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蒙南部，位属山地，与云州天机郡接壤，道路崎岖，盛产铁矿……”
凰绮舞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青州山水志》，默然收回了飘忽不定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颤，最后在一行小字上顿住了：
“神凰三年九月，君邵阳于天机所著，以贺凰绮舞十九岁生辰”
封页上二十四字隽秀的题跋，似乎依旧弥漫着千年前的墨香，刺穿岁月扑面而来。
那时的她已登基许久，受天玑全国的官民朝拜，唯有君邵阳敢毫无顾忌的唤她之名，始终把她当做朋友，而非俯览众生的君王。
坐落在记忆深处的太虚宫中，隐隐绰绰有笑声传来：
“凰绮舞，我配置了新的火药，想不想和我出去试试。”
“凰绮舞，不要太累到自己，劳逸结合也很重要。”
“凰绮舞，每天熬夜容易变老，小心以后没人要你。“
“凰绮舞，笑一下有那么难吗，你干嘛总板着脸。”
“凰绮舞，凰绮舞，凰绮舞，凰绮舞……”
那一声一声的呼唤，瞬间从脑海中铺天盖地的涌来。或轻柔，或欢快，或高昂，或舒缓，汇成了潺潺流淌的河流，随风起浪。
“她……”凰绮舞伸手揉了揉额角，望了眼坐在马车对面的乌月霜，犹豫着轻声问道，“她还好么？”
自从重生以来，她还从未问起过这位好友的下落，如今千年光阴已逝，君邵阳又有能几分存世的希望，她只是害怕知道她的死讯而已。
“她还活着。”乌月霜听到凰绮舞的询问，心中莫名一酸，略显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线。
“活着。”凰绮舞拧起眉梢，缓缓重复了一篇乌月霜的回答，平静如水的声音中也不禁夹杂上了一抹颤意。随后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眼中的惊喜迅速褪去了，转而苦笑了一声，“她的下落，不只是活着这么简单吧。”
不然以君邵阳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会不来与她会面，更何况，想要存活千年，定然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国师在帮您转世之后，将自己封进了天机禁地中的冰棺，并交代只有您才有唤醒她的权利。”
“恩。”凰绮舞轻声应了一句，收回了望向乌月霜的目光，垂眸压下起伏的心情。
天机一族居住的天机郡坐落在十万大山之中，要想从犬戎一方进入，必须横穿西蒙，才能返回到隐藏在神凰地宫里的唯一入口。
而她当初之所以要让天轻云选择西蒙为封地，不仅是想夺取那里的铁矿以作锻兵之用，她还需要借此机会连通她在天机和犬戎两方势力。
她想要尽快的回到天机郡，亲自确认故友的音信。
“先去郡城的兵营。”凰绮舞挑开窗帘瞟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冲着车夫直接下达了命令。
随着她们逐渐深入西蒙，一路上遇见的流民规模越来越大，不时可以看见有枯黄的骨骸隐没在荒草之中。
根据资料所示，犬戎一族共有三个部落，他们分别是以神兽天空为信仰的天部，以神兽白泽为信仰的白部和以神兽金鹏为信仰的鹏部。
三年前，鹏部的首领犯下大罪，被另外两部合力灭族。鹏部皇族仅存的一位王子率残兵遁入西蒙，落草为寇，使得此地的局势愈发的恶劣。
而犬戎大君之所以没有统兵灭寇，一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收服鹏部的平民，以绝后患；二是因为叛军大多躲在山林，为西蒙这不毛之地而劳民费力的大举兴兵，完全是得不偿失。
好在犬戎大君并不知晓西蒙藏有铁矿的秘密，被她如此轻松的将其讨做了封地。
只要她能在此地稳固好局面，便可使用这片铁矿武装起一支强军，此后下可镇守西蒙割地称王，上可奔袭王都逐鹿青州，只要谋略得当，北方之地，将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凰主，我们到了。”历经半个月的奔波，凰绮舞乘坐的马车终于驶进了驻扎在郡城外的军营。
“吹号角，让所有将士在校场集合。”车帘随即被一只素手掀起，凰绮舞步下马车，凤眸遥遥一扫，眉心不由自主的轻轻拢起。
正如她所预料那般，这支军队营帐破旧，纪律涣散，甚至就连象征着军魂的军旗都染着一层污秽。
