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熏一贯很尊重别人的隐私,不该说的就不说,不该问的也就不问是她一向的处事原则。可是这个李沐尔真的很奇怪,她每天洗澡都要等浴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再洗,常常是摸黑洗澡。一开始,夏熏只是以为她有精神上的强迫症或者洁癖,也就由她去了。可是李沐尔奇怪的行为还不止这一点。虽然现在是入秋了,可是刚开学的那阵儿还是秋老虎的天气,大家依旧穿得很清凉,她却裹着长袖。夏熏又以为她是怕被晒黑,可是李沐尔下半身却穿得跟她们一样清凉,热裤或者短裙。
总之,这个李沐尔就是这样一个怪人,让人摸不着头脑。
四
曲歌广场上早就是人山人海,除了顾清尧的铁杆粉丝们,还来了一大批围观凑热闹的观众,他们将这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台前早就排起了巨长的队伍,比节假日去方特排飞越极限的队伍还要长得多。满广场的粉红色气球,时不时传出气球爆破与女生尖叫的声音。有些排队的女生甚至拎着一捆书来,排得累了,就干脆坐在书上。明明是寒秋的天气,却拼出热火朝天的气势。
李沐尔也不甘示弱,她拉着一捆书艰难地排在长龙后面。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和油腻面包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李沐尔有些反胃,可是她的胃中空空如也,估计就算吐,也是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她不想将钱花在不是刀刃的地方,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买书,就是将钱花在刀刃上。买吃的,就是浪费钱。
下午两点的时候,顾清尧在保镖的护送下出现了。李沐尔的耳边立刻响起尖叫声,那种尖叫声,毫不夸张地说,可以立刻刺穿她的耳膜。
她拿出手机给夏熏发短信,一条接一条,像新闻联播中的现场记者一样,及时报道现场的情况。
“顾清尧出现了!
“他今天穿的休闲西装好帅,里面是白色的T-shirt,印的好像是一个骷髅,哎呀,我看不清。
“排队的乐趣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少,而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呀。
“快到我了,快到我了!”
而正在教室中上课的夏熏一条短信也没回她,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压根不想搭理李沐尔,李沐尔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觉得应该是后者。
李沐尔看着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只剩下四五个时,她的胸腔内就像揣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不注意,随时随地都会从她的口中蹦出来一样。
排在李沐尔后面的女生特别疯狂,因为她们已经能从近处看到顾清尧了。正在埋头签名的顾清尧依旧一副酷劲十足的样子,但是他很有礼貌,每签一本就会抬起头对面前的女生说谢谢,并且尽量满足女生对签名上的要求。
“清尧君,我今天生日,可以在这上面给我签一句‘生日快乐’吗?”面前的女生强压着兴奋,甜甜地问道。
“好,你叫什么?”顾清尧居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啊啊啊啊啊,清尧君笑了,他笑了,清尧君,今天我也过生日啊!”排在李沐尔身后的女生疯狂喊道。
“还有我,还有我。清尧君,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啊!”
李沐尔立刻石化了,她特别想回头捂住那些聒噪女生的嘴巴,并且送她们一句:“明明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
终于到了李沐尔,她将书全部摆上去,然后将心中那句重复了千百遍的话说出口:“我是—我是来帮朋友代签的。”
顾清尧没有抬头,而是依照惯例,在书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此刻的时间都是掐秒计算,李沐尔心跳的频率比他签名的速度还要快。
“嗯,那个,清尧,可以在这本上签下‘胆小鬼’三个字吗?”李沐尔憋了几秒钟,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没有夏熏在她旁边帮她壮胆,她自己原来也可以。
顾清尧突然抬起头,李沐尔离他很近,不过一米不到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瘦削的脸庞,深邃的双眸,以及眼眸里静止的一汪潭水,倒映着她的影子。
李沐尔觉得顾清尧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全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广播剧好好做,我会听的。”顾清尧唇角牵动的那根线条是一个完美的弧度,李沐尔艰难地咽下了口水,顾清尧是对她笑了吗?
身后的几个女生再也忍不住了,她们蜂拥而上,将自己的书摆在台子上,然后整个人几乎要趴上去。她们几个疯狂的举动也带动了后面几个粉丝的热情,于是,不远处的保安过来都维持不了秩序了。
李沐尔死死盯着顾清尧眼底的那一汪清水,她已经顾不及身后疯狂的女生将她推推搡搡。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李沐尔只觉得臂膀上突然一片清凉,她低头一看,那些疯狂的女生因为要拼命向前,居然跟保安扭打成一片,同时也连累了她,扯坏了她的衣服。而顾清尧在台上用话筒劝架好像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眼前好似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熏得李沐尔根本睁不开眼睛。她倒向那片人海,意识清醒着的最后一秒,她看到顾清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臂膀,眼神里满是惊讶。
很丑陋吧,不该让你看到这么丑陋的我的。就这么睡去吧,不要醒来最好。
五
后台的休息室,门外有保安重重把关。
顾清尧坐在布艺沙发上,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纸杯,里面是大半杯的开水。
“谢谢。”他抬起头说了一句。工作人员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见顾清尧对自己说话了,便羞涩不已,她扭捏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没事的,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需要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顾清尧低低地说着。
“哦哦。”工作人员应道,随后退到了外面。
他永远都是这样,好像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客气而疏离的,挑不出什么错误,但就是一副任谁都走不进他心里的模样。
顾清尧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李沐尔的身影。
那个女孩—她站在自己面前会紧张得不知所措,她给自己留言,然后是她倒向人海的景象。
她手臂上是让人触目惊心的烧伤的疤痕,好像已经很久远的样子,一块块肌肤组织都像是盘龙交错的树根,时时刻刻提醒着看到的人,这身体的主人当日是经历过怎样千锤百炼的痛楚,才一步一步熬到了今日。
是自己看错了吗?
