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的事情似乎已经被光阴洗涤过无数遍了。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视觉上的冲击已经像是一座长期受时光腐蚀而风化的高山,在脑海中暧昧不清,但是冲击出的情绪却是那样的顽强柔韧,以致于在心里印刻成一个无法消除却也无法企及的符号。不管如何,我始终记得曾经有一个少年也以同样的姿态站在狂风烈雨中,瓢泼的雨珠浇透了他的雪白衣领,又倾入脖颈。这样冰凉的夜光,我安然地站在玻璃窗背后,只是看一眼都情不自禁要瑟瑟发抖。但那个少年却是那样倔强,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汇聚成一缕缕淌下睫毛,将他眼前的世界不断分割成零乱的光影,但他依然高高仰起头,眼睁睁地捕捉着这些一丝一缕正在逝去的微茫。
可是当我终于忍不住推门出去,零乱的光影却已经重新汇聚起来,雨滴穿梭在昏黄的灯光间隙中簌簌而下,门口的道路尽头隐没在黑暗之中,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明亮,渗出清冽的光。仿佛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这样完整。
我曾经疑心过那晚所见到的根本就是一场幻觉。如果将这个缺失情节的场景从记忆中删去,那么事情发展的经过依然是这样的:我决定放弃,然后冯澜毫无声息地转学。于是,记忆中的这个场景,就自动生成为一种仪式。它悄无声息,并不会影响剧情的发展,但是却一遍又一遍可悲地强化着内心的情感,最终又把这种情感升华成信仰。那么反过来说,如果这个仪式根本就不存在,那么经它升华的信仰无疑是荒诞的。然而这种多少年来一直对自己反复洗脑的想法,总是在面对着他遗留下的那张《若水》时溃不成军。把假象当作真实决不可取,但是要将真相当作幻觉,我自问也没有那样的天赋异禀。
我看着楼下的冯澜,只感觉头重脚轻,老眼昏花,忘了手中还握着电话,就这样声如洪钟地朝下喊了一声:“冯澜,你不要走,就站在那里,等我下来!”
接下来在周遭众目睽睽地注视下我势如破竹地向楼下冲去。这样的场景太过雷同,世事难测,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不会不幸巧合呢。我心里默默地想,冯澜,这次你一定要等我。
在这几天如荒漠一般苍茫无际的等待中,我在心里将想要对他说的话拟定了千百种不同的句子,我想,有朝一日,我要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那清澈无澜的眼睛,亲口对他说,冯澜,我喜欢你。我们已经分开了那么多年,想必你又学会了很多我不会的东西,是的,我一向赶不上你的脚步。那么以后,你是不是会一如既往手把手地把这些东西全都教会我。不,教不教会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要以这样的方式,一直走下去。
我在奔出楼道口的时候,这些话已经直达胸臆,如鲠在喉,可是一蓬细雨却抚上我的脸,顺着脸颊滑到唇边,用一丛丛凉冷的触感将这些话又尽数逼了回去。
我看见,冯澜身边,站着撑了伞作亭亭玉立状的何婧珊。
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出现,兀自握了冯澜的衣袖,睫毛扑扇,楚楚动人:“冯澜,我可能赶路赶得太急了,这时候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冯澜看见我,正要开口,却被我拦了下来。看着眼前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何婧珊,我突然明白了我一种潜在的人生价值取向,那就是能与夏苗苗这种壮士女金刚维持那么多年穷凶极恶的友谊,其中最大的原因应该归结于我在高中生活的磨砺中,早就逐渐丧失了“我见犹怜”这种属性。
于是我此刻冷眼旁观何婧珊,开口劝慰:“头疼的话,你拉着他也是没用的啊,我推荐你去找五大叔。”
她眼中扑闪出迷惘的光,问:“谁是五大叔?”
我十分满意她这种勤学好问的行为,遂耐心作解:“电视广告不是说嘛,胃疼找四大叔,头疼我想就该找五大叔。如果没有五大叔,那就应该上医院。总之就是死拽别人袖子都是没用的。”
冯澜不动声色地抽回被她拉住的衣袖,她又迎上来不依不饶:“冯澜,她是谁,我没有见过她。”
我一时困惑过后又恍然大悟:“原来失忆的意思不是失去记忆,而是指失去记忆的能力。”
冯澜的手滑下来,先是贴住了我的掌心,然后十指轻轻地握住,我一个激灵,却听见他说:“原先的事记不住了也没关系。婧珊,她是我的女朋友,齐筠君。”
何婧珊握着伞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上前一步,大度地为她扶起伞,说:“看你记性又不好了,这不是从高中就开始的事了么?哎,冯澜,我看她可能真的有点不舒服,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如我们两个送她上医院吧?”
冯澜的掌心温暖干燥,这时轻轻地将我的手掌扣住不放,像一阵暖风直灌入心里,他微微含笑:“好的。”
在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何婧珊的各项指标均属正常,医生嘱咐了一番要好好休息过后又开了一堆药,冯澜拉着我正要去药房拿药,忽然一滞,又被还在病床上的何婧珊抓住了衣角,她抬起头,一张雪白的瓜子脸隐在黑色蓬松长发之中,眼皮下却有点发青,眼中一片泪光点点,神色怅然地说:“冯澜,这几天我可能写作时间太长,有点神经衰弱了。晚上老是睡不着,一睡着的时候,就不停地梦见覃阿姨。你说,我们过阵子,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病房一时静谧无声,窗外被雨水割破的风声顺着窗棂间隙悄然入户,掀起了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屋内的白炽灯沾染上了雨夜的色泽,拍打在床上,刺目的白霎时变得凛冽起来。冯澜握紧我的那只手略略松了一下,但随即又牢牢地合在了一起,他看了何婧珊一眼,点点头说:“好。”
我跟在冯澜身旁和他一起出了房门,走廊上三三俩俩有人路过,被扑面而来刺目的白渲染成一张张单薄的剪影。他踏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引出一阵空落的回响,这情形终于使我开始不安起来。
他妈妈的状况,在当年那场看似荒诞的戏中是一个贯穿始终的关键,并在日后时光的反复洗涤中,逐渐沦为我心头的一根刺,无论如何,这也到了我该面对的时候了。
“冯澜,”我拉住他,示意他放慢脚步,“你告诉我,覃阿姨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停了下来,让白炽灯投下的光影在我们之间划出一个尖刻的距离,可是他的眉眼染上了这样的光,却依然清朗照人,时间不声不响似乎过去很久,久得令我视野模糊,眼中他的笑容融入了这刺目又黯淡的苍白光影中,入目生疼:“我妈妈,现在还在监狱里。”
我捏着他的手,脑海中一片空洞,有点站立不稳。
我记得小时候看电影时,手掌举起穿过投影机射出的那道白色光芒,就会在屏幕上投下一个黑色的掌影。于我而言,如果五年前的高三生活是一场明快的电影,那么无疑从何婧珊找上我的那天开始,就在这场电影中投下了一个黑色的掌印。
那是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我和冯澜在下午约好第二天晚上一起去河边放河灯,我正对着桌上的材料浮想联翩,心比天高地设想能裁出一枝莲花,可是命比纸薄地明白着最后的结果是叠出一个正方形小盒子,在里面放上蜡烛,大概勉强也可以称为一盏河灯。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却是何婧珊叫我下楼。
那天的天气足以呵气成霜,何婧珊长发披肩,身上缀着蕾丝花边的红色羽绒服衬得她肌肤如雪似玉,可是她的表情像直面刮过来的风一样清寒,那种冷肃的白出现在一个少女脸上,显得很是渗人。她严肃地说:“齐筠君,你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