等到一炷香过后，驻守郡城的士兵方才堪堪聚齐。本应有三万编制的军队实际只有七千人，其中还有一千老人，一千幼童。持有兵刃者不到一千人，其他人大多拿的是木杆和镰刀，根本毫无战斗力可言。
“谁是这支军队的首领？”凰绮舞裹上狐皮大氅，快步走到了军队的前方，刺出的眸光如闪电般锋锐，眉宇微蹙，声音威严。
“是我”校场上默了片刻后，一位身披轻凯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对着凰绮舞弯腰行了个军礼，低头问道，“不知王妃殿下有何吩咐？”
“我的夫君予我特权，让我代他巡视封地，整顿军队。所以，从今日起，我就是这支军队的首领，违抗军令者，按军法处置！”看着面前男子眼中的惊讶，凰绮舞勾了勾唇角，继续说道，“凡是不符合正常标准的士兵，立刻遣银送走，符合标准的士兵如果不愿从军，也可以离开军营。但我可以保证，留下的人一定会比离开的人待遇要好。明日，在我吹响号角之后会有早餐供应，一刻钟未到者一律无权吃饭。好了，解散。”
说罢她冲着乌月霜轻轻点了下头，示意让她带领一队近卫将白银分发出去，然后独自一人又回到了马车。
虽然和其他国家相比，犬戎的女子地位的确很高，但是士兵也绝不可能轻易接受她这个空降来的首领。而她所想要率领的军队，则必须令行禁止，有着绝对的忠诚。
西蒙这地域本就贫瘠，再加上犬戎大君对各王子的堤防之心，她最多只能撑起十万的军队编制。所以，打造精兵是她唯一的选择。
当年天玑国的龙魂军在全盛之时，也不过仅有三十万人，但却能震慑的关外百万敌军不敢妄动。
凡是离开的士兵，都是对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的人，与其把他们留下来干扰军纪，倒不如现在就割除毒瘤，消除祸根。
更何况，西蒙之地有着数十万的流民，只要她能开出足够优渥的条件，兵源的问题根本就无需担心。
二
“天轻云到郡府了吗？”半晌过后，乌月霜掀开车帘走了进来，凰绮舞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书本，低声问道。
乌月霜点了点头，静静的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目光在凰绮舞略显枯黄的发梢上停留了一瞬。
“凰主。”她顿了顿，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着牙说道，“其实我可以帮您训练好这支军队的，您现在就可以……”
“好了，宰相。”凰绮舞蹙起眉宇，打断了她的请求，声音中也染上了一抹不悦，“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至少还可以再撑上五个月。”
听到她拒绝的话语，乌月霜默默的垂下了头，清澈的眸子里晕开了一抹黯然。
西蒙郡城的这支军队是她们手中的第一支正规军，重要性不同凡响，自然要被凰绮舞牢牢的掌控在手心，但是，难道她连自己都不能予以十分的信任吗？
“莫要多想。”凰绮舞抬眸望了望乌月霜，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叹息着张开了口，“这些军官之所以把统兵权交给我，那是因为他们忌惮我王妃的身份，如果我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时间一久，军心定会产生变动。”
西蒙此时最大的势力是以鹏部为首的数十股草寇，当地的官员为求自保，必然会和他们相互勾结。
也就是说，她们所要对战的对象，不仅有匪，也有犬戎的官员。
所以她先让天轻云带一队人马暂居于郡守府，震慑住西蒙的郡守，使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她则会以王妃的身份逐步收揽兵权，重建军队，阻挡住鹏部的叛军。
虽然现在握在她手中的力量和盘踞此地三年的势力相比，几乎是微不足道，但是她却有着在最后取胜的把握，因为她一直都等待一个时机，只要那个时机一到，两方的形势便会产生彻底的逆转。
她，有着足够的耐心。
第二日，天幕初晓，凰绮舞立身于军队之前，凤眸遥遥扫过眼前每一个士兵。
“总共有一千人留下，很好，比我想象的人数要多。”她清冽的嗓音来着隐约的蛊惑，在空中清晰的响起，“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必将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庆幸。”