“顾先生,外面实在太闹了,今天的签售会恐怕要提前结束了。”工作人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清尧猛地睁开眼睛,思绪被拉扯回现实。眼前的这个工作人员不是刚刚进来给自己送茶水的那位,这位看起来明显比较老练一些。
“好。”顾清尧简单一字应道。
“那请您跟我来,从后门走,Kenda姐已经在车上等您了。”工作人员又道。
“嗯。”顾清尧起身,随后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工作人员问:“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嗯,已经送到医院急救了,据说只是因为血糖低,再加上情绪过分激动导致的晕厥。您不用太担心。”工作人员回道。
顾清尧点点头,懒得再说一句话,他将帽子与眼镜戴好,便跟着工作人员出了后门。
车上已经开了暖气,顾清尧摘掉帽子,便听到Kenda翻着一叠文件跟他说:“伊索文化已经出面帮你把刊号拿到了,我们接下来有得忙咯。”
“我们有什么可忙的?从一开始,杂志的风格走向,栏目策划我都没有参与不是吗?我只不过就是挂个执行主编的牌子替他们赚钱罢了。”顾清尧扯了扯嘴角,讽刺意味很浓。
“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做杂志这块,你还是个新人。现在青春杂志这块竞争压力这么大,我们—”Kenda想要跟他细说,却被顾清尧不耐烦地打断。
“好了好了。”他抬起手,然后蹙着眉头说道:“我需要一个助理。”
“我早就帮你找好人了,你看看她的资料。”Kenda将手中资料的其中一张翻给顾清尧看。
顾清尧有些哑然,他没料到Kenda的速度会那么快。
季清幽,女,德国波恩大学公共关系学硕士。还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很清秀,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周身散发出知性的女性魅力,倒是与她的学历很匹配。资料上的她无可挑剔,条件非常优异,做主编助理绰绰有余。
“这是你给我找的助理还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顾清尧将季清幽的资料随手一扔,轻飘飘的一页纸就这么落在车内的地毯上。
“清尧,你怎么说话呢?”Kenda有些生气。
“难道不是吗?”清尧冷哼一声,随后又道:“我要自己挑助理。”他的语气毋庸置疑。
“新闻的通稿已经发出去了。”Kenda没听到一样,嘴上像在说另一件事似的。
“什么新闻通稿?”顾清尧微微挺直了身子。
“就是今天签售会上的意外,如果我不先打好招呼,难免有记者到时候颠倒黑白说是你耍大牌之类。”Kenda回答道,见顾清尧没有反应,又顿了顿道:“以及季清幽将成为你的助理这件事,明天就能家喻户晓。”
顾清尧后脊僵了僵,他不再说话,而是扭头看窗外。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状,关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Kenda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每次一生气就会陷入巨大的沉默中,让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他不会和你吵也不会和你闹,最擅长的就是冷暴力,让你不自觉地认输。
“好了,清尧,不许再生气了。”Kenda语气软下来,安抚道。
她的手环上顾清尧的胳膊,顾清尧却一把甩开,动作嫌恶得就像在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Kenda愣了愣,也不再说什么了。
车窗上居然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果用手去擦玻璃,会看到车窗外萧瑟的风景。路边失去了叶子掩饰的梧桐,依旧像坚守岗位的禁卫军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来往的车水马龙。
六
李沐尔的眼皮微微翻了翻,刺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就这么灌入她的鼻腔,她就像一个僵尸一样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你吓死我了!玩诈尸吗?”正走过来想要帮李沐尔盖被子的夏熏拼命拍打自己的胸脯。
“味道好难闻。”李沐尔皱着眉头,用手去捏住鼻子,因为动作过猛,没注意手上还插着针。
“你小心一点,你现在是病人,正在输液呢。医院的味道能好闻到哪里去啊?”夏熏跨了一大步,扶住吊水的架子。
见李沐尔不说话,夏熏又调侃道:“你下次能不能不这么一惊一乍的,我要是有心脏病被吓死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你?你下次昏倒再醒来时,应该先睁眼,再虚弱地问一句‘我这是在哪儿呀’,别跟个僵尸一样。”
“那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哈哈哈。”没等李沐尔回话,病房外便响起一阵笑声,那笑声就如同冬日的暖阳一般,不但可以温暖人的身体,还可以安抚人的心灵。
李沐尔和夏熏都猜到是谁了,也只有他才会拥有这么干净的笑声。
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儿走进来,他一只手里握着一束康乃馨,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子时令水果。
他永远都那么恰到好处地修饰着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韩轩扬,你怎么来了?”李沐尔很惊喜。
“你这不问的废话吗,人家当然是专程来看你的啊。”夏熏白了李沐尔一眼,又将“专程”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并且语气暧昧。
韩轩扬将康乃馨小心翼翼地插进花瓶内,然后又从水果袋里拿出一个苹果,用水洗干净后从桌子上拿着刀子开始削起来,他的动作自然又连贯。夏熏朝李沐尔挤眉弄眼道:“我突然想起来学校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你滚吧。”李沐尔作势要拿枕头丢她。
韩轩扬头也不抬地问李沐尔:“学姐,身体好些了吗?”
