甲戌本的底本。胡适当年发现的甲戌本就是照它抄的,只是抄的不全,只有十六回。这个本子一共是八十回,一回不少,而且,上面还抄录了脂砚斋的所有批语。”
我又翻了一下,见全书字迹工整秀丽,一丝不苟,在行间和书眉等空白处写满了红色的批语。高洪亮还特意要我看最后一页。我便翻到这本书的末页,这一页是空白,只在左下角的位置上有一行小字:
“畸笏老人誊录。丁亥秋。”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畸笏老人亲笔抄录的吗?”
“难道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那么脂砚斋的批语呢,也是他抄的?”
“那当然,因为他就是脂砚斋。”
这话让我更加吃惊:“不对吧,脂砚斋不是女的吗?”
“谁告诉你脂砚斋是女的?”
“好像都这么说。”
“曹雪芹说过脂砚斋是女的吗?”
我一时语塞,曹雪芹确实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反倒是有一首回前诗里称脂砚斋为先生。这么说,脂砚斋真的是个男人?又一想,管他男人女人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还留在昨天的痛苦里,我已经没兴趣关心这个了。
我笑了笑,就把书放回了原处。
他又从架子上把书拿下来:“艾先生,你好像不太相信是吧?”
我略带轻蔑地说:“我当然不信,你凭什么说它是真的?”
我想不但我不信,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也都不会轻易相信,因为这事太重大了。“如果这个手抄本被证明是真的,就无异于在红学界以至全社会放了一颗炸弹。有了这本书,《红楼梦》里的很多谜团都可以迎刃而解。如果这本书确实还在世上,它早就应该出现了,决不会等到今天。”我想,他又是在耍我,我断定他没法证明,所以就这样问他。问完后,我盯着他,想看他怎么为自己圆场。
“你再看这个。”
高洪亮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套书来递给我,厚厚的一落,装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函套里。我一看,竟是曹雪芹的遗著《废艺斋集稿》。
我就笑笑说:“你想用一本假书证明另一本假书吗?这太可笑了。”
高洪亮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假书?你最好先看看,别忙着下结论。”
我说:“我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假的,因为这部书根本就不在中国。”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关于这部书的出现和遗失,我就像熟悉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它的来龙去脉。那还是1943年的事,一位青年在北京北华美术学院学习绘画。有一天,他和他的日本老师高见嘉偶然谈起中国的风筝,两人就商量着要合出一部风筝谱。不久,高见嘉从日本商人金田氏手里借来一部名为《废艺斋集稿》的手稿,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所著。此书共分八册,其中第二册是专门介绍怎样扎糊风筝的,叫做《南鹞北鸢考工志》,上面有各式风筝的彩图、扎糊风筝的歌谣,还有曹雪芹写的一篇自序,其中道出了他编著此书的缘由。
原来曹雪芹有一个叫于叔度的朋友,因为当兵打仗伤了脚,成了残疾人。眼看年关将到,老于突然来访,未及开言便潸然泪下,说家中已经三天没有揭锅了。数九寒天,借贷无门,小儿女牵衣绕膝,啼饥号寒,他现在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可曹雪芹家也很贫困,尽管倾囊相助,也是于事无补。雪芹便留他住下,俩人偶然谈起京城近况,老于说某公子一次买风筝就花去数十金,够他一家活几个月的了,说罢不禁感慨。正好曹雪芹身边就有扎糊风筝的材料,他为老于扎了几只风筝,并将家中的东西当了点钱,连风筝一起让老于带回京城。
那年除夕,老于又来雪芹家,驴背上驮着鸡鸭鱼肉,高高兴兴地说,没想到这几只风筝竟然卖了大钱。这些钱我们一起花,可以过一个好年了。这件事让曹雪芹感触良多,他想到古时鳏寡孤独之人都能得到赡养,如今却不同了。像老于这样的人,一旦伤了脚,不能养活自己,就只有等死一条路。看来做风筝真的能养家糊口,几年后老于在这一行中已小有名气,人称“于瘸子”。一年下来,所挣的钱足以养家。他每每催促雪芹为他设计新鲜图样,雪芹便提笔写了这篇《南鹞北鸢考工志》,为那些有残疾的人提供一个自己养活自己的技能。
为了完成风筝谱,青年把这部书的第二部分,即《南鹞北鸢考工志》的正文连同序言和图画都用双钩描了下来,一共描了二十六天。
日本商人就把书要了回去,并同那青年一起到邮局把书寄到了日本的鹿儿岛。此书从此再无音信。
三十年后的1973年,青年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把自己当年描下的书稿寄给一位著名的红学专家。这位专家就此写了一篇文章,名为《曹雪芹佚著和传记材料的发现》,文章发表在当年的第二期《文物》杂志上,恰好和脂砚的照片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