说罢，她伸手在空中一挥，一队近卫提着十几个木桶走到了将士的面前。
“现在，按次序取饭，违反军纪者一律遣送出列。”
在凰绮舞命令下达之后，原本颓废的士兵瞬间自觉排好了队列，没有一人再敢多言。
这些士兵之所以会留下来，就是因为相信以她王妃之尊，会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而今日的早餐有菜有肉，在西蒙这贫瘠之地，几乎堪比小贵族的待遇。以如此厚利相待，这些出身贫寒的士卒怎会不甘心卖命。
但是这还不够，因利益而聚集到一起的士兵终归是不堪一击，她的军队，要有以一敌十之勇，矢志不渝之忠，百折不挠之魂！
“众将士听令，放下手中食物，立刻集合，违者按军法处置。”半晌后，又是一声怒斥从凰绮舞的口中吐出，沉重如惊雷乍惊，迫使分食早餐的人都站起了身。
“你们的早餐时间整整花费了一刻钟。”凰绮舞面色淡然的叙述出了这个事实，但是任谁都能轻易听出隐藏在她平静的嗓音下的怒意，“如果这是在战场，你们早就被敌军杀死了无数次！”
“作为我的属下，在我给予你们优渥待遇的同时，你们也必须用能力证明自己能够匹配得上我的特殊对待。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将经受最严苛的训练。如若有人中途退出……”凰绮舞突然停顿了一下，合上又再次睁开的双眸中刹那迸发出一股慑人的寒意，从薄唇中吐出的七个字沉重而清晰：“——我必将定斩无赦！”
随着那话音的落下，站在她身后的三百侍卫同时抽刃，雪白的刀光笼罩天空，无声的震慑住了三千郡兵。
随后出鞘的是握在她掌心的神剑“碧落秋霜”，剑光似雷电横空，绵延十丈，墙角三寸粗细的木桩，应声而折！
“善于攀岩爬树者上前三步！”
“精于武术搏斗者上前两步！“
“通于奇门技巧者上前一步！”
“西蒙郡守兵，重新列阵！”
在众人愕然之际，一道又一道的命令已经从凰绮舞的口中喝出，潜藏在其中的肃穆让人情不自禁的服从。那是传承自远古的凤凰之魂所散发的威压，夹杂着惊天之势，号令苍生。
“即刻起，你们将被编为“风”、“雷”、“火”、“山”四组，一天后按能力自发选出组长。只要是表现出足够实力的人，我都会赐予等价的待遇。”她转眸扫过的目光沉重而坚定，削瘦的身影立于旭日之下，纵然漫天朝霞也掩不住眉宇间的绮丽，像是神皇临世，一字一诺。
唯有赏罚分明、因材施教训练出的军队，才可做到：散则能各施所长，聚则能风行雷厉。
“月护卫，一会儿把训练内容告诉他们，我要在一个月之内看到成效。”凰绮舞低声又吩咐了一句，侧过头看了看乌月霜，得到她的回应后才轻弯起唇角，转身回到了马车。
一个月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倾尽神凰地宫之力，打造出一支精兵绝不是难事。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一千人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魔鬼训练”。
除了每个人都要接受的格斗和队列的训练之外，乌月霜还给每个组都安排不同的扩展训练。
善于攀岩爬树的“风”字组的被训练是他们的隐蔽偷袭能力，精于武术搏斗的“雷”字组被训练的是他们的突击攻坚能力，通于奇门技巧的“火”字组被训练的是他们的辅助支援能力，至于人数最多的“山”字组，则被作为全军的基石，被训练如何配合其他三组更好的对敌人进行攻击。
在白天的训练过后，晚上这些人还要参加“政治培训”。凰绮舞要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将“纪律”和“荣誉”这两个词深深的刻在他们的心中。
她要让这支军队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而只有保家卫国的军人，才当得上“战士”这个荣誉的字眼。”
在良好的待遇和军人荣誉的鞭策之下，这些将士对于“魔鬼训练”鲜有怨言，凰绮舞还特地命人在他们的食物中添加了强健身体的药物，来确保这支军队能拥有杰出的战斗力。
除此之外，她还会在每天晚上接受全军将士的挑战，并在与军事相关的每一个领域将这些战士全都击败，以此来确定自己在军中独一无二的权威。
她要让他们知道：她有资格做他们的统帅，也有能力率领他们闯出一片光辉的未来！