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叫她学姐,不敢逾越分毫。
“嗯,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看把你们一个个都紧张的。”李沐尔笑得花枝乱颤。
“听说你是在那个顾清尧的签售会上昏倒的?早知道你要他的签名我帮你去排队好了,你身体不好就应该留在寝室多休息的。”韩轩扬一脸关切。
“哈哈哈哈,是啊。”李沐尔皮笑肉不笑,心里想着:你知道什么?签名事小,见面才事大。比起签名,自然是本人比较有吸引力嘛。
“哈哈哈。”韩轩扬也回应了一个笑声。
李沐尔瞬间觉得自己和他两个人都好傻,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对了,你是为什么昏倒的?记得以前就听说过你有低血糖,但是也没见你一激动就昏倒啊。”韩轩扬大概也是意识到气氛尴尬,于是没话找话说,还一脸认真。
李沐尔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了,不留一点欢笑过的痕迹。
她想起当时,那些女生拼命拥向前,她们撕破她的衣服,她的半个臂膀就这么露在寒风中。那些她自己至今都不愿意去面对的伤疤,居然展露在自己最喜欢的人面前了。
那些过去,她想抛却怎么也抛不开,多么难过。
李沐尔的手紧抓着被子,尖锐而苍白的指甲已经要把被子抠出一个洞来,她懊恼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韩轩扬将苹果切成块放进碗内,一抬头就发现了李沐尔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学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韩轩扬紧张兮兮地问。
李沐尔摇了摇头。
“那—是不是水滴得太快了?要不要我去找护士来看看?”说着,韩轩扬站起身就要出去。
“你不要去喊护士,我没事,真的没事。”李沐尔伸出手扯着韩轩扬的胳膊,阻止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嘶哑无力的。
清了清嗓子,李沐尔勉强扯出一个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
“累了?”韩轩扬重复着她的话,明显意识到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她在病床上休息了这么久怎么会感觉累呢?
“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韩轩扬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面上风平浪静,语气温柔得似二月的春风。
他帮她调整床的高度,然后将枕头摆好,再扶着她躺下来,最后还细致地将她未挂水的那只手放进被子里,怕她着凉,一举一动,都那么周到。
李沐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能转过身,闭上眼睛开始装睡,好像真的累了困了一样。
从医院内的超市踱了一圈归来的夏熏看到病房内这一幕,立刻把病房的门敲得“啪啪”响。身后有护士走过,不耐烦地提醒她道:“这是医院,不知道安静一些吗?这点素质都没有!”
韩轩扬立刻做贼心虚地离开李沐尔的床沿,速度跟弹簧一样。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夏熏笑得贼兮兮地走进来,她对待李沐尔就没那么温柔了,直接走过来拍她的床铺。
“她累了,在睡觉呢。”韩轩扬小声提醒夏熏。
夏熏却张牙舞爪地回道:“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真傻!”
李沐尔回身,看到夏熏正眉飞色舞地指指韩轩扬,又指指自己,八卦全部写在脸上了。
李沐尔在夏熏面前永远都是被孙悟空打回原样的小妖精,一分淑女样也装不出了。她故意语气轻佻:“既然看见了我和我学弟亲密无间的样子,你也不知道回避回避,果真厚脸皮吗?”
“得得得,我不当电灯泡了,我现在就走,你们继续,继续。”夏熏假装识相地正要走人,一转身看到韩轩扬闹了个大红脸,他清咳了两声,想要装作镇定。夏熏立刻感觉很有趣。
“还是你在这儿吧,我走。”韩轩扬有种想立刻逃开的感觉。
“可是怎么办,我看你比看她舒服哎。”李沐尔故意气夏熏。
夏熏“啧啧”了两声,然后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盯着李沐尔道:“之前就看出你这家伙重色轻友了,忘记是谁贴钱让你住这么好的病房,忘记是谁日夜照顾你啦?”
李沐尔嘿嘿笑了。她觉得很幸福。有暗恋她的小学弟,还有那个一直说自己很穷,装得很抠门其实身上随后从哪里搜刮,都能搜到钱的夏熏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感觉自己也是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
那首歌《天后》,歌词怎么唱来着,“有人疼才显得多么出众”。
离开那个充满灰色记忆的家庭上了大学,因为有人真心疼她了,李沐尔才觉得自己是出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