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绝不能再耽搁,就关掉了图片文件夹,打算迅速清理茶杯碎片,抹掉所有“闯入”的痕迹。但是最小化的那张照片被他忽略了,没有关掉。就在他慌慌张张去拾碎片的时候,手被划破了。他从电脑桌上的《京华时报》中匆忙抽出一张,撕开一条裹住手指,然后又撕下一片用来擦干地下的几滴血迹,而后来撕下的这片,就是带有半张DNA插图的报纸残片。
至于再清理碎片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他听到楼道里有人向这边走来。他放弃抹掉“闯入”的痕迹,把擦完血迹的报纸残片揉成一团,踢到了电脑桌底下。然后他把桌上的报纸塞进门口的包里,穿上鞋,决定打开防盗门冲出去。这时他想的一定是尽快脱身,即使和我迎面撞上,也要在我惊讶之际迅速跑掉,不过在慌乱中,他忘记了带走优盘,就是那个我苦苦思索来源的优盘。
可是当门打开,他看到的却是邻居王阿姨。王阿姨以为他就是我,看他背着大包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要出门。他把包放到地上,假装不紧不慢地锁门,同时随口答道,去单位送点东西。原来这就是王阿姨惊讶的原因,还问我这么快就从单位回来了。的确,那个吴飞刚下楼没多久,我就又上来了。王阿姨进门时撞见了他,出门时又碰到了我。而且由于他是用钥匙去锁的门,所以我没有在防盗门上发现任何破绽。
他乘电梯直接到了地下车库,碰到了在电梯口等他的出租车司机。他和司机一起上了车,把包往后备厢一扔,就催促司机赶快走。出租车飞快地起步,逆行直奔出口。正好这时我开着车回来,两辆车在转弯处险些相撞。那个吴飞认出了我开的高尔夫,同时也看到了我,没想到两个世界的我们都开着相同的车。由于地库内光线昏暗,我没有留意到坐在后座的他,只看到了一脸震惊的出租车司机。他告诉司机等一下,一直看着我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所以出租车始终定在原地,我当时竟以为是司机惊吓过度。
他很快赶到了试验楼,收回走廊内的微型监视器,用两个试验大厅相同的密码,和事先准备好的方教授的指纹模型,打开了试验大厅的门,然后迅速钻进了穿梭机。出发前,他给我们世界的方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很抱歉,让他白跑了一趟,事情虽然紧急,但是偏头痛突然发作,疼痛难忍,说是头疼好些了再亲自去找他。不过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完,手机信号受到逐渐启动的穿梭机的干扰,忽然断线了。所以,方教授才会拨打我的座机,说我的手机信号不好,还问我头疼用不用去医院。看来这个电话并不莫名其妙,偏头疼也不是方志明告诉他的,而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一个同样经常头疼的我。
方教授一直以为我有事情要找他,我也一直以为要问他的问题是那个俄文单词,原来这些都源自另一个我的谎言。所有的莫名其妙都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正身临其中的这个世界。
回忆至此,全部谜团都已迎刃而解,吴飞平静地看着窗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走在落叶翻飞的大街上,进而停住步伐,转身望向他。吴飞深深吸了口气,收回目光,却发现方教授也在望着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
“您知道吗?”吴飞清清嗓子,对方教授说,“直到昨天,我还认为我患有严重的遗忘症。”
“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关于记忆,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自信过。”吴飞笑着说,但很快便收住笑容,露出尴尬的表情,“还是忘了一件事。”他伸出左手,将手表的分针调回四十五分钟,“我忘了我永远失去了四十五分钟。”
方教授看着他笑了笑,问道:“看到马路对面那个人了吗?”
吴飞顺着方教授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男人侧对着他们,握着手机的手遮住了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在路边接听电话的普通路人。
“您认识他吗?”吴飞问方教授。
“不认识,不过他时不时瞟咱们一眼,而且刚才展览馆的保安认出你的时候,他也在旁边。”
吴飞又望向那个男人,似乎此人已有所察觉,没有再次把目光投向餐厅,只专注于手里的电话。
“我们最好离开。”方教授叫来服务员,快速结账,随后两人匆匆走出餐厅,拦了一辆出租车。
“可能我多疑了。”方教授靠向车椅背,“不过在凶手落网之前,我们还是要多几分警惕。”
出租车拐入了一个年代久远的住宅小区,吴飞熟悉这里的环境,因为方教授的家就在这里。小区内全部是两层斜顶房,虽然外表看起来饱经风霜,但相比新式建筑,吴飞更喜欢这种带有时代印记的老房子。进入了家门,他发现两个方教授的家极为相似。看到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日,却没有看到方志明的母亲,于是便询问方教授。
“志明他妈出差了,还得半个多月回来。”方教授答道,随后好奇地望着吴飞,“她做什么工作,在你们的世界?”