在训练的最后一个星期，凰绮舞更是力排众议，直接带着全军奔入大山丛林，进行了野外生存训练。在她身先士卒的榜样作用下，仅用了五天，这支军队就被锤炼出了野外快速行军能力。
她的声望，也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三
宣明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正午
——训练结束后的第一天，离历史记载中的“西蒙流血夜”爆发还剩六个时辰，凰绮舞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
在距郡府十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未来的九州女皇和名垂千古的贤相乌月霜进行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密谈。
“我们的人都已经安插在了副手，随时可以接替官位。”日光下，乌月霜微微低垂的眸中涌现过一抹激动，她轻抿着樱唇，向着面前的人低声禀告，“只是您近来的表现和韩武王府嫡长女的风评有所不符，那些暗卫似乎似乎已经对您的身份起疑，这会不会影响计划的进行？”
“只要我还是王府的大小姐，他们就不会背叛我。”凰绮舞抬眸望了乌月霜一眼，镇定的目光抚平了她眼中的担忧，不急不缓的启唇继续说道，“我到时自有办法说服他们，只是我们的势力还需要加强，借力打力得来的胜利终归是镜花水月，毫无根基可言。”
“谨遵凰主之令。”乌月霜屈膝半跪于地，默默的把这句警示记在了心里。
凰绮舞浅笑着看着乌月霜认真的样子，弯腰将她虚扶起身，忍不住又提醒道，“物资是否都已备齐？”
“数日前我打着赈济灾民的旗号，用地宫中的财物又购进了一批粮草，其他物资也夹杂在车队中一并送了过来，已经足够支持这场战争。”
得到了想要的回禀，凰绮舞满意的点了点头，收回了关切的目光。她等待了整整一个月的时机，此刻终于到来。
当日夜晚，凰绮舞在营帐中召集了睚眦琅邪佩所能调动的所有暗卫。
“我把你们叫出来，是有任务要交给你们。”她抬眸环视四周，开门见山的直接道出了原因，“我需要你们去暗杀西蒙所有的官员和地主。”
“小姐。”领头的暗卫惊愕的直视着她的目光，咬了咬牙，略带不豫的回复道，“我们的任务只是保护您的安全，这次暗杀一旦被人发现，恐怕会对家族产生影响。”
凰绮舞闻言冷笑一声，锋锐的眸光在那个那个暗卫身上一扫而过，继而沉声解释道，“韩武王府现在看似风光无限，但事实上却是功高震主，若不是父王和哥哥还掌控着边疆的十五万大军，恐怕我们早就被胤皇灭门抄家。我身为韩武王府的嫡长女，如果能支持天轻云夺得王位，就会成为家族的助力。你不愿助我，是否是已经心生反意，不再忠于我韩武王府？”
她静静看着眼前暗卫震惊与羞怒，顿了一刻，缓缓抬起了握着睚眦琅邪佩的素手，转而放缓了语调，“现在暗卫调集令在此，韩武王府嫡女齐舞，能否请求诸位，为家族荣耀而战！”
说罢她微微倾身，绷紧的身子如张开的弓弦，清亮的眸中写满了坚定。
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动之以情，驭下之术，早已被凰绮舞玩弄的得心应手。
伴着她的话语，大帐中刹那陷入一片寂静，仿佛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半晌后，整齐划一的回应终是如她所想的那般响起：
“属下领命！”
宣明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亥时。
夜色凄凉，天幕低垂。
由于犬戎四王子欲练兵讨寇，西蒙郡城的各部官员和巨贾乡绅在同一时刻遭受“匪寇”刺杀，皆是满门灭族。
暂居于郡守府中的四王子天轻云亦是身受重伤，王妃齐舞在惊怒之下连忙赶至郡府，次日清晨乃出，双眸含泪，下“征兵剿匪檄文”：
“西蒙匪寇，横行无忌，犯刺杀官员之罪，理当处斩。本妃代郡王征兵，在位士卒，若杀匪寇一人，赐草场百亩，三年免税。”
一旨落下，天下惊动。
对于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使有人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也普遍的保持了沉默。西蒙的官员早就已经失尽了民心，没有人愿意为他们而得罪出身煊赫的郡王妃。更何况，凰绮舞在收回官员和地主所占有的土地之后，第一时间就将它们拿出来充作了将士们的奖赏，在此时多言，无异于挑战西蒙民心。
