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的时候天色已晚，李磊好像是累了，吃过晚饭就倒在床上。
我握住她的手坐在床边，和她一块默默地待着。这时，手机响了，是冯奇打来的，这次她没有训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我赔不是，说上次是她态度不好，没有考虑我的实际处境就对我发脾气，现在正式向我道歉，接下来就是客客气气的求人话，说领导如何批评她，如何限期完成任务，她自己如何无能为力，除了求我帮忙没有别的办法等等，说得可怜动人。我的心又软了，一个那么漂亮的女警察，居然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我要是再小气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
李磊发觉有些不太正常，就问：“谁的电话？”
我说：“是同学求我办事。”
她说：“你那同学也真好意思，刚见面就托你办事，看来你们的关系可不一般啊。”
我说：“也没什么不一般的，只是办件小事，这件事就是她不求我我也得办。”
李磊问：“什么事这么重要？”
我心想用不着再拐弯抹角了，干脆对她实话实说，这样倒也痛快。
刚要把事情捅破，手机又响了，这回是阿珠打来的，劈头就问我答应她的事还算不算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就在电话里大声笑着说：“你早上答应教我打拳，你忘了？”
我这才想起来，赶紧说：“没忘没忘，我这就出去。”
我怕李磊刨根问底，就主动跟她说是阿珠找我练拳。
李磊说：“你还挺忙的。”话里明显的有股酸味。
我说：“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
她赶紧说：“去吧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我刚要走，她又把我叫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走到我跟前为我梳了梳头，说：“别这样邋邋遢遢的，叫人家笑话。”又嘱咐我早点回来。我得到她的允许，赶紧往外走。
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的灯光下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时我竟没认出她就是阿珠。原来阿珠换了一身雪白的运动服，灯光一照，显得极其娇美。我不由得看痴了，竟忘了打招呼。她喊了一声“嗨”，我才反应过来。她说：“你跟我走。”拉着我就出了院子。
我们俩一路朝南走，躲过所有的灯光，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一小块空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一盏街灯孤孤单单地亮着，很吝啬地将余光漫过来一点点。
她说：“我打拳的时候不愿意让别人看。”说着就一左一右地做了两个漂亮的野马分鬃。做完后对我笑着说：“怎么样？我还行吧？”
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练家子，心里已经有了两分忌惮。我说：“你哪里是向我学拳，我做你的学生还不知道够不够格呢。”
她说：“你就别谦虚了，咱们就在一起练练推手好不好？”
我一听心里发毛了，练过拳的人都知道，太极推手就是两个人过招，也就是比武。要是两个功力相当的人在一起推手，势均力敌，谁也制不服谁。在外人看来，一来一往，就像是两个人在推磨，其实里面的紧张和凶险只有当事人知道。要是两人不相匹敌，处于弱势的一方可就惨了，只要对方搭上你的手，就会把你粘住。你不用力挣脱只能等着挨打，要是用力挣脱，又可能被对方借着你的力把你发出去，最远的可以摔出一两丈。除非两人相识，又常在一起练拳，约好了不压迫对方，不使对方失去平衡，不让对方受伤。这样练，不但可以增进对太极拳的理解，同时还可以强身健体，因此称之为健身推手或养生推手。
我也练过推手，但只是为了养生，从没跟人过过招。今天若是败在一个小女子手里，丢脸不说，说不定还会有某些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我听警察说过，阿珠和云云两人都可能是为脂砚而来，来者不善。
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把我弄到这儿还能有什么好事吗？我正胡思乱想，阿珠冲我“哎”了一声，问我到底练不练？
我赶紧说：“练，当然练。不过先讲好，咱们点到为止，谁也别受伤。”
阿珠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你是害怕了，放心吧，我不会伤你的。”说着朝我一抱拳。我知道这就开始了，也向她一抱拳，两人同时做了一个起式，我们俩的右手便轻轻搭在了一起。
说来也怪，在我伸出右手之前，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害怕她真的对我不利，甚至想到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对付。当两只手一接触，这种担忧就被另一种感觉冲淡了。其实，我们俩的手只是轻轻地搭在一起，皮肤接触的面积还不及一个一分钱的硬币多，轻到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力度，只能感觉到对方手上极细微的汗湿引起的痒痒。
正是这种微痒，竟然产生出一股极大的能量，瞬间将我手上的热血点燃，并烧向大脑，燃遍全身，让人倍感精神，宛如战士驰骋疆场。
我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心里却保持着警惕，我想让自己全身放松，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心嗵嗵地乱跳，手也有些发抖。我想，这一切阿珠是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温柔地握了一下说：“你的手好凉，你是不是有点儿冷？”
