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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江淹

江淹(公元444—505年),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东)人。历仕宋、齐、梁三朝。梁武帝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所著诗文后人辑有《江文通集》,有明张溥刊本、清江昉刊本。注本有明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排印本。

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帆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投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煜。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瑕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闼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青兮昼不暮,冬钮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方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硅,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鉴赏】

《别赋》是江淹的代表作之一,是一篇主题和题材都很新颖别致的骈赋,历来脍炙人口,至今传诵不绝。这篇赋着意描写了各种离情别绪,集中表现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的主题。它从某些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的生活场景,像一组电影特写镜头,通过一幅幅画面,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各种不同类型人物在离别时的不同感受。

江淹生活的刘宋末期,社会动荡不安,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势,互相倾轧,战争频繁,民不聊生。《别赋》大约作于江淹被贬为建安吴兴(今福建浦城)令期间。江淹的前半生仕途坎坷,过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幕僚生活,饱尝了世事之艰辛;在做吴兴令的两年中,他的次子和妻子又先后死去,给他精神上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正是由于这种经历和遭际,使他对人世间的离愁别恨有较深切的感受,故能对那些行子、恩妇和失意知识分子的心情有很深的体会,能把他们的感情形象深刻地表现出来。

这篇赋共分九段。

第一段总叙离愁之苦,然后从行子、居人两方面分别加以具体描写。“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首先点明了本篇的题旨——人世间最令人丧魂失魄的,只有离别了。这两句感情浓重,意味深长。而离别最使人悲伤的莫过于远别;倘若又恰值美好的春天或凄凉的秋天时分手,则更容易牵人情怀,增添离愁别恨。“况秦吴兮绝国”四句,就是把离别放在这种环境中来描写,难怪乎行子愁肠欲断,百感交集了。“风萧萧而异响”八句,通过描绘风传异响,云呈奇色,舟滞水滨,车停山侧,桨荡漾不前,马寒鸣不息六个排比句来描写景物,并使这些景物带有感情色彩,用以烘托出行子此时此刻不忍离去的心情,以至无心饮酒,潸然涕下。人和物皆有情,但苍天无情,行子终于离去了。居人因离愁而心灰意懒,悲卧床上,神情恍惚,心情茫然。“日下壁而沉彩”八句,描写居人白天看着太阳消失了光辉,晚上凝视着一轮秋月从楼头上升起,洒着银光,目睹红兰受露,青楸遭霜,巡看重门空掩,抚摸锦帐虚凉。这些景物描写,渲染了忧愁的气氛,表现了居人别后冷寞的心情,使外在景物与人物内心的情愫和谐地融为一体,增强了感伤的情绪,把读者也带入了充满离情别绪的意境之中。

第二段写富贵者的离别。“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首先提出离别之情虽然一致,但离别之事却千差万别。从本段起以下七段,分别选取了最典型、最令人“黯然销魂”的离别进行铺叙,以表现题旨。离别之情虽一,但这篇赋在表现不同类型的离别之状、离别之情时,又都格调不同,色彩各异。描写富贵者的离别是一种华贵高雅的色彩。你看他们送别时是: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或设帐饯别于东都,或送客分手于金谷;琴瑟呜咽,美女悲歌;马惊仰视,鱼闻跳跃。虽然送别声势浩大,但到分别时亦不免含泪挥别,同样感到惆怅悲伤。

第三段写刺客的生离死别。这一段写了剑客侠士聂政、豫让、专诸、荆轲等人,他们辞别父母妻子,离开故国家乡去行刺。他们挥泪诀别,揩血相视,骑上征马,义无返顾地毅然离去,以赴死来报答主人的知遇之恩。本段描写富于慷慨悲壮的情调。

第四段写从军者的离别。“或乃边郡未和”两句写边境有战事,参军到边地去御敌。“辽水无极,雁山参云”两句形容山高水阔,既是描写边地风光,又寓山隔水阻,相隔遥远之意。同时,“辽水无极”又暗喻从军者愁思无尽;“雁山参云”含有高山挡住了眺望家乡的视线之意,从而表现了征戍士兵深切的思乡之情。“闺中风暖”六句,是写送别正值春光明媚的季节,风和日暖,花草飘香,阳光灿烂,露珠映彩,在这一派大好春光里,送别爱子上路禁不住泪湿裙衫。

第五段写远赴异国者的离别。头两句先用反诘句提出:远赴异国他乡,哪里还有相见的日期!接下来的两句写分别时眼里看到的是故乡的乔木,就在北面的桥上诀别,表现出行子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左右兮魂动”四句写亲友送别时的悲伤落泪,坐于草地上表达别恨,举起酒杯泣诉离愁。下面两句点明时令又值深秋。这只能叫人添几分离愁。“怨复怨兮远山曲”两句描写送行人目送行子远去,直到远山的转弯处看不见为止,表现出送行人的依依深情。有如岑参“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诗句的意境,可谓诗中有画,意境深邃。

第六段写夫妇之别。头两句写夫妻分居两地。“同琼珮之晨照”四句描写回忆起过去迎着晨光同起,傍晚共坐一室燃起炉香厮守相伴时的美好岁月。而如今丈夫到千里之外去做官,可惜妻子虚度了青春时光。下面两句写妻子无心弹奏琴瑟,高台上的帷幕也蒙上灰尘而暗淡昏黄。表现了妻子闺中独处,心灰意懒的惆怅心绪。“春宫闼此青苔色”四句,写妻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难以排遣的思念之情。像唐明皇思念杨贵妃时“孤灯挑尽未成眠”一样,被无法摆脱的思念煎熬着。这一段描写,充满孤寂冷清的情调,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第七段写求仙学道者的离别。前十句写学道求仙者离开尘世,到深山中炼丹,以期服丹成仙。成仙升天后,一瞬间可行万里,短暂的一别,在人世间就已过数千年。最后两句“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用《列仙传》典故,写王子晋成仙离去时,仍恋恋不舍地与世人告别。这里隐含反喻:成仙者重离别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俗子乎?

第八段写恋人之别。“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用《诗经·郑风·溱洧》中“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和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诗意喻男女相恋。“桑中卫女”两句亦是用《诗经》中诗句意写男女相恋。“春草碧色”四句运用自描手法,写恋人在春天里的离别之情。春天象征着爱情,也蕴含着美好的希望,在春天里离别,会更使人难舍难分。“至乃秋露如珠”四句,写别后秋夜相思时的情景。深秋月光如霜,月下怀人,更增添思念之苦。这一段描写,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恋人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

第九段总结全文,说明离别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使人意夺神骇”两句,与开头“黯然销魂者”两句遥相呼应。其中“心折骨惊”是因为押韵的缘故,本应写作“心惊骨折”。“虽渊云之墨妙”八句是写即便像王褒、杨雄、严安、徐乐那样有文才之士,也难以将离情别绪完全表达出来。结句言有尽而意无穷。

这篇赋层次清晰、跌宕有致,音调铿锵,辞藻华丽,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并且篇中运用了大量对仗十分工整的偶句,几近俯拾可得。正如何义门所说:“赋家至齐梁态已尽,至文通几几乎唐人之律赋矣。特其秀色非后人之所及也。”

在南朝以华丽纤巧为尚,追求形式美的文风中,江淹的赋却能在华美的形式中,赋予作品一定的社会内容,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是难能可贵的。明代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评论说:“恨、别二赋,音制一变,长短篇章,能写胸臆。”这一评价是中肯的。同时,也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赋应能“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情无隘”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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