宿命的战火，终于在西蒙之地熊熊燃起，身为郡王妃的凰绮舞，也在重生之后，第一次走向了属于她的舞台。
宣明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正午。
西蒙之南，山林之侧，凰绮舞凝望着自百里外奔袭而至的郡兵，凤眸如星火闪耀，一字一顿的沉声低语：
“诸位皆为西蒙之兵，身受匪乱之苦。数年来，官府办事不力，使匪寇辱我民众，掠我钱财。今日唯有一战，才可还青天白日于西蒙，以安我千万生者之心，慰我千万死者之灵。”
她立身于千军之前，杀气漫卷，声声染血：
“如有不愿从战者，皆可离营。余下坚守不悔之人，皆为我西蒙英豪。为将者齐舞，此战唯有尽心竭力，不敢——负之！”
余声铮铮，经久不散。
不敢伤英雄之心，不敢负英雄之志。
短短四个字，便可击穿王权，捧出真心，唤醒将士血性，再聚不败军魂！
等到喝问之音平息，凰绮舞环顾四周，眸中无一人退后半步。
片刻的缄默之后，一声整齐划一的“战”字势若奔雷，扶摇而起，刺破九重云霄。
宣明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夜。
西蒙郡守军横跨山林，势拔三寨，重创匪首鹏部叛军，凯旋而归。
翌日，西蒙庶民闻此捷报，云集而响应，西蒙之军，三日之内扩至三万。
剿匪之事，已然大势已成。
四
“西蒙郡守兵如今已成气候，把他们打散编入新军，予以将位，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训练方式，立刻给我训练出新的军队。”
西蒙郡城之中，凰绮舞低头望着眼前的地图，向着身边的乌月霜飞快的下达了命令，“现在先让他们暂时避开鹏部的叛军主力，以练兵为主，顺便消灭遭遇的小股敌军，在第二批物资还没有到的情况下，争取以战养战。”
“至于当年的统军之法……”凰绮舞抿了抿唇，抬头看了一眼乌月霜，扬眉笑着问道，“你还需要我再强调一遍吗？记得要把每支军队都编好序号，统计好他们的战果，定时公布出来，由此分出等级，只有通过有效的竞争才能产生集体的进步。匹配军功的奖赏也要准时给予，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必须牢牢把握住军心，才能打造出足够忠诚的军队。”
“谨遵凰主之令。”乌月霜领命后径直走出了营帐，一个月前就被调来的人员随即迅速填补上了空缺的官位，守护西蒙的力量已经被她有效的整合到了一起，往日里处于劣势的局面，一夕扭转。
与郡城有条不紊的布局相比，此时藏匿在南部山林的鹏部叛军则陷入了一片混乱。
“你说他们只用了一千人就攻下了三座山寨？”鹏部叛军首领鹏九霄垂眸凝视着坐在下首的数十位将领，冷笑着寒声问道。
“是。”静默了半晌后，一名老将率先张开了口，他起身惭愧的屈膝跪倒在了地上，苦笑着回禀道，“一夜之间，三寨尽毁。敌人行踪诡秘，手段叵测，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早在四个月之前，凰绮舞重生后的第一时刻，西蒙鹏部的几处山寨内便被她安插好了内应。
经过一个月的特殊训练，郡守军已经可以做到行动上的迅捷隐秘，再加上暗中有人接应，第一座山寨很快就被夺下。
然后他们点燃了山寨内求援的烟火，设下陷阱伏击赶来救援的两支敌军，又在敌军主力来临之前果断撤退，一进一退之间，战果自是斐然。
只可惜经历了这次偷袭，敌寇必会加强防守，以后很难再找到机会重施故技了。
“吾等藏锋三年，只待今朝亮剑。”看着殿中众人的窘态，鹏九霄低叹一声，起身走下王座，眸中的光辉骤然闪现，“我部经过这些年的韬光养晦，现在手下将士已逾十万，今日被西蒙郡王天轻云挑衅至此，又岂能有退缩不战之理。天部虽强，但大半兵力都部署在与大胤接壤的边疆，我部一旦起兵，必能割据西蒙，占地称王。届时只需和胤皇结为同盟，两方夹击之下，犬戎王庭势必易主，鹏部的荣光也将再现于青州。”
说罢，他翻手亮出一枚灿金色令牌，令牌上绘有金翅鹏鸟，展翼似要凌空而起。
“传吾之令，集结西蒙各地匪首，先取郡城，再攻圣央。”随着鹏九霄一语落地，为期两年的西蒙保卫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宣明十六年四月三十日，西蒙匪军集结，直奔由王妃镇守的郡城而去。各地新军在将领的带领下对其围追堵截，奉行“只骚扰，绝不正面对战”的原则，严重减缓了他们的行军速度。
