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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6 章

河边三五成群的姑娘,或者一对对的情人携手放着求姻缘的荷灯,李静却没有心情欣赏,只是心急的喊着摩西的名字。

被人踩了李静也不在意,只是逆着人群踮脚喊着摩西,心里想着“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又责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坚持牵着它的手,明知道它的相貌,在街上会遇到危险的”。

这样一边喊着,一边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的逆流而上,李静一不留神,被一个粗鲁的少年挥拳打在了腹部,一阵疼痛,让她不得不在人群中俯下身来。

虽然不至于像二十一世纪朝圣或者朝拜那样人流汹涌,李静这样一直蹲着,还是有可能被他人踩成肉饼的。

这个时候,李静闪过一个念头“跟岳阳楼一样,这一次,我也要以这种方式毙命了吗?不知道有没有幸运转回原来的时代?”

已经放弃挣扎的李静,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陌生的带着一丝嘶哑喘息的男中音,李静觑眉抬头,看到了一张从担忧中释然的脸,和一只伸过来的,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大手。

李静下意识的伸出了手,被来人牵着站起身,然后,被对方半拖半抱的扶着出了人群。

坐在不知道是那户人家后门的石墩上,李静对身边的人道:“谢……谢……你,朱公子。”

气息不匀的朱说坐在另一个石墩上,手指拽着衣袖拭着汗道:“举手之劳而已。现在正是人流最热闹的时辰,我们现在所处的,又是最吸引人的河边。你先在这歇会儿,等会儿人少些了,我送你去看大夫。”

朱说对李静的称呼,改成了“你”,对他自己的称呼,也改成了“我”。

不过,这一变化,李静显然没有注意到。

待气息喘匀之后,她抓住朱说的手道:“你看到摩西了吗?”怕朱说不明白他说得是谁,李静又快速补了一句道:“就是今日跟我们一起坐在马车上的那个金发……呃,金发少年。”

朱说想抽出被李静握着的手,可是,身体虚弱的李静,手上的力气却仍然很大。他抽不出来,只得撇过眼神看向人流道:“刚才我们还在一起,那位莫公子跟节度使家的魏公子一起,两人都在找你。我们约好了,不管找不找得到人,一个时辰之后,在对岸的那颗大柳树下的茶摊会面。不过,你这样,还是先去看大夫比较好。”

朱说说着,又瞥了眼李静握着他的手。

听到摩西跟魏纪在一起,李静松了口气,松开朱说的手微笑着道:“我没事,只是刚才被人撞了一下而已。既然摩西没事的话,我们也不用着急挤人流了。

难得逛逛灯会,朱公子再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够邂逅哪家待字闺中的温柔漂亮的小姐呢。”

朱说看了李静一眼,又把眼神瞟向人群道:“实不相瞒,在下家中尚有寡母待奉养。在考取功名,自立门户,有能力奉养母亲之前,在下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儿女情长。”

没有料到朱说对她的玩笑认真,而且,似乎还引出了他自己的郁结心事,李静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道:“那个,不好意思呀,我就随便一说。其实我也觉得,一见钟情什么的,不怎么靠谱。嘶……”

李静说着,下\身一阵抽痛,让她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呼。

朱说想要上前扶李静一把,只是,手伸到半空,终究又缩了回去,别开眼道:“不舒服,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呢?七夕花灯节年年都会有。”

李静专注于自己的疼痛,没有注意到朱说刚才的挣扎和表情变化,只是随着他的问题下意识地回道:“本来跟他们约好了的,不想因为我的原因让他们扫兴。当然,其实也是找不到台阶下,我本来以为朱公子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想来花灯会这种场合的。”

李静说这话,没再发出嘶嘶的声音,只是,说完之后,就咬住了下唇,眉心的那朵红莲,因为汗渍,在忽明忽暗的灯火的衬托下,娇艳欲滴。

朱说别开眼道:“抱歉,能在府上借宿,在下已经感激不尽。本是不想因为在下的原因,让你和……和同伴扫兴。却没想到……”

听了朱说的话,李静失笑道:“果然,还是让朱公子为难了。兴伯他们以前住在城里,家里人也多,偶尔也能偷闲到街上逛逛,可是,随我搬到山上之后,就没了那个好运。所以,难得有一人路过,他就格外的热情。要说抱歉,也该是我才是。”

朱说看着河中漂流的一盏忽明忽灭,颠簸沉浮的荷灯道:“为什么搬到山上?”

