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踏入这个房间时，脑子里的反应竟然是：
这地方我见过，可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直到看见一面可以移动的大镜子，才想起《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醉后误闯怡红院的故事。那一段是这样写的：“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我感觉就是，我进了怡红院了，这儿的格局和房间布置与大观园里的怡红院几乎一样，难怪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里的照明全用蜡烛，装饰摆设无不和宝玉的住处相像。最显眼的还是那面让刘姥姥上当受骗的西洋镜，四面雕空的紫檀框子，跟书上写的一点不差。云云轻轻按下一个机关，那镜子便向一边打开，露出后面的门来。里面又是一个房间，一个男子躺在一张极其精致的床里，见我站在门口，便一边打招呼一边起身相迎。一个很儒雅的男人，高个、平头，脸色微黑，戴着一副细边的眼镜，脸上的笑容和他的长相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欢迎，欢迎。”那人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刚抬起手来，就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抓着我的手不放，就像是一个老熟人。
“听袭人说，艾先生比我大两岁，我就叫你艾兄好不好？”
还没等我同意，又接着说：“一直想跟艾兄好好聊聊，却总是没机会。这回好了，我们就来他个把酒长谈。袭人，上菜。”
云云轻轻地答应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我细心地用眼睛环视这个房间，却没有看见李磊的影子。心想，他到底要跟我谈什么呢？
一会儿，云云端着一个很大的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摆着四样菜，一壶酒和两只酒杯。她把酒菜放在一个小小的檀木桌上，就垂手立在一边。
我回头问她：
“李磊呢，她在哪儿？”
云云不答。那男人却说：“艾兄和女朋友的感情真是没的说。不过你放心，我这里很安全的，没人会伤害她。”
我说：“这位先生，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接我的女朋友。如果先生知道她在哪儿，请这就带我去见她。”
那人却看着我笑：“艾兄不要着急嘛，什么事都得一件一件地办。”
我说：“那就从这件事开始吧，没有什么事比她更重要。如果我见不到李磊，自然也就吃不下饭。”
那人笑着摇摇头，说：“艾兄对女朋友的真情的确让我感动，好吧，我就让你见见她。”
我一听他要带我去见李磊，不由得一阵兴奋。可他并没有带我出去的意思，只是拿起床上的一个遥控器，随手按了一下，只见挂在左面墙上的一幅古画突然移位，在原来的地方显露出一排监视器，又一按，其中一个监视器就被打开，渐渐地显示出画面来，一个女孩坐在一张淡绿色的床里静静地看书。镜头拉近，这看书的女孩正是李磊。
我又惊又喜，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监视器前仔细看。
“看见了吧，你的女朋友在我这儿生活得很安逸。”
“我要去见她。”
“当然可以。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她。”
“我能不能跟她说话？”
“这个，实在对不起。”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随手关掉了监视器，古画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艾兄请坐，能够把艾兄请到舍下来真是不容易。其实我们早就见过面，也算是老相识了。”
这话让我很吃惊，不禁问道：“我们认识吗？我怎么不记得？”
那人就用眼睛盯着我：“真的不记得了？你再好好想一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大年初一的夜里，在樱桃沟；第二次是在栊翠庵的佛堂里；第三次在袭人的病房里；第四次在曹家坟的河堤上。啊，对了，还有一次，是在先生的住处，艾先生手里还拿着铁锹。”他像念流水账似的，说出了我和他五次见面的地点。
我听着心里一阵比一阵紧，自从刚才见了他，我就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他到底是谁？可怎么也想不明白，脑袋像灌了铅似的不开窍。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一直跟在我和磊磊身边的那个鬼影。特别是那双眼睛，总是藏在眉毛底下的阴影里，让人难以捉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用枪对着我给我带来的羞辱，现在他旧事重提，还特别强调了那把铁锹，这等于是把羞辱加倍，我心里的火忽地一下就被他点着了。
“先生总是喜欢不经邀请就光顾别人的住宅吗？这让人感觉不习惯，上次在我的住处没有好好招待先生，真是有点儿遗憾。”我的话就有些夹枪带棒。
那人却不在意：“对不起，艾兄，我可能吓着你了，今天特备薄酒，也算是向兄长赔罪吧。袭人，斟酒。”
我说：“慢，这个酒我还不能喝。我说过了，我是来找我的女朋友的，既然李磊就在先生这里，我恳请先生让我把她带走。”
他仍然面带笑容地跟我说：“艾先生何必这么着急呢？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嘛，你女朋友在我这儿生活得很好，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说：“既然是我的女朋友，当然应该跟我在一起，你无缘无故地把她带到这儿来，已经是很不得体了。先生，你最好让她跟我走，我不想说出不客气的话，那样会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他说：“你口口声声说李磊是你女朋友，有什么凭证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另有目的？听说李磊要继承一笔很大的遗产，先生是不是对这个更有兴趣呀？”
这是他第二次羞辱我，这使我在愤怒的同时，又有一种急于洗清自己的冲动。关于李磊继承遗产的事我也听阿珠和冯奇说过，她们的话里话外也好像有同样的意思。我真想向全世界解释，我对李磊的财产不感兴趣，我只是喜欢她本人，我的喜欢没有任何功利性。可是这样的解释有人信吗？我没必要为此而再遭到羞辱。
我说：“我为了什么先生就不用费心了，我对先生的目的也不感兴趣，我只关心李磊。她什么时候能跟我走？”
那人又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不在我，而在李磊自己，艾兄怎么就肯定李磊会跟你走呢？”