“通知各军将领，不必理会官军的挑衅，只要我们拿下郡城，以对方首领为人质，这场战斗便会不战而胜。”鹏九霄坐镇后方，总揽全局，在他的指挥下，一支支军队急速的向着郡城推进。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封锁城池，妄图出城者，一律以通敌之罪判处。守城士兵立刻带领百姓挖掘好出城地道，泄密者，斩！。”凰绮舞望着眼前的地图，抬手描画出敌军的行军路线，唇角随即勾起了一缕戏谑的笑意，“既然鹏九霄想要郡城，那我便把郡城给他，只是一旦入城，那就再别想出去了！”
宣明十六年五月七日，率先赶至的三万匪军兵临郡城，西蒙郡守出城投降。因被官军屡次截获粮草，饥肠辘辘的匪军直入城池。片刻后，城门骤关，城中浓烟大起，待烟雾散尽，匪军皆倒地不起，万民观之，以为神迹。
为了这次战斗，凰绮舞几乎将神凰地宫中所有的迷烟都调集到了郡城。幸好这日没有大风，才得以迷倒了这三万军队。
由于城中的百姓大多都躲在地道之中，所以敌军入城后造成的损失也被降低到了最小。
“把士兵都关押到一起，喂以迷药，将领封住武功，另行安置。同时要注意控制民心，小心百姓暴动。”
郡守府中，凰绮舞先派人将躲在地道中的百姓有秩序的引出，再将地道出口封住，下令把昏迷的士兵全部关押在了其中。
倾全城之力而打造的地道，不但可以用于逃生避难，同时也是插翅难逃的地牢。只要她以这三万降兵相逼，鹏九霄绝不可能再敢妄图攻打郡城。
宣明十六年五月八日，凰绮舞带三千骑兵离城而出，下战书昭告西蒙：
“本妃欲直取鹏部叛军总寨，尔等匪寇，可敢前来一战！”
鹏部五万兵马闻信连设七道封锁，三日后，凰绮舞浴血杀出重围，斩敌五千，自损两千。
“齐舞手下的官军也开始向着她的方位集结，一旦他们聚集到一起，就会对我军形成包围之势，在此之前，务必要将她拿下。”
在鹏九霄军令下达的同时，一个月前由乌月霜调遣来的车队也终于驶进了西蒙。
宣明十六年五月十二日，鹏部叛军合兵于西蒙南部，将凰绮舞的一千残军逼入峡谷。半晌后，峡谷两端倏然地动山摇，无数巨石陨落。鹏部近五万兵马，由此陷入困境。
埋在山谷两侧的数万斤火药一同点燃，引动山崩封住峡谷，再加上有赶至的官军进行看守，这支军队已经是笼中之鸟。
由于千年前一场未知的浩劫，九州的文明几近凋零。这是火药在战场上的第一次大规模重现，战争的模式也将由此跨入到新的时代。
依靠着神凰地宫多年的积累，在宣战后的半月之内，鹏部叛军的主力就已被凰绮舞全灭。
此时的她站在峡谷之上，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低下头望了眼脚下训练有素的军队，唇角轻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一缕轻叹从唇缝中溢出：“真是可惜了。”
站在凰绮舞的身后的乌月霜听到这声叹息，默默的垂下了眼睑。
她自然能够听懂凰绮舞话中的含义：“西蒙的军队再强，也绝不可能作为她的主力。”
如果凰绮舞选择用犬戎的军队征服九州，那么就意味着野蛮对于文明的入侵，这无疑于她们“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是相悖的。所以，她只能先放下此地的势力，等到搏出另一条出路之后再以西蒙为强援，如此才能有望实现理想。
也正是因为她永远都拥有这份广阔的胸襟，所以才能使无数人杰甘心向她效力，被她倾倒。
五
“只身一人深入敌营，你不觉得自己过于猖狂了吗？”在南部之战结束的第二天清晨，坐在帐内的鹏九霄垂眸凝视着他面前的人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喝问道。
“我来劝你归降。”不宣而至的凰绮舞扬眉笑了笑，选好座位后敛衣坐了下来，不急不缓的冲着他说道。她的语气平淡的听不出一丝波澜，像是在与友人畅谈风月那般自如，“不要说什么宁死不降的鬼话，活着，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个有欲望的人，不会想死的。”
鹏九霄闻言缄默了一瞬，心口似乎被人用力打了一拳，所有的怒气都砰然消散。他顿了顿，咬唇苦笑了一声，“那你能给我什么？”
“从龙之功如何？”凰绮舞抬眸望入他的眼底，瞳中是满是坚定和凝重，看不出有一丝作伪，“如果鹏部能够辅佐天轻云登上王位，那么殿下现在所求的一切都会轻易实现。”
“我有选择的余地么。”鹏九霄愣了片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我手下的兵马都成了你的俘虏，我这个光杆司令自然也要听从你的号令了。”