这话,作为只是第一天见面,连初识都算不上的人,问出来,显得过分突兀和失礼了。可是,不知道是那盏命运不定的荷灯太让人挂心,还是朱说今天过分放松了,他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问了出来。

李静怔了片刻,看了眼映在朱说眼中的灯火,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朱公子有闲心听个无聊的故事吗?”

朱说转身看向李静,在她故作漫不经心的神色间,看到了一双潋滟微波的水眸。

别开眼,朱说被灯火晕染了颜色的脸上薄唇轻启道:“在下洗耳恭听。”

李静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在后面的灰墙上,伸开腿道:“这事要从至道三年说起,话说当年的巳月辛卯这一天,宋州城李家府上夫人生产…………”

李静用坊间说话人的语气讲出来,尽量用了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有自以为的那点儿小幽默。十几年的经历遭际,不出小半个时辰,她就捡着重点讲完了,包括她自幼长在秦家,包括她被接回李家之后束发礼上李家长辈对她的评价,包括她与魏谌的相识,包括李让对她的格外执着与后来的被迫食言,包括她瞒着家人出海,包括她回来之后在家闭门学习,包括新年扫墓,包括捡了摩西的事,包括初二当晚她家大嫂的那一个耳光,包括李静挣扎之后最终决定让她搬出李家大宅。

当然,李静终究没有说出来,除了那个佛祖本生的身份,她还是一个扮作男妆的女子。除此之外,那些甚至连自己独处时都必须压抑的心绪,她都说了出来。

李静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跟谁都没有说过的话,她怎么就轻易跟一个陌生人说了出来,包括她平静接受的语气下内心的委屈,包括她的自嘲,包括她对李让在她与母亲之间把天平倾向她母亲时她内心的那种嫉妒情绪。

说完之后,李静擦了擦眼角抽了抽鼻涕道:“抱歉,让你听我发这么长时间的牢骚。”

朱说在李静说话时,一直看着河中的一盏荷灯,看着它被别的荷灯挤撞倾斜,慢慢的被水浸湿,看着它渐渐地沉入水中,看着它沉入水中之后仍然坚持着燃烧了刹那,看着它熄灭的刹那那一点儿的漆黑,看着它的位置迅速被一个绿袖女子手上放下的新的荷灯取代。

待李静说完,朱说依然看向那个位置,露出李静见到他以来第一个展颜的温柔笑容道:“你要是肯静下心来读读佛经的话,可能会发现,哪怕被家人惧怕排挤,作为佛陀转生,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李静想过朱说沉默,想过朱说不以为意的说她吃饱了撑的矫情,想过朱说拿儒家伦理孝悌劝慰她,甚至想过朱说因为她的叙述一颗温柔的少男心受到感染,不靠谱的但又很合眼下情境的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

李静在说着的过程中,想象过很多朱说的反应。

可是,朱说给出的实际反应,却与她的任何想象不符,他没有因为她的故作轻松实则难掩怨愤的语气而同情或者嘲笑她,他笑了,很温柔的微笑,不过,温柔的微笑没有看向她;他说让她静下心来去读读佛经,像是建议,又像指责,或者,可以理解为指点。

他跟她说,作为佛陀转生,是一件幸运的事。

不是像刺密谛那般的虔诚,不是像李太夫人那样的魔怔,不是像孙平那样的惧怕,不是像李家内院那些女人那般的嫌恶,他用了陈述而笃定的语气,却是真真的温柔与愉悦。

哪里来的愉悦?他又了解她什么?凭什么不负责任的断言,作为佛陀转生是幸运的?难道他没有听出来,她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吗?