我赶紧借坡下驴，说：“是有点儿冷。”她就把我的手向她的方向拉。我弄不清楚她是不是在和我练推手，不敢大意，一边谨慎地向前移动重心，一边在右手上加了一点劲儿，隐隐的，让她在拉我的手时能感到一点点阻力。没想到她竟然把我的手拉到她的胸前，并且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抱，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她温暖的手掌中，上上下下地摩挲着。她这样做的时候不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看着我的手。
这时，我们俩的身体已经离得相当近了，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我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凝结成白色的雾，和她的气混合在一起，缠绕着，在冬夜的寒冷中渐渐散去。
我的手经她这一拉一握，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和防御的本能，就如我的理智一样，只好由她任意摆布。我差一点全身酥软，倒在她的怀里。可我还是挺住了，理智告诉我，必须冷静。为了不再犯昨天夜里的错误，我干脆开门见山：
“阿珠，你不是约我出来打拳的，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她笑了：
“你真是个聪明的男人，难怪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李磊喜欢你，云云喜欢你，甚至连冯奇也喜欢你。告诉你吧，我也喜欢你，我要不是一个肩负使命的人，就一定把你从磊磊身边抢过来。”
“你肩负使命，什么意思？”
阿珠说：“你跟我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阿珠把我拉回6号院，进院的时候还故意抱住我的胳膊。一想到要进她的房间，我就有点犹豫起来。看到李磊房间的灯还亮着，知道她还在等我，心里就感觉对不起她。昨天夜里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今天晚上要是再进阿珠的房间，我能保证自己不犯昨天的错误吗？我开始对自己没把握，想找个借口回去陪李磊，怎奈阿珠抱着我的胳膊不放，甚至到了门口都没有松开，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掏钥匙开门，另一只手还是死死地勾住我，这让我感觉不妙的同时，还有一种飘飘然、想入非非的感觉。
进了房间，刚才在我头脑中闪过的种种情景并没有出现，阿珠既没抱我，也没吻我，反倒是松开了我的手，让我坐下。她则坐在我对面，表情严肃地直视着我，好像要跟我进行一次重大的谈判。
我的心放了下来，同时又感到有些失落。为了掩饰自己的龌龊，我催她快说。她却不紧不慢，一点也不着急。
“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她突然这样问我。
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几天来发生在我身边的事虽然奇怪，我还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于是，我说我不知道，希望她明示。
阿珠说：“你那么聪明，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我问你，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我心里就一惊，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想，说不定她是在诈我。
我说：“在房间里呀，还能在哪儿？”
她又问：“在谁的房间里？”
我硬着头皮说：“当然是在我的房间里。”
阿珠就笑了，笑得那么诡秘：“你不说实话，你前半夜是在李磊的房间里，后半夜是在云云的房间里。你真不愧是风流浪子，一夜间就拥有两位俏佳人。”
我知道什么都被她看见了，便一下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才好，只能用谎话来搪塞。我说：“我和云云没做什么，只是聊了一会儿而已。”
阿珠说：“你用不着再撒谎了，做没做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其实这事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可别人不一定这么看。比如说冯奇，我想她也一定看见你进了云云的房间，她会怎么想你？她会把你看成是一个流氓，一个专门玩弄女性的恶棍。还有李磊，她是那么喜欢你，把你当成她的男朋友，可你却背着她做那种事。她要是知道了你和云云的事，会怎么想？”
这句话算是捅到了我的痛处，我最怕的就是和云云的事让李磊知道，她一定会伤心绝望的。更可怕的是，她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离开我，那就等于她在枪林弹雨中主动脱掉了防弹衣，中弹的危险是可想而知的。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保护她，不管她对我怎样，我都会把她当作我的亲人来对待。也许有人会说：“李磊根本不接受你，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我可以对不起李磊，却绝不能对不起我自己。要是因为我的一次不检点，而使李磊遭受到什么人的伤害，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我不能出尔反尔，不把自己的誓言当回事。
面对阿珠咄咄逼人的追问，我只好以攻为守。我说：“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阿珠说：“我是可以帮你实现梦想的人。”
我说：“什么梦想？我不明白。”
她说：“你应该明白。你不是想和李磊结婚吗？这是个聪明的选择，不费吹灰之力，你就可以得到李家的巨额家产，你不就是冲这个来的吗？”