“只是……”他兀然握紧了拳，墨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我的兄弟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们都已服下了毒药，必须要做够两年苦力，才可以解毒释放。”说罢，凰绮舞扫了一眼鹏九霄隐忍的神色，微笑着垂眸继续说道，“既然当初做下了错事，就要有赎罪的准备，倘若我没有一点惩戒，又该如何去安这万千百姓之心！况且他们只是平时的生活苦了一些，不但不会受到别的什么侮辱，还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刀口舔血。如此处置他们，鹏将军，你可是不服吗？”
“我并无不服。”鹏九霄敛眸避开了凰绮舞冷冽霸道的眼神，瞳中却不由自主的涌起了一抹阴郁。
似是看出了鹏九霄的不悦，凰绮舞微勾起唇角，索性正色问道，“鹏将军，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战败吗？”
鹏九霄闻言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后苦笑出声，“那还不是因为你手中掌握着神秘的兵器，可以引发山崩地裂。”
“你错了。”凰绮舞干脆直接的否认了这个说法，坦然相告道，“那是因为你失去了‘势’。
谋士，下者谋之以计，中者谋之以心，上者谋之以势。鹏部军队在西蒙戮杀平民，抢夺钱粮，早就惹得天怒人怨。而我却占据着西蒙民众的大势，因此只需要一场能振奋人心的大胜，便可以让西蒙的百姓看到未来的希望。所以我的招兵令一发，便能够轻易的聚集起数万大军。你的军队再强，也绝不可能和西蒙所有的百姓相抗，如果殿下再这般忽略民心的重要性，恐怕日后也只会是不断的重蹈覆辙。”
鹏九霄默默思忖着凰绮舞的这番话，发觉他的将士被勒令劳作竟也并非是一件坏事，至少他们还有机会改过自新，重新为他赢得西蒙的民心。想至此处，他在心中不由的暗叹了口气，他真的难以想象韩武王府到底会有怎样的底蕴，才能培养出如此大气聪慧的少女。
“你现在手中应该还有两万将士，在西蒙山林的深处有一处铁矿，届时将军自可以开凿出来的铁矿来换取粮草，来供养手下的兵士。”凰绮舞将鹏九霄眸中的释怀和敬佩收入眼底，伸手递给了他一张地图，再次出言警告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想必殿下心中自有定数。吾等大业成就之日，鹏部必将重现往日辉煌。”
“这样大张旗鼓的招安，王妃就不怕大君忌惮。”鹏九霄接过地图，默了一刻，忍不住将心中的话问出了口。
“谁说我来招安了。”凰绮舞微勾起唇角，肃然反驳回了他的问话，“此刻的犬戎王妃可还在前线指挥大军呢，今日和鹏将军缔约的只是韩武王府的嫡女齐舞，况且，匪寇和官军的这场战争，怎么也需要打上两年吧。”
以战事为借口，她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招收军队，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把西蒙打造成自己的地盘。
君临犬戎之时，指日可待矣。
“王妃，请你解答我最后的一个疑问。”当凰绮舞走出大堂的时候，鹏九霄突然喊住了她，犹豫着启唇问道，“如果我今天没有接受你的要求，而是选择强行把你拘禁，你又会做什么打算？”
“将军。”凰绮舞闻言笑了笑，向着厅外遥遥一指，“你认为我会将自己陷入险境吗，不如你现在试试还能不能喊来自己的护卫？”
以乌月霜的武功，消无声息的收拾掉几个暗卫也只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
听到凰绮舞的解释，一层冷汗无声的漫上了鹏九霄的脊背，他眼前的少女虽然年纪尚小，但所作所为无一不令众人钦佩。在最初，他也只是以为这少女背后有高人指点，但至此刻才突然明悟，所有的一切，想必都是由她一人独自谋划而出。
如此的人杰，怎能不让人全心敬服？
“臣必将誓死效忠于王妃，如违此誓，天诛地灭。”只不过微微犹豫了一瞬，他便毅然做出了影响一生的重大决定。
看着屈膝跪在地上的鹏九霄，凰绮舞稍稍扬起了眉梢，弯腰将他搀扶起身，“既然将军以真心向我，那齐舞也必会以真心回报，西蒙事务，以后还要多多倚仗将军了。”
从鹏九霄的眼中可以看出，这位将军已经是全心全意的投诚，日后自然可以委以重用。
西蒙的局势，自今日之后，已然大定。