吴飞稍加回忆,回答说是基因方面的研究。
“完全相同。”方教授笑了笑。
“我感觉不太真实。”吴飞在房间内踱步,感慨道,“两个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还是有差别的,比如你的职业。这几天我翻看你们的书籍,还发现个别历史事件的日期有所不同。而且我还注意到,在你们世界,爱因斯坦临终前烧掉了他最新的研究手稿,但我们世界不是这样,全部手稿都保留下来了。”
“一份手稿就能让你们领先我们这么多年?”
“手稿烧掉与否只是一个选择,相信还有很多选择共同作用,才让我们在某些领域走在了前面。”方教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吴飞说,“也许还有一个不同,一个关于你的不同。”吴飞斜靠墙壁,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方教授。
“你结婚了吗?”方教授问道。
“没有。”吴飞摇摇头。
“看来我们的猜测是对的,你家里没有婚纱照和任何两个人生活的迹象,不过,我们世界的你结婚了。”
吴飞惊讶地望着方教授。他第一个想到了晓雨,不过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晓雨虽然活泼可爱,但他知道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爱情。可除了晓雨还能是谁呢?他并不认识可以与他谈婚论嫁的女孩。然而,这里是平行世界,他的工作不同,接触面不同,肯定会遇到不同的人。他再次提醒自己,无论多么相似,这里毕竟是另一个世界。
“我还真没想到。”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方教授。
“她叫杨偲雪。”方教授起身走到窗前,语气忽然沉重,“她是个懂事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是昨天见到她,就像……”方教授双手撑住窗台,低下头,“这个打击太重了。”
方教授的双肩微微颤抖。吴飞很想继续听下去,了解关于杨偲雪的种种细节,但他还是寻找机会转移了话题。他指着窗台上的椭圆形物体,问道:“这是穿梭机的模型吗?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方教授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出双手捧起椭圆形物体递给吴飞,同时说道:“这是CTSII,第二代文明传递系统的模型。”
吴飞捧着模型,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模型上方覆盖着透明的舱盖,内部空间布满了精致的条纹,又像是某些细致的管路。他转动模型,在侧面发现一排金色的文字:文明传递系统,CTSII,1∶20实体模型。
“这有什么用?”吴飞放下模型,好奇地看着方教授。
“这是个横跨多学科的合作项目。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越来越细化,越来越庞杂,每个细小分支都会耗尽人的一生。没人能通晓所有学科,即使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伟人,数学方面的不足仍是他的遗憾。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有限的精力只能掌握有限的知识,每一个智慧生命的终结都是人类的损失,而新生命的诞生又是一片空白,不得不从语言文字开始学起,等在某一领域有所建树的时候,往往已人过中年。”
吴飞隐约感觉到这套系统意义重大。
“所以我们设想,能不能让人一出生,就已经掌握了基础知识,这样就可以缩短受教育的时间,青年时就能精通多种学科,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而中年时的知识量更是惊人的丰富。这样的话,不只科学研究和各种产品的研发周期会大大缩短,几乎每个领域的发展速度都会翻倍。”
“而这只是保守的估计。这套系统最直接的作用,就是解决了短暂的生命和不断增加的学习时间的矛盾。”
“这怎么可能呢?”吴飞虽然已相信各种奇迹都有可能成为现实,但他还是明显怀疑方教授的话,“婴儿一出生就掌握语言开口说话,好像不太现实吧,至少也受生理的限制啊。”
方教授接着说:“你说得不错,我们还不能让婴儿一出生就说话,就熟练地操作电脑,这是不现实的。你可以把这套系统理解成一种特殊的胎教仪,它利用生物、化学、物理等多种方法,在婴儿出生前就尽可能将知识深入大脑,形成一种稳固的隐性记忆,这种记忆与后天的教育相配合,就可以大大提高学习的速度。”
“还是需要后天教育?”吴飞问道。
方教授点点头:“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婴儿出生前的确掌握了这些知识,后天教育只是对记忆的激活或者强化。比如,我们事先植入了五千个汉字,婴儿出生后表面看来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到了四岁左右,我们教他这五千个汉字,他朦胧的记忆就会苏醒,我们不需要太费工夫,他就可以轻松掌握这些汉字。”
“听起来像制造神童的机器,难怪你们的科技更发达。”吴飞感慨道,随后又兴致勃勃地问,“这套系统已经是第二代了,你们一共造就了多少神童,实际效果呢?”
