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命名和了解事物的名称,他想窥视、看透上帝的密室。来自马德拉、弗吉尼亚,来自全世界的旅行者冒着生命的危险,穿过巨大的森林,攀高崖,下深谷,给他捎来几袋种子。他为美洲猎鹰、鹦鹉、野鸡、珍珠鸡、美洲松鸡、印度雌鸡、天鹅、鸭、鹅、鸥、沙锥鸟、美洲交嘴雀、麻雀和斑鸠编目。他根据动物的性器来给它们分类;他赋予每个生物两个名称,一个普通之名,一个特殊之称。
他写道,财富会消失,宏伟的大厦会朽毁,即使是那些最富有的家族也迟早会消亡,最强大的国家也会被推翻,但在植物的种属概念出现之前,它们的一切性质都不会彰显。“他,这个在植物学领域高擎火炬的人会被人遗忘。”只是当他年纪更大时,他中了一次风,在这之后,他开始失去愈来愈多的记忆。
慢慢地,他不会了解自然体系,这一切之后,在他最后的岁月,他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姓名。
梦魇
我们梦见我们是邪恶的女儿。但是你们错了,我们哭喊着说,一些错误一直就在那里存在。我们哭喊着要去接受我们真实的身份。我们制作文本。我们双亲的证明。但那些文本改变了。我们的双亲认为,事物与我们所想的完全不同。你们对我们说过谎么?我们表示怀疑。
但他们不愿对我们说。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们。我们自个儿呆在房间里,躲在床单下。没有人指责过我们。我们梦见我们是邪恶的女儿,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始终都保守着这个秘密。
我们梦见我们正用语言来说话。我们曾经感受的一切,我们的整个生命,对我们来说变得非常清晰。语言美丽,抒情。我们梦见我们正在歌唱。在这样的声音中,我们泪流满面地认出了我们自己。但当我们醒来,我们做梦时,我们只能记得那些咿呀学语,所有的语言都是异国他乡。
我们梦见我们以光速在旅行。我们的肉体消失成虚无。我们处在空无之中。只是在我们抵达这种空无之前,我们看见了一丝微光。那儿存在着一个我们总会了解的可能的世界。在我们瘦弱的身体中,我们感觉我们的心灵在无限地沉降、坠落。想去看见我们已经放弃了的事物。在我们的恐惧中,我们的欲望中,去逼近一种最快的时速。为了脱离恐怖的号叫,盲目的光,脱离灾难,我们一头栽进了那个不可能的世界。
但在那儿,我们的后面,绿色和沉静的生活,仍然存在着这种可能——一天的路程就会回到我们曾有所感知的未来:如此的温柔与快乐。
恐惧
令人恐怖的是对运动规律的认识;它的主要目的是想让自然和历史的力量通过人去自由竞争,不被人的自发行为所妨碍成为可能。……统治者不能自称是公正和明智的,他们仅仅是在执行历史和自然的规律……
汉娜·阿伦特:《集权主义的起源》
你,假如有所感觉,当我告诉你星星发出信号,每一颗都令人害怕时,你就不会转身回答我“夜晚美妙无穷。”
D.H.劳伦斯:《在橡树下》
他谈论事物自然的法则和天体规则的运动。至于她想让事物变得不一样的那些努力,他指导她去观看天空。
他认为,没有必要去关心自然的规律,事物就是它们所是的那种样子。至于这些运动所具有的意义,他认为他无法说,只能去倾听,他认为,只能去测量。他说,他充其量不过6英尺高多一点,一英里是5280英尺,而地球到太阳的平均距离却是9300万英里。他告诉她,应该去想一想巨大的尺寸、无限的空间。土星离太阳的距离是88600万英里。
没有一颗星球离地球的距离会小于26万亿英里。他说,应该想想这生命的渺小,想想那杜撰意义的虚无。
他提醒她,她不能存在在虚无中。他说,人体的平均体温保持在37℃。他问,你知道太阳的温度有多高吗?