六
宣明十六年五月十四日，在前线指挥的王妃齐舞突然晕厥，根据医师诊治，郡王妃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知晓此事之后，王妃毅然卸下政务，闭门养胎，欲弹劾王妃牝鸡司晨之人，由此只得作罢。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周逝去。
大胤北疆的神凰地宫再次打破了悠久的寂静，本应在郡守府安心养胎的王妃齐舞此刻正立身于大殿之中，一手扶着高台上的玉棺，一手掩唇挡住了脱口而出的一声轻咳。
“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我的神魂了。”凰绮舞回眸看了一眼身边的乌月霜，放下又握紧了染着血迹的右手，转而沉声吩咐道，“准备开始举行仪式吧。”
“是。”乌月霜躬身领命，转身退下了高台，默默开启了静置千年的机关。
殿外的星海流银之河随之猛然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大殿中升腾起夺目的光辉，巨大的六芒星阵在九重石阶上浮现而出，与天外的群星遥相呼应。
“神凰亘古之天魂所在，于今日铸我鸿愿。”凰绮舞垂眸低叹了一声，抬手推开了面前的棺盖。
伴着棺木的再次开启，棺中红衣墨发的女子转瞬间化成了灰烬，摆放在四角的四颗夜明珠光芒大放，与飞舞的烟尘凝成了展翼的凤凰虚影。
“魂兮，归来！”凰绮舞仰天长啸出声，应和着清越的凤鸣划破九霄，神凰虚影在空中盘旋九周之后，兀然没入进了她的眉心。
一抹赤金色的火焰纹路在她的额头逐渐成形，披散在身后的墨发同时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生长，随着清晰的骨裂声接连响起，不过一瞬间，她的身材便生生拔高了四寸。
以前世凰族神力倒灌，淬炼今世之身，融两世之魂。唯有如此，才能让这副孱弱的身子承受住她磅礴的灵魂之力。
之前她必须要借助韩武王府嫡女的身份掌控犬戎的局势，外貌身高断然不能出现变化，所以才险些耽误了融合的时机。
极致的痛苦转瞬间便席卷了凰绮舞的全身，像是有人在用刀刃一寸一寸在切割她的血肉骨骼，一声闷哼在她紧闭的双唇中溢出，稍稍颤抖了两下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屈膝跪倒在地板上，微微蜷缩起了身子。
站在台下的乌月霜看着她的君上隐忍无力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担忧，她咬了咬牙，用力握住了攥出血痕的素手，抬腿跑上了石阶。
“莫要……过来”凰绮舞瞥了眼乌月霜的身影，轻轻别过了苍白的脸颊，怒声呵斥道。
身为君王，她怎么可以容忍属下看见自己无能的样子！
乌月霜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跪倒在地上，伸出手把凰绮舞搂到了怀里，支撑住了她颤抖的身子。
“孤王……无事”许久之后，一声微弱的低吟从凰绮舞的唇齿间吐出，她曲臂推开了乌月霜，慢慢的倚着玉棺坐了下来。
由于凰族神力的淬炼，她现在的身子已经发育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原先的衣服也因此被撑裂了大半，裸露出了美玉般晶莹的肌肤。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则紧紧的贴合在她的身上，勾勒出胸前的丰盈，再加上绞在一起的两条长腿，此刻的凰绮舞清丽如美人出水，竟一时让乌月霜看失了神。
“宰相，你逾越了！”察觉到身前之人炙热的目光，凰绮舞的脸颊刹那漫延开一抹绯红，拧眉厉声呵斥道。
“是。”乌月霜心中猛然一惊，连忙垂下头，解开外袍披到了凰绮舞的身上。直到她退下了高台站直了身子，那飞快的心跳才稍稍平息了下来。
与此同时，夜空中的破军之星光辉突绽，直冲紫薇，遮掩了半边天际。
大商的一处山林中，一位老者兀然走出，仰望天空，一声轻叹随即凭风而散：“破军冲霄，帝星移位，新的天命帝皇，再度诞生。”
所谓天命帝皇，紫微命格，生而为皇，可得龙脉之力，不管是征战沙场还是高居庙堂，都会有天时地利的相助。
在这番天地变动之后，那些隐藏在千年前的真相也终于开始浮出水面，缓缓掀开了它们峥嵘而又诡秘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