我说：“什么家产？我根本就没想过，也不感兴趣。你有话就直说吧，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阿珠说：“我就直说吧，我是李磊父亲派来的私人保镖，专门保护李磊的。”
我觉得有点可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她从她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看这个。”我接过一看，是一张两人合影，男的六十多岁，女的一脸稚气，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仔细一看，正是李磊。
阿珠说：“那个男的就是她父亲，这回你该信了吧？”
“你既然是来保护李磊的，为什么不在李磊身边，却和云云混在一块呢？”
阿珠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她说：“这正是我最为难的一件事。李磊不认识我，她不相信我是来保护她的。”
我说：“那也好办呀，可以让她父亲给她打个电话说明一下不就行了嘛，他甚至可以把你的照片发到李磊的手机里。”
阿珠开始迟疑，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李磊是跟父亲闹翻，偷了家里的一样东西跑出来的，根本就不想与父亲联系。她换了手机，谁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她想用这种办法逼她父亲回心转意。可是没有想到，这件东西竟然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现在她的身边充满了危险，她父亲没办法，只好派我过来保护她。”
我问：“她拿了家里的什么东西？”
阿珠说：“是一块小小的砚石，中国人都叫它脂砚。”
又是脂砚！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都跟脂砚有关。我问道：“你来这儿，到底是为李磊，还是为脂砚？”
“和你一样，当然是为磊磊。”阿珠毫不犹豫地回答。
听阿珠这么说，我差点把她当成了知己。可是接下来，她的话又引起了我的警惕。
阿珠说：“冯奇和云云才是为脂砚而来，冯奇是警察，至于云云，她很可能与一个文物盗窃集团有关系，据说她的男朋友就是这个集团的头儿。李磊父亲的意思是，脂砚在李磊身上很危险，想要李磊安全，就要让她离开脂砚。”
她说得虽然很对，可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怎样才能让磊磊离开脂砚呢？”我这样问。
阿珠从她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块椭圆形的石头。她把这件东西递给我：“这是一个赝品，却跟真的一模一样，用这个将李磊背包里的脂砚换下来，再由你把假脂砚拍成照片交给那个女警察，让警方知道李磊背包里的脂砚是假的，那些想得到脂砚的人就不会纠缠她了。”
我问：“他们会相信吗？那些人可是非常精明的。拿不到真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珠说：“连警察都撤了，他们自然知道真货不在磊磊身上，也就不会再纠缠她了。我今天把你找来，就是要请你帮这个忙。”
我说：“这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干，为什么要拉上我？”
她做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不瞒你说，我没法接近李磊。昨天你也看见了，我假装激怒李磊，让她和我打架，我好乘机下手，可还是失败了。她们俩看得太紧了，我这才想到你。”
“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想请你把它们……”她做了一个两手交叉的动作，然后说，“你把真的交给我，我再交给李磊的父亲。他看到脂砚，就知道他女儿已经脱离了危险。我交了差，你保住了爱情，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你说呢？”
阿珠的意思我完全听明白了，她做了这么多铺垫，就是想让我去给脂砚调包。用她的话说，这的确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只是有点亏良心，让我觉得对不起国家。
阿珠看我犹豫的样子，又接着说：“你不会白干的，李磊的父亲答应给你一笔可观的报酬。”
她向我伸出了两个手指：“两万，怎么样？”
我心里一痛，仿佛有一把刀子刺进了胸膛。
阿珠以为我嫌少，又增加了一万：“三万？要不，你自己说个数。”
又有一把刀子捅了进来，比上次捅得更厉害。我看着阿珠的眼睛，她再也不是刚才那个爽朗的女孩，甚至已经不是女人。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可眼前的阿珠是水做的吗？不，不是，她更像是泥做的，她比男人还男人。在我看来，只有男人才能做出这种污浊的事。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必须马上离开。我对阿珠说：“太晚了，我要回去陪李磊。”说完就要往外走。阿珠在我背后说：“你要是不愿意合作的话，明天早上，李磊就会知道你这两天都干了什么事。”
她这话一出口，立刻把我钉在门口了。阿珠继续说：“你现在是在我的房间里，鬼才知道我们俩在一起做了什么事。要是李磊问起来，你能说得清楚吗？”
我是说不清，遇到这样一个女流氓，我就是再有理也说不清。我真想回过身去揍她一拳，可又有什么用呢？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冲着门说：“好吧，我们成交。”
她把手里的假脂砚和一叠钞票一起举到我面前：
“这就对了，我先付一万，其余的事成之后付清。你必须……”
后面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一阵冷风吹过，我才发现自己已站在院子里。更可怕的是，我看见自己的手里居然拿着一万元钱，还有那块该死的小石头。
我知道我完蛋了，在这场太极推手当中，彻底败给了一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