他提高嗓门说,太阳的表面温度是5500℃,他身体前倾高喊道,它内部的温度是4000万℃。
他告诉她,她是多么容易朽烂,一点点走向死亡。一堆脂肪通常只不过重40至100公斤。但地球的重量却是6600亿吨,他说,太阳的质量,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是地球的332000倍,他洋洋得意地说,恒星和气体,仅仅这个星系中的那些恒星和气体,其重量就相当于太阳的1000亿倍。
他让她知道,物体只要达到光速,其质量也就不复存在;他说,她没有能力理解这种速度,达到这种速度,她会死亡。他告诉她,天空中的时间是用光年来测量的。他说,从地球到月球是5.5光秒。从地球到太阳是8光分。他说,整个太阳系的直径完全不到0.5光日。他说,这就是紧密,这就是密切。他说,距离是遥远的,无法想象,不可言说的广阔。他告诉她,离我们最近的恒星也超过4光年。
他说,天狼星的距离是8光年。跨越这个星系的距离是10万光年。他说,即使她能以光速去旅行,她也不能在这次旅程中幸存下来。在她到达她的目的地之前的千百万年,她的生命就已经终结了。她会死于虚无的包围之中。他说,这个星系刚好是一组直径为300万光年的开放星系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他眼角之外,他看见了一种姿态。那形象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使他夜不能寐。做事心不在焉,目光游移不定。这个姿态究竟使他想起了谁?想到了什么?如此敏锐、迅猛。仿佛这是通过一个女人而发生的。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但关于这一点,他认为自己已经知道。超乎寻常地,他认为自己知道。为此,他恨她,因为这种伤害似乎更像他的风格,是对他的模仿,对他权威的嘲讽,迫使他在内心作出某种认同,以便他能在她的身上看见他自己。她不知道她正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去模仿他走路的样子,以那种方式若无其事地抬起她的头。在这种姿态中,有某种东西让他感到反感。他多次用她的那种姿态让其他男人发笑,他说她打扮得像个男人,她穿成那样比他瘦小,看上去是多么愚蠢,这种反抗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究竟有什么东西可值得去挑战的呢?那刚好是事物的自然法则。但就是在这儿,在他们的笑声之外,那种憎恨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她正试图去窃取某种本属于他的东西,但对这些东西,她又知之甚少。当她试图去解释她的言辞与他具有同等的分量时,她的无知便暴露无遗。在这种时刻,她的做法实际上是在歪曲他的判断力。通过模仿他的确定性,她使他变得不确定。
我们认识两套姿态。我们知道这些姿态的含义。其中有一套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小心对外人隐瞒,它们曾经像所有存在物的姿态,带有一种与完成必需的任务联系在一起的单纯的肃穆氛围,别的姿态是为另外的人做出的,这些人看重的是我们智性的迟钝,这种智性意味着感情的木讷,自信的缺失。要是真的具有智慧、感情,或某种尊严,他们就不会非得要去知道我们所了解的东西,因为只有在私下相处的范围内,我们才彼此大笑,相互调侃,我们才能把他们的尊严像树皮、苹果皮一样剥离掉,在我们私下的场合,他们那些动作的真相才能显示原形,是啊,然后天空和星星才会成为不宽容的证人。
在某些夜晚,观念以梦的形式进入到他的头脑。在这些狂野之夜,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为这种不公的方式抱怨不已,在这种方式中他发现了他那种被隐藏和被俘获的人性,直到他醒来在恐惧中尖叫。潜入这些最早清醒时刻是一种怀疑,它似乎慢慢溜进他心中,并且滞留在那里,在他的灵魂与肉体之间制造出一个非自然的空间,这完全是一种对事物之公正性的怀疑。设想就像他一样,她的姿态就代表着她的灵魂。然后,他会产生另一种想法,这想法是如此令人害怕,以致她几乎不能去把握它。设想除了他对她行使的那种权力之外,他们之间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差别。设想在感觉他像她的某一个瞬间,他让这种权力继续存在,他感觉他不可能成为她,即使在他自己的身体方面。他身上的某些部分似乎知道哪些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会成为她,他是怎样逐渐了解这一点的,他拒绝去记忆。在他的思想中,他没有以这种方式进一步走下去,因为空间对他来说是关闭的,他必须慢慢把它推回去,以便给他留出呼吸的空间。他不得不把空间推得尽可能的远,抵达宇宙的外在极限。在比他广阔或她能想象的宇宙中,她的姿态意味着虚无。她也许会说那些星星看上去像镶嵌在一块柔软织物上的珠宝。
但他知道去怀疑事物的表象。她太急于赋予事物以意义。
他提醒自己,人的整个一生都是命中注定的,物质的运动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意义是难以辩明的,他自己只不过是由空间中的物质微粒所构成。他对自己说,除此之外,只有星星在燃烧,燃烧在可怕的虚无中。)他告诉她,人们看到的一切都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发生在300万年之前。他认为,在这一刻那跨越空间正在发生的一切,在她的有生之年,她都绝不能理解。他向她列举那些图表与图像。他说,仙女座里离我们有200多万光年。直径为3万光年的麦哲伦星云离我们有16万光年。他认为,在这个宇宙中也许存在着近10亿之多的不同星系。
他告诉她,这一切是如何与她无关紧要地发生的。他认为曾经有过一场大爆炸。他说这些爆炸在她出生之前一直都在发生,在她死后还将继续发生。他提醒说,事实上,离我们3500光年远的蟹状星云已经爆炸了大约900年,并且直径每天在以1.2亿英里的速度增加。星系正在离开我们这颗地球,它们彼此间也在相互离开,他说,我们的星系正在外移,每一个星球都在移动,他说,有一些在以每秒7.6万英里的速度移动。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地说,那些处于宇宙边缘的模糊星系,它们的存在被射天望远镜追踪观察,似乎在以每秒9.3万英里的速度外移。他不慌不忙地说,人们仍然不知道,是否存在移动更快、距离更远的星球,仍然不知道,是否存在我们在向之移动的爆炸或黑洞,他认为,这个地球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人们仍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