“让你失望了,还没有一个神童诞生。”方教授露出尴尬的表情,“第一代系统始终没有完工,十多年前进展到一半就终止了,图纸和技术资料不翼而飞。虽然我们还有备份,但这时已经意识到第一代系统的缺陷,就没再继续,反而投入到第二代系统的研发上,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模型,不过实体还需要至少一年才能完成。”
“图纸不翼而飞?被盗了吗?”吴飞问。
“我有位参与研发的同事叫萧强,资料刚丢失他就失踪了,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我们怀疑过他,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证明他的失踪和资料丢失有关。”
“第一代系统有什么缺陷?”吴飞又问,显示出极大的好奇。
“对于第一代系统,我们太注重知识和概念的灌输,忽视了很重要的一项。”
“什么?”吴飞迫不及待地追问。
“道德。”方教授语气平和,“衡量是非曲直的标准,行为应遵循的规范。不难想象,如果人们的知识和能力得到空前的暴涨,而道德观念却停滞不前,甚至日渐薄弱,社会将陷入怎样的混乱无序。”
“第二代系统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当然。第一代系统平台过于简单,不支持对行为准则和艺术审美的编码移植,所以第二代系统我们开发了全新的平台,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大量信息的编码转化是个庞大繁杂的工程,用了十多年至今仍没有完成。如果最终全部完成的话,这套系统的意义甚至大过对平行世界的发现。”
“人类改变了世界,它改变了人类……”吴飞喃喃自语。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清脆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方教授伸手示意吴飞留在屋里,转身穿过走廊,谨慎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两个年轻的女孩儿面色苍白,互相搀扶,神情无助地望着方教授。方浩然顿时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女孩。
“方教授。”身材相对瘦小的女孩开口说道,“我们……我们想问点儿事情。您知道我哥留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吴飞没有看到她们,但是熟悉的声音却触动了他,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一步步拉向走廊。衣帽架遮挡住他的身体,他的目光穿过衣物缝隙,落在说话女孩的脸上。在吴飞的记忆中,晓雨是个快乐的女孩,然而此刻她却憔悴不堪,面带深深的悲伤。吴飞尝试提醒自己,这是另一个世界,在他的世界晓雨依然快乐。就如同观看一场电影,偶尔扭头看看周围,将自己置身事外,就不会受到悲伤情绪的感染。但是他没有做到,因为另一张更加憔悴的面孔击碎了他的免疫力,将他的视线凝固,身体冻结,只有滚烫的血液还在流动。
“我不知道,警方还在调查。”方教授有气无力地应付道。他手撑门框,表情麻木却思绪复杂,不忍直视两人的眼睛。他多么希望屋里的吴飞就是自己的助手,那样他就可以微笑着将她们请进屋,不用担心相同的外貌是否会对她们的痛苦雪上加霜。
“您应该知道,他们说……”晓雨继续追问。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们回去吧。”方教授摆摆手,准备关门。
这个动作挡住了吴飞观察晓雨的视线,却将另一个身影完整地推到了吴飞的视野中。这个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亲切,正是穿梭机起程的瞬间出现在吴飞脑海中的幻影,曾在《自新大陆》的旋律中散发着天使般光彩的幻影。然而此刻,这个身影显得枯萎凋零,鲜艳的光晕被黑色的忧伤吞噬。即便如此,那张脸依然是美丽的,轮廓优雅,像是经过了技艺精湛的工匠细心地雕琢。吴飞依稀感觉到,这一定是杨偲雪。
也许是吴飞过于激动碰触了大衣,也许是上帝拨弄手指,弹开了他与杨偲雪间的唯一障碍,遮挡吴飞的一件大衣倏然滑落。吴飞慌忙向后退去,但是已经太迟,一声夹杂着鼻音的“吴飞”划破沉默刺向吴飞,令他浑身战栗。杨偲雪突如其来的喊声也震惊了晓雨和方教授,不同成分的惊愕会聚成同样急切的目光,望向吴飞。衣帽架再也无法遮挡任何秘密,吴飞侧身走向门口,这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