我说：“我当然肯定，要不你把她叫出来，让她自己说。”
他说：“好，就依艾兄。李磊如果愿意跟你走，我决不阻拦。可她要是不愿意呢？”
这家伙的自命不凡差一点把我气昏过去，我说：“如果她不愿意跟我走，我就主动离开。”
他说：“那可不行，你不能想离开就离开，你总得付出点代价才行。这样吧，李磊如果不愿意跟你走，你就得为我做一件事，这样才公平。”
我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那人不说话了，又拿起遥控器，对着他右面的墙壁按了一下，这面墙的中间部分就出现了一道门，他走过去把门打开，竟然是一个很漂亮的房间。我看见了方才在监视器里见过的那张绿色的床，还有正坐在床上看书的李磊。她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开门的声音把她的注意力从手中的书上吸引过来，她的目光穿过那道门，正好和我碰到一起。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惊恐，虽然那惊恐转瞬即逝，可我还是读懂了，那是一种牵挂和担心。
有了这一瞥，我觉得我已经胜券在握了。我一直盯着李磊的脸，看着她从床上站起来，按照那男人的吩咐走出房间，那面墙随后就悄悄地关闭了。我喊了一声“磊磊”，就冲上去要抱她，却被那男人很有礼貌地阻止了。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那人就已走到李磊面前，当着我的面抱住她，还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举动让我难以忍受，我真希望李磊能愤怒地推开他，或是在他的脸上甩一个耳光，可是李磊并没有那么做，而是欣然接受了这显然属于我和她之间才会有的亲密动作，更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她的嘴角上还带着一丝微笑。
一种不祥的预兆阴云般地笼罩了我的心头，我看了一眼云云，她正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就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光盘。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处境有多糟糕，那家伙显然是早有预谋，说不定李磊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与我绝交，或者干脆说根本就不认识我。
这种情绪直接影响了我的勇气，我不敢直视李磊，连早就想好的那些道歉话也都说不出口了。不行，我就是再害怕也要向她道歉，但目前最要紧的是把李磊从这里带出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磊磊，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我……”
李磊根本就不看我，她低着头打断我：“你别说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赶紧走吧！”
李磊的态度让我异常吃惊，就算她对我有气，也要等她离开这里之后，她为什么不跟我走呢？是她喜欢这坟墓一样的地方，还是她看上了眼前的男人？不，这不可能。也许她是故意和我赌气。
我就问她：“磊磊，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跟我走吧，回去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并且向你道歉。”
李磊仍然不看我，低着头说：“不必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快走吧。”
我说：“为什么？”
李磊突然大叫起来：“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让你走！”
我也大叫起来：“不，我不走，我就是来接你的。磊磊，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要我当众向你道歉吗？那好，对不起磊磊，是我错了，我不该迷迷糊糊地跟别的女人上床。可那是别人下的圈套。这事云云可以作证！你过来，云云。你跟她说，那是个圈套，是你故意想拆散我们，是吧？云云，你说呀！”
云云不动，也不作声。
我急了，过去拉着李磊就往外走。那男人的儒雅之气突然消失了，竟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衣襟，向我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经他一拉，我上衣的拉链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画。我本想为这次献花制造一点浪漫的，可形势逼着我不能再等，我就把画一张一张地打开后摊在地上，差不多铺满了整个地面，这房间立刻就成了一座花香四溢的玫瑰园。
我说：“磊磊你好好看看，这是我为你带来的玫瑰花。你不在的日子，我摆了一枝玫瑰花放在窗前，我把它当成你，每天看着它。我天天盼着你回来，想象着你接过玫瑰花时的笑容，想象着你会以怎样的柔情原谅我那不可原谅的过失。可是你没回来……”
那男人突然咆哮了一声：“你住嘴——”
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紧闭着双眼，好像这些玫瑰花会刺伤他的眼睛。我不理他，继续死死地抓住这惟一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磊磊，眼看着它渐渐地枯萎下去，我心里好难受，为了留住它的娇美，只好在花凋谢之前把它留在了纸上……”
那男人开始浑身哆嗦起来，嘴里不住地喊：“袭人，快把这些东西拿走，快点儿！你还等什么？”
云云拿起一张画，被我抢了过来。我说：“谁也不准动这些玫瑰花！磊磊，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要是不想要，就亲手把它们撕碎吧。”
李磊眼里的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却站在那儿不动。
那男人闭着眼睛急切地说：“李磊，快告诉他，我是谁！快呀！”
李磊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却仍然不动。
我说：“磊磊，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难道是为了他？”
李磊哽咽了：“对不起艾先生，我确实不能跟你走。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个男人。
“你说呀，他到底是谁？”我急不可待地催促她。
李磊简直就是大哭着说出了下面这几个字：“他是高洪亮——我的丈夫。”
我就像在法庭上听到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