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话剧演出的时间。那段时间我为了提高自己作为一个演员的素养,找了很多中外大导演的片子来看。记得话剧开演的前一天,我正看了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银幕上的蝶衣描画的眉眼如桃叶般狭长,这是春日的蓁蓁胜景,但毕竟近于花事了,他的嗓音悠悠夹带一丝苍凉,差一月、一天,那就不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我觉得真是感叹万千,程蝶衣和段小楼几番轮轧迷回,中间多少惊涛骇浪,演起戏来却仍旧是双双望定不知尘间世外只在当下的一双璧人。且不论蝶衣的自我代入,人家这叫什么?演员的职业修养!
反观冯澜,和我决裂后,演起话剧来先是对词的时候眼神飘忽,到了后期干脆一直垂着眼帘,让我看他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总是那长长如迷网一般的眼睫毛。
几次下来,看得我特别想对他吐槽,你演的是心狠手辣的资本家周朴园,不是忧郁倔强的少年藤井树。
可惜一直到了正式演出的那天,他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天在台上,他终于抬起眼睛正视了我,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眼神中竟然若有若无地闪过了一丝沧桑,这个效果虽然让我欣喜如狂,但是在一个阳光美少年眼中出现了这种神态,让我心里莫名得有点发起酸来。
冯澜他,不会是出现了长残的先兆吧?
他就这么悠悠地望着我,把曹大师精心雕琢的台词念得十分凄凉:“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我心里颤动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蝶衣迷恋这种自我代入的原因。我和鲁侍萍一样,只能放在心中作为凭吊已逝生活的一个符号,这种符号,叫做过去。而我在我视野范围内,婷婷立于另一侧的何婧珊,或是周蘩漪,这才是生活。过去具有一种不可复制的性质,人们可以尽可能地将它装饰得无限美好,所以即便它已经不再真实,也会生发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与此相应的是,生活总会是作为被忽略的一部分存在。世事就是这样循环不爽,我的今日或许也是何婧珊的明日,但是舞台上,这出戏却生生固定,是世间唯一一个体验美好却永远不会承担这样美好恶果的地方。
这场戏下来我觉得无数光阴飞逝而去,台上是仙境,顷刻之间就耗费了一群人的生死机遇。但是台下是人间,无数生老病死还在我们的忽略中悠悠辗转。我突然觉得无比萧索又无比通透,趴在阳台的一角,看着楼下空阔的球场,心里想着,如果我现在立马找个地方削发出家,将会是多么悲情的一件事情。
我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挨了过来,待我发现的时候,不由吓了一跳。心想一个身高一米八的人,脚步怎么能比猫还轻。
冯澜站在我旁边,也看着空阔的球场,良久,黯哑开口:“你谈恋爱了。”
我望了四周一眼,确定了他确实是在和我说话,正要开口,他却好像不用我回答:“他对你,好不好?”
我想他可能今天入戏太深,暂时还没能找到宣泄情绪的出口,于是小心翼翼开口引导:“很好,他并不像鲁贵。”
他回头看我,嘴角噙了丝无奈的笑:“你还是这个样子。我没有开玩笑。”
我松了口气,却望见他眸中闪耀了一片深黑:“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面对这样直白的问题我有点扭捏:“这个……”
他却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球场:“筠君,如果我向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这样低头服软,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强硬:“其实,那天在贾富贵面前,我也是一时情急,没有为你考虑。是我有错在先,你不用道歉。”
他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我让你给我挡桃花的时候,我也没有考虑过你会不会有麻烦。我知道你不会介意,我当然也不会介意。”
这话听在耳朵里十分熟悉,转念一下想起原本这话就是我对何婧珊说过的,于是也笑出声来:“你怎么知道?”继而我又有点难过,心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何婧珊当然原原本本全部告诉了他,这么一来,我又只能继续道歉:“那天我也不该把何婧珊喜欢你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扯了扯嘴角,简简单单掐断我的话:“不怪你。”我吃惊地看着他,那天天光黯沉,乌云背后裸露出来的一角天空却出奇地透亮,这样的光线作用下,冯澜的笑容越发苍凉,他顿了顿,好不容易才开口:“筠君,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我一时很忧伤:“冯澜,做你的朋友太跌宕,我担心再这么下去,我会被折腾得英年早逝。”