李静额间燃起熊熊火焰,声音中带了冷冷的质问道:“你凭什么断言作为佛陀转生是件幸运的事?”

朱说抬起手,犹豫了片刻,终是指尖颤抖着往李静眉心那燃烧的火焰处用力点了一下道:“你是一个自我而善良的人,只是,过分自我了。即使无关信仰,佛经中也有很多荡涤人心的哲理。

与儒家经典越读越世俗相反;佛经,越往深处读,会让人越出尘清醒。如若不是那样,佛陀放弃皇位毅然踏上寻找天下人救赎的道路,玄奘大师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求取大乘佛经,所谓何来?

与世间的愚夫愚妇不同,你的话,只要静下心来,当能够看到佛经中的大智慧的。”

第一次,李静被人说得无言以对,不见得心服口服,但是,对方在她眉间的那一点,与刺密谛那决定了她命运的一点不同,好像给了她真正的解脱救赎。

眼前的人,瘦肖的面容甚至称不上清秀,刀刻一般的棱角让人能够看到他的坚毅和生活的拮据,但是,他的眼中,此刻,在灯火阑珊下,仿佛真的闪耀着超脱的智慧光环;可是,指尖的温度,又让李静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此人,绝对不会是出世的。

用力在自己眉心揉了揉,让那朵莲花的周围都晕染了嫣红,李静才色厉内荏地道:“说得好像是个出世的高僧似的,既然自己那么喜欢佛经,为什么不干脆出家得了?干嘛千里迢迢跑到书院去学习?”

李静脸上一层层的红晕晕染开来,带了病弱的白皙面庞,不出片刻,就染上诱人的绯色,甚至那一对小巧的没有打上耳洞的耳垂,也红得娇艳欲滴。

朱说有一瞬,看得痴了。

被李静挥手在眼前晃了晃,他才轻咳了两声别开眼道:“在下虽曾在寺庙借居数年,但终究是不能跳脱红尘羁绊的肉眼凡身。而且,比起佛家精神上普度众生的度世来,在下更想要在行动上为百姓请命。”

朱说虽然神色间未褪尽刚才看李静看得片刻痴迷的尴尬羞耻,但是,他几句话说下来,却仍然给人看到了他的坚持和决心。

李静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道:“你不知道什么是谦虚吗?即便你是真的有心兼济天下,那不也应该好好藏在心里的么?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子,比起我这样勉强识得句读的粗人来,不是应该更加内敛的吗?”

朱说的手没有经过太多思考的,在李静头上揉了揉,他笑得坦然而坚定地道:“一味的谦虚畏缩,只不过是一个清高自诩的庙堂文人罢了。古来哪一朝的贤相良臣,是那种以清高谦虚自诩的畏缩之人?”

当然,这种真挚而有些狂放的话,朱说也只是在此种情境下对李静说说而已。他虽仍不够成熟老练,但是,待人接物方面,已经能够把握合适的内敛尺度。

李静头被人揉了,都没有反应,反而两眼冒着星星看着朱说道:“这个,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士人的傲骨胸襟吗?那个,哪一天你要真的拜相封侯了,能给我签个名吗?”

前半句或许是欣赏,后半句,却真真是调侃了。不过,李静的调侃,却没有嘲讽。

按说,古代文人的那种傲然狂放、唯我独尊,一直是她不待见的,屈原、阮籍,其实,都只不过是政坛上的失败者而已。

可是,眼前,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身形瘦肖、手指骨节明显的青年说出来的话,她听来却丝毫没有反感。

跟李让的宅门府邸养出来的“君子如玉”不同,眼前的人,是真正知道民生疾苦的人,而他,看上去分明是出身贫寒的,竟然没有寒门文人的穷酸狭隘,神色之间,流露出来的,是满满的自信执着。

没有料到李静还有这样的反应,朱说怔在那里,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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