他愕然,笑容的意味在渐渐变得清苦:“原来你还是很介意。”
我摇摇头,一掌拍在他肩上:“你没听我说完,但是做你的朋友,就算英年早逝,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
他眉眼展开,神情中却看不出有多开心,于是我补上一句:“上次你给我的那袋鱿鱼丝,真是回味悠长。你那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啊。”
他终于又笑了起来,可是那笑容融入晚风,看起来竟然非常落寞,他看着我,异常地坚定:“以后不会发生再那种的事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严肃,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其实这样就服软有点太过狗腿的嫌疑,但是却实在抑制不住内心那股重修旧好的喜悦,于是眉开眼笑地跟他提建议:“冯澜,我觉得吧,忧郁型少年的路线实在不适合你。你还是阳光活泼起来比较正常。”
他渐渐收敛微笑,神色变得肃然,良久,他突然开口:“筠君,谢谢你。”
于是我和冯澜之间发生唯一一次争吵到此为止,总共历时大约两个半星期。
但是这一次,我想的十分清楚。冯澜开心的时候我会开心,这说明我把他当作好朋友;可是如果冯澜和其他女生一起开心,我就会十分纠结,出现了这种感情,说明在我心里,这个好朋友已经起了一点化学变化。但是这件事是那么无可奈何,因为只有作为一个有男朋友的好朋友,我和他的这种感情才能够维持下去,其中的界限,稍稍越过便可能使一切痴心或不痴心的妄想全部灰飞烟灭,永劫不复。
能与他继续做朋友,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幸福的事。如果不能,我只要他站在我身边,可是随时和他讲讲话,利用也好,心里瞧不上我也罢,总不至于天天相见不语那么难受。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年少的时候感情澄澈,正是由于这种不管不顾的勇气存在。放到现在,我一定会计较在这一场关系计较中究竟谁赢谁输,这种挽留是不是近于低三下四,以致伤了尊严面子,是不是会显得自己很懦弱。但这只是年轻的特权,因为年轻,我们有无数机会可以从头开始。有些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往往会嫌弃当时的自己傻,孰不知这么计较的人,心中生发的都是对时光流逝的无限恐惧,他们已经没有再来的权利。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冯澜这次友好会谈过后,何婧珊也对我伸出了绿色的橄榄枝。这让我发现在她心目中,我和她的友谊完全是因为冯澜才存在。这个发现让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失去一个美女好朋友并不是那么令人难过的事。
此时何婧珊站在我面前,轻蹙着一双秀致的眉,提醒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面对这种情况我十分无奈,不得已抛出了能将我们两个联系起来的那条辅助线:“你和冯澜现在还有联系吗?他现在怎么样?”
她目光越发迷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认识冯澜?”
我心里哀叹了一番这根辅助线的非凡功效,继而进一步寒暄:“是啊,一晃都五年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是高中生,你看现在你的前夫都在送你宝马了。呵呵,光阴荏苒啊。”
她半抬高了眼光,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中略略带了些不屑的神态:“我还没有结婚,怎么你难道认为一个作家,只能写出她经历过的事情么?那是多么想像力贫乏的一件事。”
这个试探十分有效,我望着她傲然离去的背影,心想我确实是想像力贫乏,第一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重逢;第二没有想过一个人能够这样说忘就忘,绝不拖泥带水。这让我油然生发出一点挫败感。
夏苗苗安慰我:“不要难过,可能你遇到的根本就是一个长相名字略有点像的人。真的何婧珊,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边给冯澜洗衣做饭带孩子,一边深深地忌恨着你。”
我不相信这个毫无逻辑的感性猜想:“她说话的语气和当年的何婧珊一模一样,你听听,她还说什么,一个作家只能写她所经历过的事情就叫想像力贫乏,过去她不也说一个演员只能本色出演是件很失败的事情吗?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她点点头:“当然有。我就看到过。”
我大吃一惊,心想原来她的人生经历原来是如此的丰富,准备让她进一步说出来治愈我,只见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过一部叫《薇若尼卡的双面人生》的电影,就是讲两个相似的人过着不同的生活。哎,你怎么说着说着就晕了,是不是上次骨折留后遗症了。”
我扶着额头,只觉内心的感受十分曼妙。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刚拿出来一看见来电显示,心中就怦怦乱跳起来。